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娜:歡樂島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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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勿拉江馬地島,在新加坡本島以南。古名“Pulau Belakang Mati”(馬來語 ),Pulau 是“島”,Belakang 是“後退”,Mati 是“死亡”;音譯“勿拉江馬地”島,一般稱“絕後島”。傳説島上曾發生大疫,死者無數,因而得名。因地理緣由,殖民統治時期,英殖民者在島上築起西羅索炮台等軍事建設。二戰期間,日本佔領新加坡,小島被日軍用以囚禁英軍戰俘,殺死華人無數。 1967年,英軍將島嶼正式交還新加坡。 1972年,小海島重新命名,易名聖淘沙 ,Sentosa (馬來語),“安寧,安樂”之意,從此逐步變身為佈滿娛樂設施的歡樂之島。
荷官
車子一開上了橋,一段0.5公里左右的公路橋樑,很快就從新加坡本島進入聖淘沙。付了入島費,舒晴將車子開往名勝世界的方向。
這天,林舒晴奉媽媽雲如薇之命,帶着王美花到島上看女兒。美花是她媽媽的老員工,33歲時到餐館當侍應生,五年後逐步升上經理,前後做了18年,都51歲了,始終敬業樂業,深得她媽媽信任。
不久前,舒晴聽到美花向她媽媽訴苦説,我這輩子最恨賭博,卻嫁了個賭鬼,沒想到女兒還要去賭場工作。
美花與丈夫趙任發來自柔佛峇株巴轄,兩人從小是鄰居,還同在猴年出生。任發18歲時從峇株巴轄來到新加坡學廚藝,先在餐館當學徒,每天由早到晚忙着切菜、煮醬汁,有時還要幫忙打掃。
任發好不容易從學徒升上三廚、二廚,再升上主廚,正當他職銜越來越高,收入越來越多,美花以為日子會越過越好,卻不知何時開始,丈夫愛上賭博。到了後來,簡直嗜賭成性,運氣好時乘勝追擊,輸了,又指望翻盤,不知不覺成了典型賭徒。
美花一次又一次勸阻丈夫去賭場,但任發對妻子的勸告充耳不聞,還偷偷向高利貸借錢。欠下一大筆賭債後,有一天,突然就不知所終。
王美花婚前在峇株巴轄一家超級市場當收銀員,女兒趙麗梅出生後,辭職當家庭主婦。趙任發失蹤那一年,麗梅不過五歲,美花為了母女倆日後的生計,將麗梅託付給在峇株巴轄的孃家寄養,自己隻身越過長堤,南下到新加坡打工。
美花到雲氏海鮮館工作後,如薇漸漸知道她的遭遇,暗自添了幾分同情,對她特別關照,相處久了,如薇覺得美花不但做事認真,人也老實可靠。更沒把她當外人。
兩個星期前,美花突然接到女兒的電話,説自己已申請到賭場的工作,剛到新加坡,正在聖淘沙接受培訓,三個月後就可正式當荷官。
美花接了電話,先是怔了怔,繼而滿心惱火。她平時很少苛責女兒,這回一開口就大聲怒罵,怎麼你現在才跟我説?
還沒等麗梅回應,美花又説了一串:誰叫你去賭場的?什麼工作不好做,偏要去做荷官。
麗梅早知道媽媽有此反應,毫無退卻之意,理直氣壯地説,媽,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被錄取,然後就忙着準備出來新加坡,忘了打電話給你。
美花説,難道沒有其他工作可以做?非要去賭場不可?
麗梅説,我又沒什麼本事,他們告訴我,荷官賺的錢比較多,我就申請了。
美花聽不進去,重複着剛才説的話,極力想要阻止女兒去賭場當荷官。
麗梅去意已決,乾脆直接表態:我都已經申請到工作了,不會放棄的。
美花也想壓住自己的情緒,但還是衝口而出説,你忘了你爸爸是為什麼失蹤的?
麗梅説,爸失蹤,關我什麼事?荷官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工作,你講得我好像去做什麼壞事。
美花越聽越上火,但她心裏有數,麗梅看來是非做荷官不可的了,她一時也不知還能説些什麼。
掛掉電話後,美花久久未能平復心緒,心裏除了氣惱,還有幾分慘淡。麗梅的成長期正值家裏吵鬧不休的時候,美花因為丈夫賭博的事,三天兩頭跟他鬧。也不知是否受到家中氛圍的影響,麗梅從小成績不好,小學畢業後,勉強進入住家附近一家國民型中學,中四畢業後乾脆不升學,先是無所事事在峇株巴轄混了一年多,18歲時和村裏兩個同齡女孩結伴到新山,在城市廣場一家馬來西亞的本土女鞋品牌當起了店員。
城市廣場連接新山關卡,終日熙熙攘攘,週末假日尤其迎來一波又一波三五成羣,從星國越過新柔長堤來新山吃喝玩樂的遊人。麗梅在鞋店裏,看着這些來自長堤彼岸的客人,買鞋子時出手闊綽,經常一口氣買下三幾雙鞋子,有一次還聽到顧客低聲對同伴説,真划算,來新山可以多買幾雙。
麗梅心想,難怪人家都説新加坡錢好用,看新加坡人買鞋子就知道。她又想,新山離新加坡那麼近,何不乾脆到新加坡去賺錢,何況媽媽也在新加坡。這時她又聽到隔壁服裝店的店員黃小琳説起,到賭場當荷官收入可觀,她有親戚在雲頂做了三幾年就攢下不少錢。
黃小琳建議道,新加坡兩家賭場最近都有招聘廣告,要不然我們一起去申請。
麗梅與黃小琳後來都被錄取,但小琳接到消息不久,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暫時取消當荷官的念頭,反倒是麗梅,很快即整裝待發,興高采烈地準備當荷官去。
那天美花在電話裏訓了女兒一頓之後,麗梅足足兩個星期音訊全無。美花心裏記掛着女兒卻説不出口,內裏滿是焦慮和懊惱。如薇看在眼裏,勸了她幾句,説,荷官也是一份職業,不如就放手讓麗梅去試試看。她如果做不慣,自然會放棄。
如薇又對美花説,想念女兒就去看她。她現在在聖淘沙上培訓課,你就打個電話給她,約個時間去島上和她聚聚。
説來也巧,美花和如薇談話後次日,麗梅終於來電。
麗梅説,媽,我星期五休息,你要不要來聖淘沙,我帶你到處走走看看。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心情開朗,麗梅彷彿忘了兩個星期前才被媽媽聲色俱厲地責罵過。
美花聽到女兒的聲音,原本緊繃的神經開始放鬆,很快就決定不再跟女兒慪氣,努力以平時的語氣説,好。那我星期五請一天假過去。
如薇聽説美花要去聖淘沙看女兒,想起她平日不太出外走動,也沒聽説她去過聖淘沙,於是囑咐舒晴送美花進島,約了麗梅在環球影城旁邊的馬來西亞美食街與媽媽碰面。
天堂
舒晴讓美花在環球影城下車,看見美花的女兒麗梅已在約好的地點等候。隔着車窗,舒晴向美花母女倆揮揮手,再將車子開走,徑自往升濤灣駛去。
前天早上,舒晴約了同學莫妍妍、範心桐餐敍。妍妍在島上一家希臘餐館訂了位。餐館在遊艇碼頭附近,三人在餐館的户外用餐區,一邊吹着海風,一邊吃着希臘皮塔餅和烤肉串,在這號稱富人天堂的鬧市一隅東拉西扯,在海景、美食、豪宅間聊得忘記人間煙火。
近3點,餐館快打烊,莫妍妍説,到我家喝咖啡,我買了榴槤蛋糕。
舒晴望着妍妍笑道,你終於學會吃榴槤?讀書時你一看到榴槤就要捏着鼻子跑掉。
妍妍説,來新加坡都快20年了,該學的都學會了。
接着有感而發説,這些年來,新加坡變化太大,我剛來的時候,還沒有賭場,聖淘沙沒有這麼熱鬧,八九百塊錢就可以租到一套五房式組屋,咖啡店裏雞飯一盤大多兩塊半……
舒晴笑説,你也不一樣了,不住組屋,住進了富人天堂。
妍妍似笑非笑,接口説,什麼天堂不天堂,我住的地方,不就是間公寓,只不過多了海景。
舒晴繼續打趣説,外國媒體都説這裏是億萬富豪的聚居地。上個月特朗普和金正恩還在這裏會面,全世界都知道聖淘沙了。
莫妍妍斂了笑,輕輕搖了搖頭,不想繼續這話題。她們三人交情深厚,在中學三、四年級和初級學院同班四年,一直到大學都在同一所學府,從沒中斷交往。
那年初秋,妍妍剛初中三畢業,經過學校推薦,通過來自新加坡的主考官的筆試、面試,獲得了教育部的SM1獎學金。不久,她單槍匹馬,從青島,經上海浦東機場轉機到了樟宜機場。
舒晴一直記得,妍妍跟她們説過,她自己也不曾想到,這一生,會因為一份獎學金改變了命運。
妍妍是個機靈的人,但初來乍到的時候,英語水平跟不上本地學生。舒晴坐在她隔壁,每天看到她皺着眉頭,坐立不安,好像聽不太懂老師講課。因為同情妍妍,舒晴主動將課堂筆記借給她。妍妍內心感激,寫信回家時,告訴媽媽,她在新加坡最好的朋友叫林舒晴。
同樣是SM1獎學金得主,有人在初級學院畢業後,去了英美留學,從此不再回頭。有些申請了政府的學費津貼,繼續留在新加坡升學。妍妍在新加坡讀大學,讀的是商學院,承諾畢業後在新加坡工作至少三年。
妍妍15歲來到新加坡,和舒晴、心桐一起經歷中學O水準與高中A水準會考,思維和生活習慣有不少已被周遭事物同化。這些年來,舒晴和心桐彷佛也忘了妍妍是個新移民。她們沒想到的是,四年前,妍妍不聲不響,突然嫁入了億萬豪門,成了印尼媳婦。
劉家來自印尼泗水,家翁劉大同為當地財富大亨,丈夫劉愷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劉愷成高頭大馬,樣子挺有氣派,從小在新加坡讀國際學校,留學美國再回到亞洲,成了家族企業在新加坡的高管。
妍妍長得高挑,五官精緻,舉手投足間有種天生的韻致,讀書時一直是男生們心目中的女神。妍妍不是沒交過男朋友,但兩次校園戀情都無疾而終。商學院畢業後,妍妍在一家公關公司做事,不知什麼時候認識了富家子弟劉愷成,突然就宣佈了婚訊。
四年前,妍妍結婚時,舒晴和心桐特地飛到泗水喝喜酒,在當地最豪華的酒店裏,見識了什麼才是富貴人家精心打造的奢華婚禮。劉家小兒子的喜宴在金碧輝煌,花團錦簇中安排國際紅歌手現場助興,紅星的氣場,粉絲們的歡呼,刻意營造出既豪華又浪漫的氛圍,為這場揮金如土的世紀婚禮錦上添花。曲終人散時,千名賓客帶着劉家在法國定製的巴黎名牌時尚禮品高高興興回家去。
劉公子結婚時其實已不年輕,據説快至不惑之年。那晚在杯觥交錯間,舒晴望着餐桌上預先擺放好的名牌禮品,想起彼時在世界各地轟動一時的好萊塢電影Crazy Rich Asians。故事發生在新加坡,電影裏來來去去一羣超級富裕的“亞洲人”,高調誇張地過着窮奢極侈的生活。影片拍得幾分像旅遊宣傳片,新加坡眾多景點、打卡點,好玩的,好吃的,值得炫耀的盡在影片裏,金沙酒店無邊界游泳池、濱海灣花園、擎天樹、萊佛士酒店等都入了鏡,一羣由好萊塢夢工廠炮製的超級富豪,將赤道邊緣的海島演繹成紙醉金迷的富貴天堂,一時之間,世界恍如七彩夢境。
那天晚宴上,舒晴在炫目的燈光裝飾下,對一旁的心桐小聲説道,來了妍妍的婚禮,才知道世上果然有“瘋狂富豪”這回事。
心桐點點頭,心想,妍妍與劉公子的嫁娶關係,會不會也像電影裏的灰姑娘式婚姻。但妍妍畢竟是她與舒晴的好朋友,終究沒將心裏的疑惑説出口。
濱海公寓是劉家送給兒媳的新婚禮物之一。他們家另有一棟一萬多平方英尺的別墅就在附近。
妍妍説,這裏的屋主大多是外國人,有些人買下這島上的房子,不是為了長住,只是週末假日偶爾來吹吹海風,有些屋主根本就不住在新加坡。
這是舒晴和心桐第一次上妍妍家。公寓面朝大海,陽台外天高海闊,海景及南部島嶼風光一覽無遺。人在屋裏,果然寧靜安恬,不知今夕何夕。
妍妍帶着她們,從客廳到三間卧室都看了一遍,每間房都有一扇視野開闊的落地窗,毫無遮擋地對着窗外一片水域,客廳與主卧室面對着大海,其他兩間房對着一面平靜的人工湖,湖上停靠着私人遊艇無數。主人房那片巨幅落地窗,躺在牀上可遠眺海上船隻來來去去。
客廳外的陽台極為寬敞,擺了茶几、椅子和兩盆花開燦爛的跳舞蘭,露台外陽光晴美,水天一色,心桐望向近在咫尺的海景,饒有興味地説,美景當前,我都不想回家了。
妍妍笑了笑,沒接腔。好像也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叢林小屋
舒晴這時想起往事,望着心桐説,還記得嗎,中二那年,我們跟美霖、佳華來過這裏,在島上走了半天,竟然迷了路,走到了一間小屋前……
記得記得。心桐沒等舒晴説完,迫不及待地説。
妍妍不禁好奇,看着她倆説,你們在島上有過奇遇?不會是見鬼吧。
舒晴笑道,光天化日,見什麼鬼。
心桐説,那時這裏的海灘還很荒涼,我們走着走着,走到一處叢林,看到一間小平房,房子周遭滿是落葉,是個十分偏僻的地方。
舒晴接着説,我們那時太貪玩,也不懂得害怕,大家好像也沒多想,就走了過去,還敢敢敲門。後來一個戴着黑邊眼鏡,長得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來開門。他看到我們,好像也不詫異,只問我們有什麼事嗎?我們只好照實説,因為迷路了,來這裏看看。
舒晴還記得,那其實是一間房間般大小的屋子,睡房兼客廳,裏面就一張睡牀,桌椅和櫥櫃,最多的是桌上、地上放着的書。她們又和那中年男人聊了幾句,知道他姓謝,自己一個人住在島上。舒晴看他講話斯斯文文的,舉手投足就像學校裏的老師,於是稱他謝先生。
那是一個無風的豔陽天,屋外日頭很猛,屋裏十分悶熱。舒晴記得自己還問了謝先生,為何一個人住在這裏,四處看不到人,交通又不方便。
面對眼前四位懵懵懂懂的中學女生,謝先生也不多話,只説自己身不由己,因為政治失去了自由。她們也沒完全聽懂,傻傻問道,那你為什麼會和政治扯上關係。謝先生只平靜地説了句,因為想服務社會。
謝先生最後告訴她們,他目前只能住在這小島上,而且只能是自己一個人住,回不去本島。
心桐説,那時我們都太無知了,不知碰到的是什麼人,回去後也沒當回事,不久也就忘記了。
一直到舒晴上了大學,因為寫論文的關係,有一度勤於翻查資料,無意間發現,當年的確有一位謝先生,因政治原因被軟禁在島上。謝先生也的確是個老師,曾在中學、大學教過書,也曾經從政,當過國會議員。1963年,新加坡舉行選舉,謝先生代表左翼政黨參選,結果成功中選。那年,他不過22歲。三年後的1966年,政府援引《內安法令》拘捕謝先生,那年他也才25歲。
1989年,謝先生從樟宜監獄的明月灣,被遷往小島繼續禁錮,那時,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已在牢裏過了27年。在小島上,謝先生以翻譯賺取收入,自付島上住宿費和生活費,獨自一人住在當時並不熱鬧,更不繁華的南部小島。
又過了些日子,舒晴讀到鄰國某紅作家的一篇小説,寫了個離奇失蹤的男人,一座海峽最南端的小島,世界的盡頭。小説在虛構、解構的情節裏,隱約參雜着歷史碎片,小説中有位被當權者囚禁於南端小島的革命者,島上有間囚禁政治犯的“小屋”。小説又寫道,小屋牆上泛黃的剪報寫着“新加坡監禁最久的政治犯謝××被囚禁在絕後島”。
舒晴讀着小説,沒看懂裏面的虛與實,虛構與解構,卻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炎熱的下午,她和三個同班同學到島上遠足,因為迷路,誤闖謝先生獨居的小屋,那時,她們對國家歷史一無所知,根本沒想到,小屋裏獨居的中年男人,原來是個國際關注的政治拘留者。
謝先生真正重獲自由,已是上世紀末,1998年的事了。而那一年,謝先生也已是57歲的垂老之人。那時,舒晴偶然在網上讀到,謝先生難得地接受遠方媒體訪問,談起自己曾被單獨關在一片黑漆漆的黑房裏,暗不見天日,四周一片死寂,慶幸自己沒有因此瘋掉。
謝先生又説了當年軟禁在小島上的生活。他描述自己住的房子,四周大樹參天,經常有蛇和蜥蜴出沒,夜裏還經常聽見屋外有軍隊操練般的腳步聲,過了許久之後才發現,那是大蜥蜴在地上爬行時發出的聲響。由於地上落滿枯葉,蜥蜴踏着枯葉爬行時,發出了一陣陣擾人清夢的聲音。
舒晴記得,記者問謝先生,他是不是因加入馬來亞共產黨而被捕。他被捕後,為何一關就那麼多年。
謝先生説,他們説我是滲透入反對黨的馬來亞共產黨黨員,要我簽署一份由政治部人員起草的自白書,承認自己是共產黨,並會放棄武裝鬥爭,只要簽了這份自白書,就能獲得自由。但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共產黨員,叫我如何承認?我都不曾做過,怎能承認?簽了所謂的自白書之後,我如何面對自己?
舒晴印象特別深刻,訪談中謝先生説,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被關在牢裏,失去了生而為人,成家立業的自由,現在,他已垂垂老矣,人生中的美好時光也已一去不復返。
謝先生後來遠去德國和荷蘭。59歲時,他在荷蘭獲得發展經濟學碩士,65歲時考獲荷蘭海牙社會研究所哲學博士學位。那年,鄰國的一個華人文化團體給他頒了個崇高的“精神獎”,授獎理由是“良心政治犯,威武不屈”。
莫妍妍對謝先生其人其事不甚了了,聽着舒晴與心桐説起舊事,接口説道,這個謝先生真是個傳奇人物呀,從樟宜被關到聖淘沙都不肯籤自白書,大半輩子就這樣虛度了。
想及自己當年的無知,舒晴説,謝先生早已被時代遺忘,我們這一代人,也沒幾個人懂得他與他的時代。
妍妍又問,你們見到的那間小屋在什麼地方?現在還在嗎?
舒晴和心桐對望一眼,遲疑了一下。心桐説,那天我們沿着海灘走,走了很久很遠,好像到了島的末端,應該是在西樂索炮台一帶。
舒晴説,想想應該也是。許多年沒去西樂索炮台了,要不,我們等下去走走?
妍妍很快接腔説,不用了吧,那裏地勢起伏,走起來特別累。
心桐望着大海,似有感觸,説,我爸曾經告訴我,他曾在這裏服過兵役,當過工兵。那時這裏還不叫聖淘沙,叫絕後島。
妍妍説,名字改得好。絕後島,多難聽的名字。
舒晴道,我媽和我爸年輕時,也曾經來過島上,那時小島還沒變身,還有漁村,仍叫絕後島。我媽和我爸認識一兩位島民,後來還成了朋友。我媽説,島上的居民,其實更喜歡叫自己住的地方“勿拉江馬地島“。
妍妍説,這名字還挺有地方色彩。
三個人説着笑着,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彩霞佈滿天際,已是日暮時分。舒晴這時對心桐説,太陽都下山了,我們回去吧。
勿拉江馬地島
舒晴初入行當記者的時候,有一回接到一個任務,採訪主任要她寫一篇有關聖淘沙前生今世的深入報道, 可她找來找去,總是懊惱於有關島嶼前生“絕後島”的資料不多。她想起媽媽提起過,年輕時曾經去過當年的勿拉江馬地島,於是打起媽媽的主意,想讓如薇談談對那小島的記憶。
聽女兒問起島嶼舊事,如薇説,那時我們都還在讀書,是跟你爸爸和世品叔叔、芸禾阿姨一起去的。我們到島上時,英軍已撤離,島上開始有外人上來遊玩,聽説每天來來去去有上千人。
畢竟那已是近半世紀前的往事,如薇也不知從何説起。她年輕時也喜歡寫文章投稿,中學時一度愛寫日記,一疊日記簿,大概七八本,一直藏在書櫃底層抽屜裏,不捨得丟棄。
這天晚上,如薇拿了其中一本日記,對女兒説,這本日記裏的其中兩頁,我貼上了貼紙,裏面記下了當年和你爸他們的絕後島一日遊,昨晚我自己讀起來,還覺得挺有意思的,看看你用得上嗎。
舒晴接過媽媽的日記本説,給我看日記啊?
如薇對女兒笑道,看吧,又沒什麼秘密。
那天晚上臨睡前,舒晴在牀上翻着媽媽的日記本,那篇記錄了島上一日遊的日記寫得較平常日子都長,讀起來就像一篇完整的遊記。日記本早已泛黃,字跡也已模煳,燈光下閲讀,尤其感到吃力,但舒晴耐住性子,讀着媽媽當年為絕後島寫下的印象記。
1969年5月25日 星期日 晴天
今天,林浩約了世品,我約了芸禾,我們四個人去了絕後島,度過了快樂的海島一日遊。
我們四人從九號門乘摩哆船到絕後島去,摩哆船可載12個人,每人收費三角錢。這天正好勿拉幹馬地島電船公司旗下的70名船伕,義駛電船一天,收入捐充國防金。
約好要去絕後島的時候,我們通過志揚表哥的介紹,和島上一個叫阿全的漁民聯絡上。表哥和他的一羣同學曾於去年,在大學講師指導下,到島上訪問村裏十數位地方父老,做了份絕後島村史調查研究報告,還在報章上連載。
表哥那次在島上做了訪問後,認識了島上一些年輕人,和阿全成了朋友,偶爾阿全到新加坡來,表哥還請他到福建街吃蝦面。
阿全今天提早在碼頭等我們。他很熱情,也很開朗,一看到我們就説,很高興我們到島上游玩。眼睛裏充滿誠意。
我們上岸後,就看到離碼頭不遠處有一排商店,裏面有雜貨店、咖啡店、相館、裁縫店。雜貨店也賣豬肉、雞肉和蔬菜、水果,罐頭食品等日常食品。店裏店外的客人,有華人、馬來人,還有一兩個洋人。
阿全的全名是楊培全,看起來比我們大幾歲。他告訴我們,他在島上唯一學校新華學校讀完小學四年級,因學校最高班級只到小學四年級,阿全後來又過海到愛同學校插班,讀到小六畢業。
小學畢業後,阿全去了中正中學繼續升學,中三還沒讀完,卻因父親去世,中斷了學業。為了維持全家生計,阿全繼承父業,出海捕魚。
阿全告訴我們,他們家在島上生活已是第三代。早在1898年,他的祖父才16歲,己從福建東山縣過番到絕後島謀生。阿全説,他父親曾説,東山縣也是一個小島,但比絕後島大得多。
阿全小時候就常跟父親出海捕魚,當時小島附近海產豐富,有時還能捉到東星斑、老鼠斑那類名貴海鮮。他們捕到的魚蝦有些賣給島民,有些拿到新加坡本島去賣。
島上的華人,除了他們東山人,還有來自海南島的海南人,但人數比他們少得多。過去,島上有不少居民在軍營裏跟英軍打工,也有島民在新加坡與絕後島之間駕駛摩哆船,賺取渡船費,還有人在軍部當廚師或幫傭。阿全很勤勞,工餘還駕摩哆船,英軍撤退前,常載英軍來往於九號門碼頭與絕後島之間。阿全説,他喜歡賺些外快,讓日子好過些。
今天陽光明媚,天清海藍,我們都是第一次來到新加坡以外的島嶼,感覺特別新鮮有趣。阿全十分好客,帶着我們四處走走看看,他告訴我們,島上主要有兩個村落,一個在上萬山,另一個在下萬山,阿全住在地勢較低的下萬山。
阿全就像我們的導遊,不但帶着我們在島上走透透,還説了許多我們聞所未聞的,關於絕後島的故事。阿全説,先輩們告訴他們,楊家人很早就來到島上,他們一位叫楊汝公的先人,甚至在1835年時己來到這裏。阿全還説,這事在他們楊氏族譜上還有記載。
阿全也告訴我們,因為絕後島過去是英軍基地,因此這裏從前很封閉,也沒什麼外人出入。他讀小學四年級之前,過着好像與世隔絕的生活,英軍離開後,島嶼好像突然開放了,每天有都人到島上來玩。
中午,阿全招待我們到他家吃午飯。他媽媽有一雙巧手,很會煮,也很好客,我們吃了很豐盛的一餐。飯桌上有一盤清蒸老虎蝦,一盤炸蝦球,一條好大的東星斑,還有青葱炒啦啦,都是阿全今天一大早捕獲的。
阿全説,東星斑生長在深海,一般上不易捕到,我們這回太有口福了。阿全的媽媽將魚開邊,煮了一魚兩味,一半清蒸,一半炒魚球。東星斑果然肉質鮮嫩,味道特別鮮美,大家吃得真開心。
吃了午飯後,我們又在阿全帶領下,沿着絕後島南岸的海灘徒步,一直走到沿海炮台西羅索炮台。島上還有個高爾夫球場,比較偏遠,因為時間有限,我們沒去。阿全告訴我們,他小時候曾經在球場給英國人當球童,運氣好的時候,遇到出手闊綽的洋人,給的小費特別多。
一整個下午,我們在島上走走停停,雖然走得滿頭大汗,卻十分開心。一直到了日落黃昏,大家才帶着滿身疲累,從碼頭坐船回家。我們雖然只在島上一天,卻真實感受到小島那來自大自然的野趣,令人心曠神怡,心情十分舒坦。
回去的路上,林浩説,絕後島很好玩,島上的生活雖然簡單,但就像阿全,看他過得快樂自在,也有讓人羨慕的地方。
林浩説,下回有機會,他還想來這裏寫生。世品聽了立刻附和説,好呀,我們找一天再過來。
舒晴知道,父親林浩年輕時也愛畫畫,喜歡畫素描和水彩畫,沒想到他還曾經來島上寫上,心想,不知爸爸那些畫作還找得到嗎。第二天一早,她問媽媽説,你們後來又去島上寫生啦?爸爸那些畫呢?
如薇搖頭道,沒去。你爸也就只那次提了一下,後來我們都要會考,大家開始忙起來,也都沒再提起絕後島的事。那次之後,我們再也沒去過絕後島,一直到它變成了聖淘沙······
凝思片刻,如薇又告訴女兒,幾年前她曾經在怡豐城對面的聲音路小販中心遇到阿全。也許大家的變化都不太大,那麼多年過去了,彼此都還認得。
阿全離開小島後,和其他島民搬遷到直落布蘭雅灣一帶的組屋。不當漁夫後,他在濕巴剎裏租了個攤位賣魚,花了一年時間才讓自己適應了新生活。
如薇指着馬路對面,聖淘沙的方向問他,你還有回去老家看看嗎。
阿全搖搖頭,回答得很乾脆:沒有,沒意思。
阿全又告訴如薇説,現在名勝世界的所在地就是他們當年生活的村落,只是一切改變得太徹底,沒留下一點痕跡,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如薇“哦“了聲,靜了下來,許久無言以對。
籌碼
美花辭別如薇回去峇株巴轄的那一天,舒晴正好有事到餐館去。美花看起來十分疲憊,甚至形容有幾分枯槁。
如薇對女兒説,美花明天就要回峇株巴轄去了……
舒晴問,麗梅還在新加坡嗎?
如薇道,在。她不做荷官了。在怡豐城一間服裝店賣衣服。
如薇這時將一個紅包交到美花掌心,握緊她的手説,你回家好好休息,過一陣再出來。
美花知道這是如薇的心意,近20年的賓主關係,她心裏有數,雲家對她不薄,紅包捏在手裏,裏面厚厚的一疊。一霎間她雙眼垂下淚來。
如薇看到美花這樣子,一時之間不知説些什麼,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舒晴忙站起身,給美花倒了杯茉莉花茶。她們三個這時都沉默了。
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點戲劇化,已超乎舒晴的想象。
兩個月前,舒晴讀報時,看到一則社會新聞,字數不多,大概五六百字,壓在報端。舒晴首先被標題吸引:《荷官偷走23萬元籌碼換來三年徒刑》。新聞説,一名28歲的荷官在當值期間,趁夜班人少,在自己負責看守的百家樂賭桌上偷取籌碼,先是悄悄丟到地上,再用腳指夾起籌碼,藏入鞋內。有時也趁沒人留意,將籌碼撥到大腿,再伺機藏到腰間,過後在休息時將籌碼藏進個人儲物櫃中,又讓他弟弟在過後將籌碼兑換成現金。賭場監控部門透過閉路電視,發現荷官監守自盜後,立刻報警抓人。
新聞又説,這名荷官供稱,由於他在工作時,看到一些走運的賭客,一夜間暴富,他因此也想試試運氣,希望能快速發財。他每次將籌碼兑換成現金後,就在休假時前往其他賭場搏殺一番,但每次都血本無歸。
舒晴看着新聞,心想,這荷官可真財迷心竅,他難道不知道,賭場佈滿電眼,竟然敢敢去偷籌碼,也不怕被發現。又想,這人大概長期在錢堆裏打滾,經不起誘惑,起了貪念,又心存僥倖,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
又過了一個星期,舒晴竟聽到媽媽説,報章上那個偷取籌碼的荷官是麗梅的男友李吉財。舒晴聽了,心裏很感詫異,沒想到這新聞事件竟和美花扯上關係。
男友出事後,麗梅突然開口向媽媽借9000元。她起初支吾其詞,沒敢説出借錢的原因。可美花聽女兒張口就想借走近萬元,心裏不禁充滿疑惑,一再追問下,這才知道,麗梅有個同樣也是當荷官的男友,而且因偷竊籌碼被關了起來,還加上罰款9000元。如果不繳付罰金,得多坐一個半月的牢。
麗梅以焦慮的眼神看着媽媽,説,媽,我必須幫吉財,他是為了我才去偷籌碼的。
美花看着女兒,不可置信地説,他為了你才去偷?這你也相信?
麗梅説,我曾經告訴他,荷官做久了很累,感覺自己像機器人,每天在賭枱重複做同樣的事情。還要輪三班,輪到夜班熬夜,日夜顛倒,更是受不了。那時我壓力大,經常失眠,他説他有辦法賺大錢,賺到了,我們就遠走高飛。
美花望着女兒,又問,你真的相信他説的?
麗梅雙眼含淚,看着母親點點頭,繼續央求媽媽借錢給她。
美花望着女兒憔悴的樣子,想及麗梅從小父母不在身邊,寄養在峇株巴轄,不覺心裏一陣酸楚。僵持片刻,終究還是不忍拒絕女兒。隔天,母女倆相攜去銀行,麗梅取了9000元后,立刻匆匆離去。
李吉財家住柔佛新山,每天騎摩哆往返新山和新加坡兩地。來新加坡之前,吉財曾在澳門賭場工作,於他,荷官這份工作其實是駕輕就熟。
麗梅當荷官之前,對賭場遊戲所知有限,最熟悉的賭博遊戲是常在電影裏見到的老虎機,至於傳説中的黑傑克21點、百家樂等,她進入賭場前一無所知,進入賭場後,在培訓班裏從頭學起。
初入行時,麗梅先在培訓班裏學習如何洗牌、切牌、發牌,掌握如何快速地計算籌碼和押注金額,學會了一些桌面遊戲規則,如百家樂、輪盤、21點等。
但麗梅這方面的天賦不高,學得慢,雙手也不夠靈活,抓籌碼時總也抓不好。雖然最後通過了技能測試,從實習荷官做起,但在人頭湧湧中,正式工作起來,因為緊張,心中壓力大,發牌時手忙腳亂,有時甚至雙手微微發抖。
吉財原本就對麗梅有幾分好感,眼看她沒掌握好賭場技藝,心裏暗自替她擔心,有機會就私下提點她,示範幾招給她看。麗梅經他指點,很快就摸到竅門,工作起來漸入佳境,不知是否心存感念,麗梅對吉財漸生好感,不久發展成男女朋友。
李吉財從小有幾分小聰明,自從當了荷官之後,他不時看到有豪賭之人,一夜間在賭枱上輸掉天文數字,也有人在一瞬間讓老虎機吐出大筆錢。他一直無法忘記,在澳門的時候,有一天目睹一個老太太獨自玩老虎機,不過花了50元港幣下注,隨着按鈕按下,機器突然間亮起了閃爍燈光。隨後,賭場的值班同事正式宣佈,老太太贏了百萬大獎。
李吉財想,原來財富可以來去無蹤,有人一剎那間腰纏萬貫,有人頃刻間身無分文。天堂與地獄,在同一條線上,只要碰對了運氣,一次過贏下大筆錢,那接下來的人生豈不高枕無憂。
吉財將想法告訴麗梅的時候,麗梅隨口懟道,哪有這麼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賭館才是最後的贏家!那時,麗梅何曾想到,男友真的會為了賭一賭運氣,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了進去。
那天下午,美花在無奈中告別如薇母女。臨別時,如薇安慰她説,美花,好好休息一陣,一切會好起來的。
美花點點頭,心裏漾起一陣暖流,眼眶一下子又濕潤起來。
珠寶盒
舒晴再到聖淘沙的時候,妍妍已打算搬離她那濱海公寓。
妍妍直接約了舒晴和心桐到她家喝下午茶。妍妍的短信帶着嬉謔:再來天堂聚聚吧,我就要搬走了。舒晴讀着信息,難免感到突兀,想着妍妍怎麼突然就搬離這海島。
舒晴這天不開車,和心桐坐了地鐵來到港灣站,從E號出口出來,兩人再走到怡豐城,往纜車站搭纜車去聖淘沙。
纜車有個很美的名稱 ,叫Jewelry Box,珠寶盒纜車。她們隨珠寶盒緩緩越過湛藍港灣,俯瞰所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隻來往於水面上,遠處,海天一線。
這天天氣陰霾,妍妍神色之間遠不若上回聚餐時明朗。舒晴先打開話題,説,怎麼説搬就搬。
妍妍看着遠方,故作漫不經心地説,我離婚了。
沒想到會是這樣,舒晴與心桐一時愣住,彼此對望了一眼,驚詫中不知該問些什麼。心裏也都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麼快,不過四年,説離就離?
反倒是妍妍,若無其事般,説,沒什麼的,合不來就分開。
停了幾秒鐘 ,又説,我和劉愷成原本就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過去總害怕自己不懂大户人家的規矩,讓他家裏人不高興,但到了最後,我還是累了。
舒晴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早聽説劉公子是典型的公子哥兒,但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妍妍自己不説,即便是好朋友,也不便多問。何況,她和心桐都知道,莫妍妍是個愛面子的人。
三人沒事一般,繼續在露台上喝茶聊天,話題漸漸變得有點不着邊際。也不知過了多久,妍妍望着蒼茫的天色説,我已申請到銀行外派人員的職位,三個月後正式駐派香港。
心桐説,也好呀,換個生活環境。
妍妍頓了頓,説,到時,你們到香港來找我。我們上太平山看夜景。
舒晴和心桐幾乎同時點頭,三個老同學,彷彿又有了新的期盼。
離開聖淘沙時,舒晴與心桐一同坐纜車回怡豐城。纜車裏,舒晴望着底下那燈火璀璨,歌舞昇平的歡樂之島對心桐説,這裏的夜景也美。
心桐點點頭,眼前是一個個吊在高空中,閃着亮光的纜車,她也沒多想,順口説道,這些纜車果真像一個個珠寶盒……
晚風吹來一陣倦意,舒晴突然有點疲累,眯上眼,什麼也不想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