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彩:植物園狩獵幻想手記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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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新加坡的時候,我住在植物園附近。
彼時冠病疫情氾濫,行動可謂是甚不自由,住處附近的植物園未禁止出入,成了入夜之後我為數不多的室外消遣。
初次踏入植物園,就不禁感慨——日與夜的植物園是截然不同的,白日下的植物園是烈日爬上赤道的天穹,晴天之下什麼都被熾烤得明明白白,沒有樹蔭遮蓋的草地更是藏不住一點秘密;而入夜後的植物園對於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來説,未免太像一個謎——重重樹影掩埋了來去之路,路燈光有限的射程僅能照見眼前,Google Map不能準確導航出入路線,無法正確説出每一個地標叫什麼、每一條路徑到底通向哪一扇門。總是來來回回兜圈打轉,遠處的蛙鳴聲層層疊疊,彷彿在對我説:“你步入了禁地,還想出去嗎,呱!”“你能走出這個迷宮嗎,呱呱!”
儘管蛙鳴喧囂,不過哪裏都不能去,那就將植物園作為我的小小樂園吧。
我給自己定下一個無限期的狩獵計劃——每晚關掉手機,漫無目的地在植物園閒逛。
關掉手機的我,想象自己是個古代獵人。只是狩獵的不是獵物,而是片刻的心流,這是一片野郊,能安放流離時代下不安的靈魂。雖然不能説是仕途不如意,但某個瞬間踱步穿過植物園內的竹林,會細想自己是不是《記承天寺夜遊》裏左遷的蘇軾,再低聲感嘆一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爾”。不過我也無同路之人,彼時冠病的管控措施要求人與人之間保持3米的距離。
那麼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玩法,我開始學習自娛自樂。
比如説,假設我今日踏入植物園時設定自己的人設是一位抑鬱的詩人,我大概會在今日的手記裏記下:“我踏入了永恆潮濕的温牀,植物長得蓬勃又哀傷,彷彿一場從未醒來、關於拋棄與背叛的夢”。當然我知道植物園並非悲傷的同義詞,也從未啓發我流淚的本能,但是我謹記今日我是這樣的一位詩人。
有時,我會告訴自己,我只是一隻存有人性理智的獸,可能是冷血動物,察覺不到體温,只剩眼睛在捕捉世界的輪廓。
從靠近植物園的地鐵站的門進入,有一片小小的湖,Google Map中標註為Eco Lake,雖説如此,卻更類似於沼澤,邊界與草地並不分明。湖泊的附近常有一對紅掌的黑天鵝。黃昏下,雄的那隻緩慢地展翅,劃過湖面,它的影子飄落在水裏,雌的那隻卻不知其蹤。
往前走進黑夜的樹林,卻發現雌的那隻,單腳站立在林道的中央。如果我沿着湖泊小跑進入樹林,可能會因為來不及放慢腳步而撞上她——我不知道撞上是什麼後果。在植物園,尤其入夜之後,一個笨拙的獵人如我,總是擔憂自己一不小心就撞上什麼,今次是黑天鵝,也許下次是正在褪皮的蜥蜴,再下次呢,如果運氣好,可能一羣正在遷徙的城市水獺族羣。我想到之前刷到的新聞,外籍男子在植物園晨跑,卻不小心踩到水獺,被水獺族羣攻擊至重傷,我想我必不能承受被水獺暴力團“揭竿而起,羣起而攻之”的後果,於是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再往前走,繞過幾片草地,是重重疊疊的樹林。
原諒我並不知道如何描述這樣的樹林,我分不清樹木的種類,入夜之後熹微的燈光也並不能照亮品類介紹牌。我將其命名為蜥蜴出沒林,步行在這一片樹林中,總能遇見三三兩兩的蜥蜴或緩緩踱步於步道中央,或是要先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循着聲響才能看到蜥蜴正在努力刨着落葉尋找食物。
一直走,再往前走,是下沉的邵氏基金交響樂台,被包裹在半圓的荷花池中。
如果我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庸俗小説家,我想我基於這個舞台的故事開頭已經草擬完畢。
我的手記上記下這麼一個無趣又常見的故事:“我”,一個失意的中年男子,常常在午夜徘徊於荷花池邊,疫情的壓力加之WFH背景下與家人的毫無意義的爭吵,令我在家人睡後來到這邊,半夜坐在荷花池邊看睡蓮在半夜盛開,一邊向睡蓮傾吐近來的不順。每每來到荷花池邊的時候,都會看到荷花池的另一邊坐着一個穿寬鬆白襯衫的少女,清瘦見骨,手腕掛着一隻鬆散的手環;她總是坐在路燈的陰影裏,玩着手機,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手機屏幕反射在她臉上的白光。大概一兩個月後,我想與她搭話,她卻抬起頭問我:“你也是一個迷路的人嗎?”
寫到這裏我卻再沒有把這個故事寫下去的慾望,我本應寫得更好的,是我過於無趣才只能想出這麼一個毫無新意的故事嗎?又或者我續寫下去,也只能寫成一個都市傳説的鬼故事了。
大概不住在植物園附近的人,嚴謹地説,是住在植物園附近卻不在午夜於植物園徘徊的人,並不知植物園將會在12點左右的一瞬間完全熄燈。第一次遭遇時,會想到毫無關聯的童話情節,比如灰姑娘的新衣會瞬間消失,比如異世界的大門會緩緩敞開。
作為一個腦內妄想嚴重的人,我總會選擇在臨近午夜的時候,站在植物園的中心處,靜靜等待所有的燈熄滅。
這裏有幾座時鐘,每一座都指向不同的時間——是倫敦、新加坡、東京、紐約時區。當時的疫情仍在肆虐,國際旅行變成奢望。那時候,我會幻想,在黑夜中的某個時刻,指針會倏然調齊成同一時間。在那一瞬間,世界會短暫地被拉平,時間的裂縫會閉合,所有失去的事物都會歸位,所有逝去的生命都會復活。
會有什麼從四面鐘的中央衝出來嗎?是怪笑的鬼怪嗎?是一團煙霧中升騰的幽靈嗎?還是會是一些繾綣的南洋舊夢,那些從未發生但又註定會發生的故事?
或者——是那個曾在荷花池邊低頭玩手機的女孩?
我閉上眼睛,等待着午夜的鐘聲敲響。
而當鐘聲再一次響起,我才發覺我已搬離植物園許久,手記早已不再更新,而這場狩獵卻不知何時結束,如同漫長、緩慢、將過去而過去的熱帶雨季。
倪彩:不睡的魚,載着我出海。(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