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劉昭然:賭徒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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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麪包
我數着天花板上的裂紋,像一條幹涸的河牀。九歲的冬天被鎖在這張鐵架牀上,右腿綁着厚厚的繃帶,像裹了層石膏的玩偶。護士説那是為了保護“小麪包”。她們總愛給可怕的東西起可愛的名字。腫瘤就叫“小麪包”,好像換個稱呼就能把疼痛也變成過家家了。
梁主任查房時,白大褂總會帶進一股冷風。他手指按在我膝蓋上方三寸的位置,那裏凸起一個硬塊。“建議儘快……”他説話時眼睛看着病歷本。醫生們總是絮絮叨叨地説着一些我聽不太懂的詞彙,漸漸我走了神。不過,卻發現走神的不止我一個,站在牀尾的爸爸不停地搓着手指,搓得關節發白。
等梁主任一走,他立刻鑽進隔壁空病房。淡藍色簾子晃了晃,我聽見打火機“咔嗒”的聲響,接着是消防警報尖鋭的嘶叫。天花板突然下起雨來,爸爸頂着一頭水珠衝出來,襯衫貼在後背上,像塊半透明的糯米紙。
媽媽把他拽到走廊。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看見她的嘴型在説“肌瘤”和“女兒”,手指在空氣中戳出一個個小洞。爸爸的背越駝越低,最後變成一團模糊的灰色影子。
“要是爸爸能戒煙,我的腿就會好。”這個念頭冒了出來。但隨即又自己否定了。姑姑常説爸爸一個賣煙的,煙癮比買煙的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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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到姑姑帶來的橙子香氣裏混着陌生的味道。不是煙味,倒像是薄荷摻了消毒水。她用沾着橙汁的手摸我額頭,説:“你爸這回真豁出去了,你媽吵了十幾年都沒用。”
媽媽坐在牀邊削蘋果,果皮連成一條長長的螺旋。刀尖突然頓了一下,在指腹上留下一道白印。我想,我和媽媽從來都不抽煙(除了被迫吸爸爸的二手煙)。那為什麼姑姑不誇我們呢?但止痛藥的藥效上來了,這些話像泡泡一樣,咕嘟咕嘟沉了下去。
冬泳
冬天,水面被斜陽曬得温熱。可一潛下去,刺骨的寒意立刻漫了上來。貝貝倒喜歡這種温度差,一蹬腿就遊了出去。
海水輕輕託着身體,不知不覺間,岸上的人聲都聽不見了。她回頭才發現已經游出這麼遠。突然,貝貝的右腿猛地一抽,整條小腿不可控的僵住。四下空蕩蕩的,只有海水晃動的聲音,和越來越遠的岸。
小青蛙
爸爸怕我悶,從醫院外的小魚店帶回三隻青蛙。它們蹲在水缸底時像三塊圓潤的鵝卵石,眼睛總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
我把不愛吃的剩菜全都用細線綁着,輕輕垂進水缸裏。手指一抖,線頭就跟着顫動。青蛙以為是蚯蚓,猛地一跳,嘴巴一張,一口吞下“蚯蚓”。它們傻乎乎的,每次都上當。
後來,我突然想:“如果這三隻青蛙能生出一隻小青蛙,我是不是也能好起來?”
可我不敢真的賭。萬一它們全是公的呢?萬一它們根本不會生呢?我盯着它們看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爸爸驚奇地湊過來,指着水缸説:“快看,青蛙下蛋了!”
水底黏着一團團透明的膠狀物,裏面裹着密密麻麻的小黑點。我的心頭一跳:“之前下的注應該算數吧?”
於是,我悄悄修改了賭局的條件:如果有幾個蛋能變成蝌蚪,我就能康復。
倒數
夜裏的海像一塊黑色的鐵,又冷又硬。
貝貝拼命蹬着腿,讓身體不至於沉下去。冬天死在海里的都不是淹死的,而是凍死的。她的腿越來越重,像灌了鉛。呼吸變成白霧,又迅速被海風扯碎。貝貝咬着牙,默唸道:如果我能看見漁船的光,我就能活下來。
海水灌進耳朵,周遭變得格外安靜,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像在倒數。
遠處,真的亮起了一點光。它很小,很弱。貝貝眨了眨眼,怕那是幻覺。可它還在,晃動着,越來越近。
小屁孩
護士推門進來,嘩啦一聲拉開窗簾。陽光撲了進來,刺得我眯起眼。
“貝貝家屬是吧?給孩子通通風,別老悶着。”
梁主任抽了抽鼻子,眉頭一皺,目光釘在爸爸身上:“醫院裏電子煙也不能抽。”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是説你不抽紙煙改抽電子煙就行了哈。”
爸爸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沒説話。
窗台上的小水缸裏,三隻青蛙靜靜浮着,肚皮朝上,像幾片泡發的茶葉。不過,缸底那些透明的卵,也早已變成了蝌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