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蘭之幻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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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蘭有一部《神秘美人》,戲裏少不了唱歌。時代曲有個不成文條例,歌脱離了光影本體,自有在時間長廊里長存長青——那些《梅花》《分離》……是山口淑子的分身,贈予東方國度的另一批人的恩物,並非東瀛味濃的《支那之夜》,也不是花腔歐陸的歌劇風格,而是地道的姚派流行歌——旖旎而纏綿,佯狂而微妙,那種歌,那種詞,達到了一種境界:我找刺激,我想放蕩,因為我今天,這樣的快樂不能忘……她的歌舞今宵,迷魂攝魄,還飾演女間諜,到底哪一國哪一方,模稜兩可,曖昧模糊,彷彿哪個都可以。換了一個域外,不管是美國,或者是香港,她隨時有如化身女郎,變完又變,神秘美人是對的,但是可能神秘面紗不夠魔魅,她現實中的面目更加神秘。她的幾個名字,有時李香蘭比較聞名,偶爾是日籍身份,她落在眾香國裏不是過分美豔,就是豔得格外不可思議,不是混血,就是外籍。總之穿件旗袍,便是上海閨秀,換了一襲和服,即是鞠躬連連的喋血組織的情婦——她披一件血色硃砂紅的半臂東洋女外套,半仰頭,紅唇紅得異樣。可惜警匪幫派片,女角根本不重要,只有調劑作用。感覺屬於某個國家,但又不屬於,若即若離,永遠保持一個距離,不能細看,隔着一面紗簾,索性是雲裏霧裏。或者説在情境中,適合什麼,她即幻化某一種面貌,像聊齋裏的篇章,嫦娥擅長的幻術,一時飛燕,一時楊妃,李香蘭更是進化版,任何時候一個模樣,可是別人卻仍然總記得她是李香蘭。玲瓏剔透的大眼睛,如夢嬌媚的歌聲,講究花腔的嫌棄其不夠高深,可豔魅無邊,是誰都比不上。
香港的因緣是來自從前上海,她拍《萬世流芳》,和王引有過交情——因此才有後來他導演《金瓶梅》的潘金蓮。這片也是失傳,網絡上流傳的黑白劇照,恍如昨日——彩排的氣氛很濃,而現場感覺很鬆馳,演員們時不時流露笑意。王豪的西門慶,不能説滿意的,而選擇楊志卿的武松也不知是為了正氣,還是什麼,大概為了威武。李香蘭手抱琵琶,偷拋珠淚暗彈,變得順理成章——而另兩部電影的趙雷倒是美男子了,不委屈李香蘭。她在香港拍片,渡假逸樂的感覺很重,亦可賺錢,也沒在其他地方的壓抑感。她仍然可在歌曲上提意見——梁樂音幾首歌,原本是給潘金蓮的,讓她否決了。她採用的是姚敏的曲子,古典而藴藉:蘭閨寂寂,夜迢迢,意中人隔斷藍橋,漏聲兒滴碎了情苗……悠長,轉音拖沓,拖得有韻味,幽怨而婉轉,只有華人才懂得其中之妙,她種種歌曲裏,留着一部分,唯有某一族類才默默體會歌韻之好,至少當年其他歌者,也沒有接近像蘭閨寂寂這一古風怨曲。這不是李香蘭私房秘密的歌音麼?
東瀛歌迷似乎得不到這點樂趣——別的歌迷,躲在一邊聽潘金蓮自傷自艾的曲子,而且是另一種語言。東洋風是另一種面相,山口淑子唱的熱情之人魚,也叫人驚豔:她雖然嬌小,也稍有年歲,撒嬌送媚的本事一點不荒廢,邊唱邊舞,眼神也沒閒着,略微拋秋波,一個手勢,絲巾就撥過後面,撩了男人一下。歌曲節奏熱烈輕快,她化身歌舞女郎,根本輕而易舉。這部電影也有配音版,名為《香苑琵琶》,卻不知為何古色古香至此。
直到《白夫人之妖戀》,才是代表作:白蛇娘娘演到李香蘭的版本,方屬愛至深處無怨尤:她可以屈尊下跪,要許仙掐死自己,一回又欲痴欲戀,纏着他不捨,髻橫釵亂,臉上的燈影由綠轉藍,又變為紅,她身而為蛇女,執念不息,發動水漫金山,滔滔不絕的江水最終反噬其身。蛇魂昇天,她一身素白,從懷裏掏出紅綾,越掏越長,她要許仙抓住,尾隨着自己,在茫茫大風裏,永遠跟着她。此時配樂裏隱隱透出一把女聲,有音無詞,啊,啊,啊,拉到雲際天涯,是她的聲音,一整個天上,都是歌聲,一直到達蓬萊仙島。以至後來,她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她也是中國人,皮相,骨子裏,迷離恍惚,人家聽不明白。她也不明白,真相到底為何,是她迷惑了眾生,還是她的幻術迷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