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紀雅涵:紅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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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的記憶只停留在她高齡九十的時候。外曾祖母90歲之前,應該過着一個五彩繽紛的生活吧。
我和爸爸坐在椅子上,正對面擺着外曾祖母的遺照。這靈堂裏面應該屬我們最“外”了吧。我們一家常年住在新加坡,很少見到這些住在馬來西亞的親戚,每一年回馬來西亞也不一定會見到。我在記憶中尋找着這一位位親戚的蹤跡,可有些還是十分面生。
即使不曾聯繫,大家都有默契地穿上一樣的顏色。無論老少,無論輩分,大家都穿着紅色的衣服。放眼望去,我們就像是一片紅色田野,也像嫣紅、紫紅、橘紅的炮竹。如果我不在靈堂,而是路人,一定會覺得這些人應該是迷路了。
在傳統白事文化裏,不同輩分的家屬穿着代表性的服色來守喪,兒女輩穿白衣黑褲,孫子輩穿藍衣藍褲,曾孫輩穿青色,玄孫輩黃色,第五代穿紅色。不同的是,外曾祖母是100歲的人瑞,所以喪事是依照笑喪的形式。子孫後代裹着紅色的衣裳,象徵生命延續、後代繁盛。
我從來沒聽過紅色有這樣的象徵。紅色在新年代表喜慶,在愛情裏代表熱情,在傳統戲曲中紅色代表忠誠、英勇和正義。生命的色彩如果是紅色,這一生應該過得挺快樂逍遙、挺淋漓盡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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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靈堂,去用餐時,有一位賣餅的阿姨見我們都身穿紅色就恭賀我們,老長輩這麼長壽。畢竟,能穿紅色守喪的人應該不多。有多少人能活到100歲,又有多少人還和後代們有聯繫,能夠號召數十人從世界各地來送自己最後一程。想來,真的不容易。
我從不曾覺得紅色是那麼稀有那麼幸運。在我看來,最漂亮最獨特的顏色所在多有,不只紅色一個。況且,在科學上,顏色並不存在,只是大腦對不同光線波長的解讀。
紅色的波長卻是最長的,浪漫地化做了生命力延綿的絨線,而這些絨線編織成一條紅色的生命布條,作為我們的畫布。
所以,生命本來就是紅色的。每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從母親的紅色血液中開始,白色病牀牀單上的一片紅告知大家一個嬰兒的出世。從牙牙班到小學、中學、高中、大學,我們遇見許多一樣流着紅色血液的同儕,一起經歷不同的故事。紅色隨着多姿多彩的經歷變淺,和其他顏色拌在一起,逐漸變得更像其他的顏色,不再是紅的。
紅色一直是生命的底色,只是生活壓力的灰色,對於未來不安的藍色,在乎別人想法的青色,一點一點地把本來鮮豔的紅色遮蓋起來。在命運齒輪的操縱之下,我們不曾停下腳步查看自己的變化,只為學業、工作、家庭不停奔波勞碌。當我們身體逐漸衰老退化,並終於離開社會的軌道,其他顏色便悄悄褪去。像一幅油畫,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後,底色早已被塵埃和歲月封印起來。直到有一天,世人找到這幅畫,開始了還原工作。
一層一層卡在油畫縫隙和表面的塵和灰被清除後,底色終於重現了。
不是神奇魔幻的紫色,也不是閃閃發光的金色,顯現的應該是生命最存粹最初時的樣貌——那抹紅色。
我們總是期待白髮蒼蒼,退休之際,能夠重新尋獲自己。到那時候,我們相信會有充裕的時間瞭解真實的自己。可是真正撥開層層裝飾,找到那個紅色的終點,需要多長時間呢?是否要活到100歲才能找到?
活到100歲的外曾祖母成功找到了自己的紅色畫布。她把布條取下,分給了她的下一代,由她的子孫傳給他們的後代。完成了工作,她便安詳地睡去,長眠於大地。
回到新加坡,我打開平板電腦,開設新的谷歌文件,命名為“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