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人：萬物皆有裂隙 | 聯合早報

有天忽然心血來潮，有點好奇柯恩（Leonard Cohen）離世之前，對於生命，對於生活，對於愛情，對於音樂，對於詩歌，他的看法跟年輕時有什麼不同嗎，於是找來他生前的最後一個訪談細讀。訪談發表於2016年10月17日，不出一個月老詩人就離開了我們。訪談中最喜歡他追憶的這件往事：有次柯恩和同為唱作歌手的蘇珊維嘉（Suzanne Vega）坐在海邊聊天，他説他剛剛寫了一首歌，不知道她願意聽聽看嗎，然後開始沉吟，很長一首情歌，一個一個身穿比基尼的女人聞聲而至，然後一個一個在老詩人背後席地而坐。柯恩唱完了歌之後，蘇珊維嘉問他，有留意到這些女人排排坐在他背後嗎？他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一本正經回答：“每一次都奏效。”

又找了其他的訪談來看。印象深刻的是柯恩提到他師從的佐佐木承周，彼時禪師尚在人間，已經98歲了，他對柯恩笑説：“不好意思，我忘了死。”又提到他探望老友Irving Layton，後者已經失智不認得人，默默享用他帶來的麪包，完全沒有需要或者義務確認旁人存在，兩人靜靜坐在一起，柯恩感到非常適意。這是柯恩最後一次看見老友。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這種日常情節，後來反而沒有留意到他對於生命或者詩歌有些什麼不同心得。

美國詩人Jane Hirshfield前兩年推書時接受訪談，其中一篇尾聲提到和泉式部這首短歌：“雖然狂風亂吹，月光仍然從破屋瓦進來”。柯恩也有名句：“萬物皆有裂隙，光線就是這樣進來”。訪者咬定柯恩一定讀過和泉式部，Jane Hirshfield也不否認兩者在意象上異曲同工，但很難講柯恩這兩句歌詞是不是源自和泉式部。她説：“任何人都可以找到這樣一個真理。”月光從破屋瓦漏了進來，温柔，寧靜，任何人都可以撿到。就算柯恩真的抄襲和泉式部，但他抄得多麼好啊，我不反對這種抄襲。和泉式部這個意象在柯恩的歌裏得以繼續生長，她找到的這個真理通過柯恩的歌觸動更多更多的人，光是這點我就覺得非常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