張子奕:瘂弦——憂鬱掛着 太陽舊着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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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就是啞,病字在頭,沒有聲音的弦。同那個詩人的名字結構一般,廢名,不再使用的名。他們無聲無名卻也有詩集付梓,字裏行間聲線身份的衣裳褪去,滑溜溜地擁抱眾人。是言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否定性的瘂弦廢名,與“色即是空”並肩站立,其實反抗的終歸是需要的。
瘂弦自己倒説過筆名來歷,取自陶淵明的詩,“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南山下讀者皆知音,遍覽羣書才得其真意。蝙蝠般的科技時代讀者,WiFi雷達就能感應到詩理,搜索鍵代替偶然相逢與驀然回首。你以為的“琴中趣”,朦朧浪漫傳統現代,很有可能是算法營銷的“弦上音”,我們都有社會建造的統一聲線。
也聽過一個説法,讀者蟑螂論,明處望到一隻,背地裏就有窸窸窣窣一羣亮屏觀看,都沒聲音的。詩歌讀者不是什麼仰天呼喚愛的羣體,他們説喜歡讀詩時,皆如秀出存款般羞赧。只啜飲小小的孤獨的愛,又不甘這份愛沒有廣大的基礎,既要用小眾獨立去反叛,又感嘆詩歌不入流,詩集只堆在牀底和禮品袋裏,大愛無言。
或許,不止讀者啞了。瘂弦也在説自己的詩,如果已經觸摸過詩歌真言,一些格式鐐銬可以放下,幾朵文筆花邊可以裁去。語言剔骨,符號沉默,瘂弦要用光禿文字,射向滾燙的歷史與傷口。那一把信仰之箭,捅破時間界限,方向是精神崢嶸,力度是山河悲痛,軌跡是人神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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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是二胡啞啞的聲音,低音嘈雜下,詩人説他想念分離兩地的母親,他有一段飛機也飛不過去的年華。瘂弦從河南來,1949年17歲入國軍抵達台灣,從此與母親相隔,21歲開始寫詩,40歲停筆,真的啞了,不要再寫。
全球華文文學理論中,“島鏈”指的是華語作品的伏脈千里。同一語言的文化多面性,就像島嶼一樣露出水面,又偷情一般水面下握手。瘂弦有了閩南腔,忘不了河南味,年少的鄉土切片,移植了他中原民歌的節拍,與血肉分離的戲劇。他從文化孤兒作起詩來,浮起自己的綠洲,再連接了很多人。
瘂弦曾多次到訪新馬,他以眾多編輯身份,溝通不同地域,鼓勵寫作後輩,自己卻不再動筆。他留下的詩不到百首,有一類是以城市國家為題,收錄在《斷柱集》當中,且看他怎麼穿梭光陰與面孔,描繪他的詩歌地圖。
“塵埃中黃帝喊/無軌電車使我們的鳳輦鏽了/既然有煤氣燈,霓虹燈/我們的老太陽便不再借給他們使用《在中國街上》” 紙筆遊歷到了巴黎,他説人家在“猥瑣的屬於牀第的年代《巴黎》”,倫敦則“躲在假髮下,等待黑奴的食盤《倫敦》”,印度的太陽是“大香爐”,草野是“大蒲團《印度》”。
不是擬人化那麼簡單,他把歷史、區域、文化橡皮泥般混合塑形,三者有了彼此的屬性。“菊在窗口,劍在古代《倫敦》”,時間具備“腐味《深淵》”,他穿破界限,不止靠肉身,也靠文字任意門。詩裏他和年少的自己一同執筆,也集結千萬個在世界各地的他的分體,合力書寫華語詩歌史上的深淵與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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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身份的方程式不是一路加到底,他是減法乘以時間。他先褪去詩人身份,編務繁忙幾十年,他真的把自己作為不發聲的樂器,撥動其他人的心絃。他不斷牽線華語寫作者,鈎織起巨大無聲的文字聯盟,編寫各大華文作品選,創立詩刊詩人團體,發掘更多新生代。我們已經不需要錦瑟五十弦,就能看到他的年華錦繡。
在他的時代裏,遷徙是病,無數人披起“外省”衣裳,不懂閩南話不好偽裝,榻榻米上蓋牀。他們離古代與祖籍還近,世界也沒變太平,從兩岸到島鏈,許多凹陷等待他架起。我的時代裏,離散是運,錢幣珠寶堆起機票,天下攘攘無論説什麼話,都只是中間人,回不去也進不來。世界好像變得太平,沉默的大多數不是瘂弦,而是有太多默認選項,看到的東西變多了,就忘了看不到的東西了。
音樂軟件每日推薦之必要,温馨廣告盼你回家之必要,凌晨一點手機續電之必要。沒有電子版的實體書之必要,指縫乾爽之必要, 旅行逛博物館與菜市場之必要。世界琴絃越僵直和諧,越不要彈奏,而聽絃外之音靜默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