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稿:有人熬到白頭有人遺憾離世 爛尾樓30年後撥開雜草終見轉機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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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熱浪在雜草叢中翻湧,一棵桑樹恣意生長,枝丫伸向廢棄的二樓陽台。91歲的馬敏莊杵着傘柄,帶記者參觀她栽種的蔬果園:“我剛來時插的苗,轉眼就這麼高了。”
這個轉眼,實際上是27年。
1998年從暨南大學退休後,馬敏莊曾經嚮往在這個依山傍水的住宅小區,度過遠離塵囂、恬靜舒適的晚年生活。她萬萬沒想到,短短兩年後,因開發商資金鍊斷裂、報建手續不全等諸多原因,項目建設徹底停擺。
和她同時搬進澳洲山莊的第一排業主陸續搬離,最蕭條的時候,整排樓棟只剩馬敏莊孤零零一個住户。
91歲的廣州澳洲山莊業主馬敏莊在屋前開闢了一片果蔬園,種了苦瓜、豆角、黃陂、番石榴和葡萄等。(黎康攝)
而今,她當年栽下的桑樹苗長成參天大樹。澳洲山莊成了當地最大的爛尾樓,也是中國房地產史上爛尾時間最久的樓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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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底,初夏的暑氣蒸騰,爛尾的200多棟樓裏零零散散住着約50户業主,年復一年,蛙鳴鳥啼陪伴他們的夏日。但這個夏天,社區周圍響起了工地機械的轟鳴——在爛尾樓裏生活了近30年的人們終於看到搬進安置房的曙光。
澳洲山莊山腰一處空置房內,地面積滿厚厚的灰塵。(黎康攝)
澳洲山莊位於廣州市黃埔區,地處官方定位的科創產業新區,中國與新加坡的國家級雙邊合作項目“中新廣州知識城”就在不遠處。但在30年前,這裏還是人跡罕至的遠郊:森林公園綿延,背倚天然湖泊,是一幅未被開發的原始面貌。
開發商廣州澳美地產相中這塊地皮,1995年正式啓動項目,號稱要打造一個集商住、休閒、旅遊、度假為一體的“跨世紀工程”。規劃藍圖相當宏大:總佔地7560畝,擬建292棟建築。
臨近退休的劉永廣,是1996年首批簽約的近2000名業主之一。他花了28萬元(人民幣,下同,約5萬新元),買下山腰一套87平米的住宅,後來為了讓年邁的母親也能到這裏養老,又拿出22萬元買下了隔壁單位,將兩間房打通。
停水停電成家常便飯 點蠟燭挑山泉水過原始生活
三年後,劉永廣和母親準備搬進來時,澳洲山莊已顯露出危機。山腰以下的30多棟樓勉強達到交付標準,但越往山上走,房子蓋得越馬虎:山肩的樓棟刷了外牆,門窗都沒裝;到了山頂,房子只有個空架子,鋼筋都露在外面。
澳洲山莊山頂,一棟完成主體框架的爛尾樓靜靜矗立。經年風吹雨打,原本鮮紅的磚牆已然褪為暗沉的黑褐色。(黎康攝)
幸運的是,劉永廣買的兩套房都順利交付。然而,由於消防驗收不達標,他和同期業主都沒拿到房產證,這也為日後的維權埋下隱患。當時劉永廣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房子交了,水電通了,那就先住下來再説。
可現實遠比想象中艱難。住進山莊的最初10年,劉永廣經歷了最困苦的歲月。開發商開始拖欠水電費,停水停電成了家常便飯,他過起點蠟燭、挑山泉水的原始生活;隨着小區住户鋭減,盜賊變得肆無忌憚,甚至出動車輛,公然拆走空置房的門窗,搬走家電、傢俱。
劉永廣家樓下的窗户也未能倖免。為了防止小偷上門,他專程到廣州市區定製三套鐵栓和防盜拉閘,把樓下窗户全部封死。
最困難的是一年夏天,山莊裏連續三天斷水。年過六旬的劉永廣只能晚上摸黑去山泉邊洗澡,再提一桶水回來用。
山腰以上樓房從未動工 開發商提供山腳空置房
儘管如此,退伍老兵劉永廣從未有過搬走的想法,“我得守住這個家……我一走,這些東西就全沒了”。2012年,劉永廣在山莊送別了剛滿百歲的母親,從此整棟空樓裏只剩下他一人的腳步聲。
澳洲山莊山腳的一排爛尾建築前,新開工的工地因連日雨水積成水窪,入夜後蛙鳴此起彼伏。(黎康攝)
相比有房可住的劉永廣,首批購入山腰以上的業主,面臨的是更荒誕的處境——他們購買的樓房甚至從未破土動工。
今年77歲的何永年就是其中之一。他在1998年簽下購房合同,但他10年後退休時,承諾建房的地基上依然野草瘋長。開發商將山腳一套空置的同面積毛坯房“調劑”給他,他簡單裝修後,2009年和妻子住進山莊。
何永年年輕時是北京隊的跳水運動員,退役後當過教練,1990年代還曾外派馬來西亞執教。常年生活在熱帶讓他難以適應北京冬天的嚴寒,因此選擇在廣州退休。對夫妻倆來説,澳洲山莊是他們在廣州退休的唯一棲身之所。
説着一口地道京片子的何永年接受《聯合早報》訪問時説:“爛尾山莊,其實一點兒不妨礙養老。”
如今,他在廢墟間闢了塊菜地,夏天種豇豆、秋天收蘿蔔。“跳水講究壓水花,過日子咱也得學會化解衝擊力。”
何永年坐在澳洲山莊山腳的“涼亭”裏,向記者講述這裏的往事。這個不起眼的涼亭,曾是老業主們談天説地、消磨時光的“議事廳”。(黎康攝)
漫漫維權路 廿餘載守得雲開
住進爛尾樓後,澳洲山莊的業主們便踏上了一條持續20多年的維權之路。
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向開發商討要説法。澳美地產給出的解釋是,財務總監捲走上億元公款,導致項目資金鍊斷裂。這個説法究竟是確有此事,還是推卸責任,至今已無從查證。
維權無門的業主們只能將希望寄託於法律,但現實給了他們當頭一棒。由於沒有房產證,大多數業主被法院認定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連立案都成了奢望。
何永年另闢蹊徑,以“退回購房款”為由起訴開發商。就在他以為勝券在握時,判決結果卻出人意料。法院認定,項目爛尾是“遇到不可抗自然災害”所致,因此房屋仍歸業主所有。之後何永年便停了貸款月供,“什麼時候交房,什麼時候再續供”。
像何永年這樣敗訴的業主不在少數,但也有部分業主贏了官司。然而,由於開發商早已資不抵債,法院判決成了一紙空文,維權之路又回到原點。
澳洲山莊一棟爛尾樓的毛坯底層,如今成了臨時養雞場。(黎康攝)
2010年後,業主們意識到單打獨鬥收效甚微,於是組建了業主委員會,轉向集體維權。他們一邊聯繫媒體,擴大輿論影響力;另一邊也組織聯名簽字,2020年將黃埔區國土資源局告上法庭。
作為維權小組的核心成員,劉永廣看得透徹。他説,山莊行政區劃頻繁變更,“新政不管舊事”,是爛尾問題難解的原因之一。山莊最初歸屬增城市(廣州增城區前身),後來劃入廣州市蘿崗區,2014年後又併入黃埔區。
更棘手的是錯綜複雜的土地權屬問題。公開資料顯示,自2013年起,廣州官方便召開會議,商討山莊盤活方案,2015年還審查了規劃細節,2016年更是啓動開發新地塊,用於安置1000多户業主。
然而,新地塊的土地使用權早已易主,不再屬於澳美地產,而是歸到另一開發商名下。隨着地價飆升,爛尾問題演變成開發商之間的土地權益爭奪,雙方僵持不下,最終不了了之。
經過漫長等待與多次希望落空,在中國官方“保交樓”政策的推動下,澳洲山莊終於等來轉機。
去年8月,廣州市在山莊附近出讓一塊住宅用地,明確用於安置房建設,預計可安置1342户業主。地塊最終被知識城(廣州)城投以底價8億9000萬元競得,總建築面積17萬9000平方米,摺合樓面地價約每平方米5000元。
廣州中原地產項目總經理黃韜接受《聯合早報》採訪時説,澳洲山莊涉及複雜的歷史遺留問題,僅憑業主的力量難以解決,須由政府介入來協調和判斷。
澳洲山莊問題出現轉機 土地價格翻10倍是關鍵
他指出,澳洲山莊問題如今能出現轉機,關鍵在於土地價格翻了10倍以上,城投公司推倒重建仍有利可圖。“如果地價還停留在20多年前的水平,那城投公司連最基本的開發成本都難以收回。”
與澳洲山莊僅一牆之隔,2015年開盤的一處高檔住宅小區目前每平方米均價2萬多元,前幾年市場高峯時甚至突破3萬元。此外,山莊正門口的廣汕公路已升級為國道,地鐵金坑站也於2019年正式開通運營,大大改善當地的交通條件。
作為從業近30年的地產界資深人士,黃韜對澳洲山莊有着特殊的感情,這是他1990年代剛入行時曾代理過的項目。每當駕車經過廣汕公路,那片顯眼的爛尾樓總讓他心生感慨:“山莊荒廢在那裏,就像一塊傷疤。”
黃韜認為,10年前應該更堅決、更有魄力地介入,而不是讓業主苦苦等待。“這是很慘痛的一個案例,我們應當從中汲取教訓……不幸中的萬幸是,至少現在還能有轉機。”
盲目擴張釀風險 爛尾樓循環上演
過去幾年,爛尾樓伴隨着中國樓市下行,在全國各地不斷湧現。澳洲山莊的危機雖遠早於這一輪房地產市場低潮,但它的發展歷程,清晰勾勒出許多後期爆雷項目的營銷和開發特徵。
澳洲山莊採用了剛從香港傳入中國大陸不久的預售制,以“全國首創20年免息分期”為噱頭吸引工薪階層:“首付三萬八,月供四百八”就能擁有一套養老住宅。
為了招攬客户,開發商在廣州市中心王府井百貨打出巨幅廣告,專車免費接送退休人士看房,還附贈山腳餐廳的招待餐。這套營銷手法,後來也成為中國房地產商的慣用銷售模板。
更致命的是澳美地產冒進的開發策略。原計劃分六期開發的項目被改為同步推進,快速擴張導致資金鍊緊繃,為日後的爛尾埋下禍根。
這一切都發生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後的中國房地產狂潮中。當時,南方省份率先加快住房制度改革,數千億資金湧入地產業,催生出中國改革開放後第一輪房地產熱,也造就了第一批爛尾樓。
當時除了廣州的澳洲山莊,海南的爛尾樓規模更為驚人。海南當時的人口僅佔全國0.6%,卻留下了佔全國10%的積壓商品房,爛尾樓超過600棟。
中國最近一次發生在2022年的大規模爛尾潮,除了受疫情延誤工期、整體經濟下行等因素影響,更暴露房地產行業深層的制度性缺陷。在長期監管缺位的環境下,開發商得以通過“高槓杆、高週轉”模式激進擴張,最終釀成系統性風險。
官方“保交樓”政策推動下 爛尾樓得到一定程度緩解
彭博智庫去年8月一份報告顯示,中國仍有至少4800萬套已售未建住房。據中國媒體估算,僅恒大留下的爛尾樓就達到162萬套,涉及600萬業主。
過去兩年,在中國官方“保交樓”政策的推動下,爛尾樓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緩解。官方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350萬套保交樓項目已實現交付超300萬套,交付率超過86%。
《聯合早報》在澳洲山莊安置房現場看到,即使端午節當天,工地仍在緊張施工。幾棟建築已完成地基工程,部分樓體建至地面數層。六台塔吊同時作業,施工車輛往來頻繁。一名建築工人告訴本報,項目方要求“三個月內完成主體結構封頂”。
對於即將封頂的安置房,何永年滿懷期待:“雖然現在生活好了,但搬進新房是更上一層樓。在我80歲之前能住進新房,那更是心滿意足了。”
馬敏莊則認為,再搬一次家過於折騰,到了實在要搬時,她打算搬回市區的暨南大學住。
87歲的退休教師李抑同樣不願離開。他2016年因原購房質量問題置換到山腳居住,又投入十幾萬元裝修。“我花了那麼多精力、那麼多錢,搞得這麼好,我就不住了?”
退伍老兵劉永廣站在澳洲山莊爛尾樓斑駁的天台上,凝視着遠處塔吊林立的安置房工地。(黎康攝)
安置房破土動工後,劉永廣常駕車到山頂查看進度。經過27年的漫長等待和一次次維權,這是他最接近搬進新房的時刻。
站在高處俯瞰工地,他的目光中交織着欣慰與感傷:“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只是現在晚了一點,很多山莊老人都沒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