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從《長恨歌》到《兒女風雲錄》 個人命運和着時代變遷的奏鳴曲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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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城市閲讀節,請來了中國著名作家王安憶,帶着新作《兒女風雲錄》,這是她以大上海時代變遷為主題的第二部長篇小説。王安憶在“歷史與我”講座上,以質樸又不失幽默的語言,和讀者談了她的文學觀和創作觀。
王安憶第一部以“上海灘”為主題的長篇小説《長恨歌》發表於1995年,它曾於2000年獲選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又被評為20世紀90年代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作品,《長恨歌》已成為上海文學的經典作品。
王安憶的《長恨歌》,1995年發表後影響很大,是上海文學的經典作品。(互聯網)
珠玉在前。相隔30年後,這部新鮮出爐的《兒女風雲錄》能否超越前作,還是炒了冷飯?相信無論是王安憶的讀者還是研究者,都會心生好奇與期待。
《兒女風雲錄》開篇的時間點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中期,地點自然是上海——整個中國的經濟中心,最早接觸西方文明,也最為國際化的城市。
在那個時代,這片地方發展如此迅疾,一半緊追國際潮流,另一半停留在舊上海的時光中。整個城市呈現出一片魔幻現實的景象,並非矛盾,也非撕裂,而是各種奇妙對立的混合與交疊。
比如在新舊城市的時光罅隙間,總有人徜徉於舊時光裏,把玩過往的種種物品,迷醉於曾經的榮光與浮華。
那日夜兼營的舞廳便開設在這樣的罅隙間,為普羅大眾而設,格調不高,卻能夠在變幻的光影與浪漫的節奏中,讓池中的舞者迷醉、忘我,陷入一場短暫的幻夢。
舞廳彷彿一個巨大的造夢機器,白日裏也營造出夜間的氛圍,以本地居民為主。晚上則是外地人的天下,因此有了一羣專門教外地人跳舞的師傅,帶她們褪去土腥與俗俚,生出一點華麗的格調,體驗一下迷醉的氛圍。
小説的主要人物是教舞師傅中最脱穎而出的那個,名叫“瑟”的“老法師”。“老法師”在上海指的是精通某一行或智慧經驗融會貫通的老人,小説中這位老法師更是給人一種世外高人之感,具有讓舞者從生手一路升級至高手的高超能力。舞伴與他共舞,其他人只有屏息圍觀的份,酣暢淋漓一曲下來,彷彿黃粱一夢,遊了一趟太虛仙境。
舞廳學員請其他師傅喝飲料,請他喝的卻是各式洋酒,可見其地位超然。
然而,這部小説中最奇妙的人物,或許並非是瑟,而是另一個更為神秘的,只聽其聲而不見其人,有時從全知全能的角度評判眾生,有時順着人物的目光敍述稍加延展,使得讀者所見所聞比人物更透亮一點,對他的生活個環境印象更深刻一點。大多數時候,她與人物貼得很近,甚至合二為一,大家共享第三者的有限視角,讀者看不到的,她也假作看不到——這個奇妙的人物便是小説的敍述者。
《兒女風雲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8月)是王安憶以大上海時代變遷為主題的第二部長篇小説。(互聯網)
她(也可能是他)帶着説書人腔調,感覺是個老上海,對市井弄堂裏的生活所知甚為詳盡,開口如數家珍,上海女人特有的密集語速,精明而犀利的語言。
小説開始了,敍述者話語間帶有任何時代説書人慣有的狡黠,説一半藏一半。她絮絮叨叨地向讀者交代小説世界的第一個場景,為主角的出場做了一系列精彩的鋪墊。
主要人物瑟千呼萬喚始出來,真容也只是舞池中露出了驚鴻一瞥,瞧見了,卻又不清楚,且又在曲終人散燈光亮起之前遁走了,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欲罷不能的讀者們只好在敍述者的提示下,緊趕慢趕地緊隨瑟的腳步往外走,在華燈初上的光暈下,在不知哪裏湊來的亮光一晃而過中,某個明眼人才幸運地瞥見了他的輪廓——外國人!
把之前的零星印象拼湊起來,瘦長的體形,一張臉白而立體,眼窩、鼻凹、下頦中間中間的小坑,可不是一個外國人?
一副外國皮囊的上海老法師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為何他少年時又該何等的英俊倜儻,眾多好奇與期待一下子便勾起了讀者的閲讀慾望。
小説便從瑟的身份之謎展開,以他的人生經歷作為小説的主線,從上個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敍述了他近半個世紀的生命歷程,他與身邊的人複雜矛盾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如同定在三生石上的緣分與情義。
小説的時空並非只侷限於上海灘一處,瑟數次離開上海,去到天南海北,最長的一次長達十八年,遠至地球的另一端,沒想到最後又宿命般回到上海,藏身於尚未拆除的幾間石庫門裏弄之中。
自成一格老上海文化
《長恨歌》和《兒女風雲錄》都是以魔都上海作為主題,通過講述生活其中的個體的命運,反映出時代變遷下中西交融自成一格的老上海文化,海派市民們對生活自身意義的追求與熱情,以及能夠留住舊時光優雅格調的具有魔幻色彩的上海弄堂。
兩部小説前後相隔三十年,小説創建的上海文學世界不僅相通,而且互為補充與延伸,人物具備可比性。
通讀之下,我們還可以感受到作者王安憶的成長,她對於相同的題材立意構思,在文學表達上所用技巧的差別。
王安憶是出了名的高產作家,除了家學淵源,自身勤勉創作之外,大量閲讀外國優秀文學作品,學習借鑑國外優秀小説則是她成功的關鍵。
王安憶早期最重要的代表作,1985年發表的中篇小説《小鮑莊》,她在裏面所虛構的高舉“仁義”之名的小村莊,便是受1982年諾貝爾獎得主、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在名作《百年孤獨》中所虛構的象徵百年拉丁美洲的小鎮馬孔多的啓發。
《長恨歌》的創作,則是借鑑了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小説的寫法,開篇前四個章節寫上海的“弄堂”“流言”“閨閣”與“鴿子”(讓人想到巴爾扎克和雨果筆下的巴黎,而上海曾被稱為東方巴黎),以華麗恢宏語言描繪出的城市景觀作為小説的開篇,顯現出作家創作出傑作的氣勢與決心。
城市畫卷展開之後,上海弄堂中小市民的女兒王琦瑤,一個彷彿自張愛玲文學世界中漫步而出的傾城美人,才正式出場。王琦瑤初時只是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學生,後來通過同學引介才慢慢進入社交界,引起眾人的注目。
作者通過拍電影和拍照等情節有層次地將王琦瑤獨特的美麗氣質一層層地烘托展現,既讓她漸漸顯露出的光彩映入眾人眼中,又為她接下來當選上海小姐一朝成名做鋪墊,使她年紀輕輕便達到人生的頂峯,為而後遭逢大變埋下伏筆,個人的悲劇才就此展開。
在大變故之後,王琦瑤重新回到弄堂之中,命運註定天生麗質的她生活無法平靜,一個又一個欣賞愛慕她的人物進入她的生命,挑動往昔的幽夢與情慾,不久都緣盡離去,且大多一去不回。她被動地居於弄堂的一隅,對感情看破卻無法看透,對一段段緣分欲拒還迎,不捨放手,最後心灰意冷,遭逢厄運,落得美玉磕碎在瓦當的悲劇下場。
小説《長恨歌》發展按照時間的順序,個人命運的悲歌和着時代變遷的奏鳴曲,弄堂裏飄動舊時代典雅浮華的氣息,小説線性敍述的章節結構十分清晰。
《長恨歌》中的關於時代和城市的描述是從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進行的,帶有一種不可質疑的宏大敍事語氣,而對主要人物王琦瑤卻是張愛玲式女性視角敍述,一種敏鋭纖細的感性敍事,藏身於深巷舊時光中的美人形象與時代變遷下的城市象徵之間存在“契合度”的問題,以至於小説的宏大敍事與個人敍事之間的結合出現裂隙。
敍事方式更復雜
相比之下,小説《兒女風雲錄》的敍事方式有着很大的變化,它非是按照時代變化的時間線,而是使用一種複雜的敍事方式,非線性的,打亂時空,從多個視角以不同的方式轉換,這是現代小説的寫法。
《兒女風雲錄》故事線索不止一條,除了主要人物的故事線,還有次要的人物的故事線,主要人物的視角,次要人物的視角,以及敍述者的視角,不同線索與視角交織,藝術品般的精巧結構。城市的景觀,生活的氣息,人物的命運,巧妙地配合在一起,讓小説有了豐富立體的層次感。
《兒女風雲錄》不再出現長篇大論似的宏大敍事,作者將它們切割成碎片,將個人敍事與宏大敍事更為巧妙的結合起來,如地磚與縫隙之間的鑲邊,完成這項高難度工作的,則是小説中的敍述者。
小説的行進在不同時空閃回、跳轉,可讀起來並不感煩亂。在時空切換時,王安憶巧妙地使用了敍述者説書人的口吻,她説家常般談論瑟,談論身邊一個非常熟悉的人物似的,説起他工作、生活、家人和朋友,話題圍繞着熟人的生活轉,生活中出現的各種變故,切換便順滑而自然起來,不會有突兀與割裂之感,更巧妙地避開了小説中第三人稱人物受限視角的難題。
作者在這部小説中對主要人物形象設計之精巧,是《長恨歌》所不曾見的。
比如血統,瑟是作為一個外國人的形象出現在讀者眼前的,他的親生父母卻是道地的上海人,他們的相像是隱秘的。這種外國基因外顯的情況聽起來不可思議,可在人口遷徙流動大,血緣混交,遺傳紛雜的沿海地區,是可能的。
在上海,這個中西交融、文化自成一家的地方,這樣形容體貌非我族類的人物才能得到更寬容的接納,找到適合他的生長空間。當然,能夠容納瑟的地方,自然是上海的弄堂。
再比如姓名,作者巧妙利用雙關給主要人物瑟取名,瑟通英文sir,暗喻了他外國血緣與受人尊敬的身份;同時,瑟也是古代類似古箏的樂器(《錦瑟》李商隱),暗示了瑟與生俱來的那種純真、不諳世事的藝術家氣質,而他的全名盧瑟通英文的loser,又在暗示讀者,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老法師,或許是生活上一個廢柴般的失敗者。
從種種細節可以看出作者對主要人物形象的複雜性與深刻性的塑造,這樣的人物能顯現一種效果:人物的個體形象,個人的遭遇與其所生活的環境,環境在時代中的變化,是契合的,能引發共鳴的。
靈魂人物美玉光彩
兩部小説中的靈魂人物王琦瑤和瑟,在各自的生活中散發出美的光彩,代表着上海文化中所孕育的兩種極致的可能性。
王琦瑤是舊上海繁華世界所遺落下的一塊美玉,無論時代如何改變,她和身邊的人(多是當年的中產)棲身於弄堂,那裏收納舊日的時光與幻夢,讓人虛實難分,望見她的容顏儀態,人們彷彿望見了昔日繁華氣象。
瑟出身破落的中產家庭,生活市井之中,卻未染上銅臭與俗氣。他相貌雖像外國人,形象與氣質更讓人想到古典文學中玉樹臨風的貴公子,落了難,對人生的牽掛變得淡然,不諳世事,卻遇到有情有義的小市民(阿郭、阿陸頭)相助,屢屢渡過難關,讓他有勇氣在俗世紅塵中前行。
瑤與瑟這兩個人物的身上,從他們的性情與靈魂中,還可看到王安憶另一脈文學傳承,那便是張愛玲的小説,及對張有很大影響的《紅樓夢》。
他們生於市井弄堂之中,沒有對權力與物質的雄心壯志,對生活保持一絲清醒與淡然,窺見了生命的虛無,卻又不至於跳脱紅塵,大徹大悟。
這就是他們的存在,他們的生活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