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思良:女性悲劇女性讚歌──讀中篇小説集《生死結》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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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説集《生死結》2024年4月出版,這本集子裏的五篇小説,素材切題有共通性:主角都是“單打獨鬥”的女性邊緣人,緊張忙碌、艱辛度日的她們,內心缺乏着落而惶惶不安,自始至終都不具備“正能量”。
書頁的內容介紹:“作者以此書為獻禮,摹寫普通女性艱難而悲壯的人生抉擇,贊詠她們在被損害的人生中迸發出的生命力。” ——個人覺得,這樣的總結過於程式化,刻意模糊了小説的中心思想。若説到被壓迫者、底層人物或者孤單羣體,他們的所謂“生命力”,我最多隻能聯想到一部前蘇聯電影裏的台詞:“脆弱的人往往很頑強。”
前兩篇《曹翠芬的一條大河》和《生死結》描寫的都是生長於鄉村、過後來到城市的強悍女子,她們有能力有天賦,也努力奮鬥,卻始終疲於奔命,沒有出頭之日。最為悲催的,彷彿註定似的,她們還遭遇了巨大的無妄之災,身邊的親人皆死於非命。特別是用來冠名集子的《生死結》中,作者揭露了維穩社會暗黑角落的荒唐鬧劇:李偉平的妹妹死後被人揹地裏挖墳移葬,與一個生前病態的低能兒搞了一場“大張旗鼓”的冥婚,妹妹託夢給她,哭訴陷入絕境,她去老家證實了此事,於是肩負着從冥婚中解救妹妹的重擔,毅然決然以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開始了漫長的生死爭奪。……讀着這樣的情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兩篇小説的結尾都無比沉重,或是將悲劇進行到底:“骨灰盒已經糟朽了,掉在地上就散了架。過往的車輛無一例外地碾壓在它的身上,只一刻的工夫,它就已經萬劫不復了。”(《生死結》),或是出現悖勃常理的轉折但更加反忖世道人心的冷漠無情:“曹翠芬的臨終遺言是,她死後所有的器官都無償捐獻,給誰都行,她的所有存款就作為那些人的手術費用。”(《曹翠芬的一條大河》)。
另一篇《長髮飄飄》點中教育體制的要害,一個學習成績處於中下游的“弱女子”學生藍小妮,就因為伸張了充足自信的審美觀,剪了一頭漂亮的長髮在學校班級裏招搖,便成了師長和班幹部的無辜犧牲品,非要將她的長髮咔嚓才能“平民憤”。同樣,結局似夢非夢,乍醒還驚,引人唏噓:“從夢中驚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頭還在。看見牀頭有個模糊的身影,手裏攥着一大把頭髮。藍小妮吃驚地問:‘媽媽,這是什麼?’”
這些小説裏還突出描寫了主角們周圍發生的醜惡人事,曹翠芬的辦公室同事將小孩子的尿液倒入她的茶杯,主持鄉村冥婚的老者想方設法(違法乃至無法無天)唆使村人對李偉平圍追堵截,藍小妮的班主任用陰陽兩面的高壓手腕玩弄學生和家長,等等,使人極為感嘆:芸芸眾生的社會關係和倫理綱常嚴重扭曲到了何種地步?
個人認為,《三隻鐵腕和三隻湯勺》是集子裏最具有小説意味的,它的主線寫了人到中年的安慧經歷過兩次出走,分別離開了丈夫和脱離了母親的掌控,副線寫了跟安慧有着30年友誼的“我”和伊麗莎白鼠,怎樣試着去理解、最終無以理解她的選擇……重點是,在家庭氛圍的跳躍敍述中展現了人性深處的隔膜、自私、專橫與虛偽。
筆法温婉有透視力度
小説家的筆法温婉而又有股透視力度。試舉幾例:關於安慧(大象)的性格特徵——
大象終於停止了哭泣,用我遞過來的毛巾擦臉,抽噎着嘆了口氣,説:“我連我爸是誰都不知道……”
是半句話。永遠的半句話。
我沒有接話茬。這樣的話茬,不知道怎樣接。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大象為什麼哭,以及,她為什麼要説那半句話。她從來沒對我解釋過。她説的那句話,我也沒告訴過任何人,連伊麗莎白鼠都沒告訴。
然後,關於安慧老媽安老太的剛強面目——
我順着她的目光望向屋頂,白色的頂棚已經泛黃了,分明有兩個漩渦一樣的黑影像硬幣一樣大,是被她的目光打出的洞。她是有這種穿透能力的,我相信。縱深的,歷史的,久遠的,魔幻的安老太,具有神性的不可預知的力量。
集子最後一篇《藍芬姐》,架構有點別具一格,可説是無事生非。我喜歡以下這段,描述“旁觀者”家人之間的互相不對付,三言兩語,意思淺淺:
(大嫂在飯桌上閒言碎語,大聲議論藍芬姐家的隱私)……
母親終於忍不住了,不耐煩地説:“吃飯。”
大嫂頓了一下。她要是聽母親的話她就不是大嫂了。……大嫂説話喜歡含沙射影,一貫的。她這是在報復母親剛才説的話。大嫂是這風格,話頭上從不吃虧。大哥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潦草説,吃飯。大嫂用力一挑,一撮土豆跳到了盤子外面,母親趕緊去撿。
粗粗閲讀時,《生死結》的文字節奏看似偏急,但細細品味,覺得它還是處在快人快語和慢條斯理之間,進退明朗,轉承洗練。去年台灣九歌散文選中有一篇文章,寫女歌手到達成熟期的狀態,移用來形容《生死結》的文字頗為貼切:“個人風格更臻協調,纖細中有風雲,細雪裏藏銀針,(有時候)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
一位中國著名作家在新近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説的後記裏強調:“我不太擅長煽情。小説照例會有很多痛,很多苦澀,很多不可言説,我無意展示它們,渲染它們,只是在輕輕地撫摸,帶着含笑的眼淚繼續寫。” ——這本身就是煽情!
相比之下,尹學芸以她的坦白、直率甚至有點包含衝撞性質,然而又不失細膩的筆觸,向讀者揭曉了處於特定的社會形態體系下,優秀專業作家所創作的中短篇小説,它們能夠達到的飽含深意和新意的文學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