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祖母廚房出走 馬來菜餚現風光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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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地,越來越多廚師和餐館正以全新方式重新演繹傳統馬來料理。他們將祖母廚房中熟悉的家常風味帶入現代餐飲環境,巧妙融合優質食材、精緻擺盤,甚至西式烹飪技法,為經典馬來菜式注入新生命與時代感。
本地馬來美食文化研究者、以及兩位投身於現代馬來料理創新的本地廚師分享見解,現代馬來料理如何在堅守傳統與再詮釋之間尋求平衡,走向更多元、開放的未來。
本地馬來美食文化研究者希赫·卓哈利(Khir Johari)憑藉其獲獎著作(The Food of Singapore Malays: Gastronomic Travels Through the Archipelago)《新加坡馬來人的食物:穿越羣島的美食之旅》,為本地餐飲界注入深厚文化內涵。許多餐飲業者不僅將這本書視為食譜的參考,更視其為理解菜餚背後歷史與文化脈絡的重要指南。
本地馬來美食文化研究者希赫·卓哈利(Khir Johari)的獲獎著作《新加坡馬來人的飲食》。(受訪者提供)
希赫受訪時指出,新加坡馬來飲食的發展軌跡與國家社會結構的演變緊密相連。隨着社會從傳統農業形態邁向現代都市生活,日益加快的生活節奏不僅重塑廚房在家庭中的角色,也改變人們飲食方式。例如,傳統需手工搗制的香料(rempah)如今多以攪拌機代勞;馬來米糕(nasi impit)也由原本自家手工製作,轉變為市售真空包裝產品;許多原本可從自家後院或沿海採集的食材,如今依賴標準化供應鏈,部分甚至逐漸淡出日常餐桌。
然而,希赫也觀察到一種令人振奮的趨勢:越來越多年輕一代廚師正主動回溯傳統,努力挖掘那些瀕臨遺忘的食材與手藝。他們以現代視角重新詮釋經典菜餚,不僅展現創意,也體現出對文化根源的尊重與傳承。
希赫·卓哈利(Khir Johari)説,越來越多年輕廚師主動回溯傳統,努力挖掘那些瀕臨遺忘的食材與手藝。(受訪者提供)
新加坡馬來料理的獨特性也體現在其多元根源。來自爪哇、巴韋安、武吉斯、米南加保等民族的烹飪傳統,在多元種族社會與城市化進程中交匯融合,形成具有本地風格的馬來菜系。同時,它也不斷受到華人、印度人、歐亞裔等族羣的影響,使本地馬來料理呈現出混融而獨立的面貌。
在此基礎上,希赫強調,現代廚師在重新詮釋傳統菜餚時,不應只關注外在形式的創新,更應體會馬來料理背後所承載的世界觀與生態智慧。以看似樸素的椰漿飯為例,它並非僅是日常家常菜,而是一道象徵陸海協調、講究營養均衡與尊重自然循環的文化縮影。唯有理解這些深層的文化意涵,菜餚的再創作才能不僅有新意,更有根、有魂,成為對傳統真正的致敬。
傳統、創新與現實交叉口
希赫説,對於年輕馬來廚師來説,他們正處在傳統、創新與商業現實之間的交叉口。一方面希望傳承祖輩的傳統菜餚,另一方面又需面臨現實考量。馬來料理工序繁複,食材難找,經營上存在挑戰。但正因如此,它才如此獨特,值得在未來餐飲中佔有一席之地。
他提及一些逐漸被遺忘的傳統菜式,例如:Halua,未熟蔬果製成的糖漬甜點,傳統用於儀式場合;仁當(Rendang)除了常見的牛肉版本,還有pucuk miding嫩蕨、波羅蜜、貝類等多個版本;Air Batu Katong曾流行於加東公園沐浴節(Mandi Safar),由燕菜絲、刨冰,以及玫瑰、橙子、檸檬等糖漿製成,隨着傳統節慶消失而淡出人們記憶。
希赫也強調,所有偉大的飲食傳統,其實都起源於樸素的日常:田間地頭、村落廚房、家常飯桌。“壽司最初只是保存魚的方法;法國料理源自鄉間的農家菜,經過長期演化才成為如今的‘精緻料理’。馬來飲食也不例外。它本就藴含非凡的技藝與智慧。我們的祖母無需食譜,憑經驗和直覺在香料中調和數十種食材,這種智慧本身就是一種‘精緻’。”因此,馬來料理精緻化,是原有技藝與複雜性的呈現。當料理被剝離歷史與社羣,只剩下味道與外觀,它便容易失去根基。但若廚師用心理解背後的故事與技藝,精緻餐飲反而成為文化延續的平台。
希赫希望大眾對馬來料理的瞭解能超越對幾道主菜的認知,更深入理解馬來烹飪的多元與深度。“我鼓勵人們追問每道菜的來源、傳承與背後故事,因為這些提問正是重新發現傳統、喚起對失落技藝與食材興趣的起點。”
為推動區域飲食文化交流,希赫創辦Serumpun研討會,匯聚東南亞廚師、歷史學家與作家共探傳統飲食。去年研討會聚焦罕見的鰣魚(terubok),其魚籽曾被譽為“馬來羣島的魚子醬”。第二屆研討會將於今年10月25日在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舉行。
為創意留出空間
本地馬來明星廚師Chef Bob自幼受母親影響,在廚房中體會到食物承載的愛與温暖,也因此種下對烹飪的熱愛。
踏入餐飲業後,他始終被熟悉的馬來風味所吸引。“馬來料理讓我有家的感覺,我決定要傳承並提升它。”
Chef Bob認為,現代馬來料理的革新不只在擺盤,更在於理解根源並重新詮釋。(餐館提供)
Chef Bob認為,馬來料理講究風味、文化與記憶之間的平衡,既要尊重傳統食譜,也要為創意留出空間。最近,他與花柏山休閒集團旗下位於聖淘沙西樂索海灘的Good Old Days餐廳合作,重新演繹多道傳統菜式,在保留本質的同時融入現代元素,吸引更多食客。例如,他將亞參辣魚(Assam Pedas)變成意大利麪,或將椰漿飯與炒飯結合成“椰漿炒飯”(Nasi Lemak Goreng)。
Chef Bob對椰漿飯的現代詮釋,將椰漿飯與炒飯結合成“椰漿炒飯”(Nasi Lemak Goreng),搭配炸雞、煎蛋、花生江魚仔,以及自制參峇醬。(餐館提供)
Chef Bob強調:“馬來料理的靈魂在於豐富層次的風味和背後故事。每道菜承載着歷史——可能是遷徙記憶、節慶回憶或家庭傳承,這不只關乎香料或椰漿,而是食物如何把人們聚在一起。”
他指出,現代馬來料理的革新不只在擺盤,更在於理解根源並重新詮釋,例如選用不同蛋白質部位,或以新方式講述傳統故事。
他也觀察到,越來越多年輕新加坡人和國際食客對馬來料理感興趣,掀起一股“傳統復興”的風潮。人們希望以新穎方式享受這些熟悉的味道,同時不失原汁原味。
“我構思菜餚時,總從一個問題開始:這道菜的故事是什麼?理解故事後,再尋找可創新的細節,如擺盤、口感層次或引入新食材。”對他來説,尊重傳統不是守舊,而是在理解本質後有意識地再創作。
Chef Bob烹製的亞參意大利麪大膽創新,將亞參辣魚與意大利麪結合。(餐館提供)
若要用一道菜代表他對現代馬來料理的理解,他會選“亞參意大利麪”——大膽、出人意料,同時充滿傳統底藴。這道菜自上月在Good Old Days餐廳推出以來廣受歡迎。
Chef Bob也説:“我們身處多元文化中,意味着不斷學習與進化。”他指出,馬來料理本就是融合的產物,在新加坡更是每天被新理念和食材塑造,這賦予廚師們以全球視野、又富個人風格的方式,重新演繹經典菜餚。
被問到影響他最大的菜餚時,他毫不猶豫地説:“是我已故母親做的巴東風味牛肉仁當。她總在開齋節前三天開始慢燉牛肉與香料,一直熬到醬汁濃稠如肉乾,再回鍋收味。那份耐心與對傳統的堅持,深深影響我今天的烹飪方式。”
Chef Bob相信馬來料理具備走向國際的潛力。“它需要更多曝光和精緻度,但不能失去其文化根源。”他呼籲更多廚師與餐館,以新穎而尊重傳統的方式,呈現現代馬來料理。
【副文】非馬來裔廚師:不為新奇而改變傳統
我國多元文化交融,馬來餐成為各族羣的共同文化語言。新加坡風味餐館椰子俱樂部(The Coconut Club)正是這種文化融合的美味縮影,餐館非清真認證,菜品不含豬肉和豬油。
餐館主打新加坡美食,菜單中不乏馬來風味菜式。椰子俱樂部管理合夥人兼The Lo & Behold Group餐飲總監謝福龍受訪時解釋,餐館主打的“新加坡菜”是一個國家多元文化身份的反映,它包含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娘惹、歐亞裔等多重影響,是生活與記憶的交匯。
烤牛肋Iga Bakar在保留傳統的同時,以現代優質食材與手法重現。(龍國雄攝)
精選牛面頰肉烹製而成的beef cheek rendang,滿溢馬來香料的香味。(龍國雄攝)
謝福龍説,馬來料理對新加坡風味文化有很大影響,尤其是國人對香料,參峇和層次豐富菜餚的喜愛。在椰子俱樂部,這種影響體現在許多方面,如:餐館自制香料醬,以及常用的月桂葉(daun salam)、火炬姜花(torch ginger) 等香草,都是馬來料理的核心元素,承載着文化意義。“要做好香料需要時間和技巧,無法被取代或簡化;而炭火燒烤的煙燻風味是現代設備無法複製的,只有用心傳承和適當調整,才能讓這些飲食傳統延續下去。”
餐館菜單中的Iga Bakar(烤牛肋) 使用優質牛小排,讓香料醬的細膩風味充分體現。牛肉先低温慢煮再用炭火烤制,增添煙燻香。這道菜保留傳統做法,通過食材的選擇加以提升。”
椰子俱樂部的Gado-gado既有蔬菜的清新,又有花生醬的濃郁,帶微辣,風味清新。 (龍國雄攝)
另一道雜菜沙拉Gado Gado也有現代呈現。主廚使用新鮮捲心菜和其他生蔬菜,取代傳統煮熟菜葉,帶來更清爽輕盈的口感;花生醬則用新鮮香料現做,既保留原始風味,又更符合現代食客對清新與平衡的追求。
椰子俱樂部管理合夥人兼The Lo & Behold Group餐飲總監謝福龍認為,廚師在處理非自身文化料理時,須保持着尊重、學習與透明心態。(龍國雄攝)
身為非馬來裔廚師,謝福龍認為:“廚師在處理非自身文化料理時,須抱持尊重與學習心態。廚師應儘可能瞭解菜餚的來源,並且對做法保持透明。烹製現代馬來料理時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去改造,而是在保留風味本質的同時,讓它更貼近時代,讓更多人能夠接受。”
椰子俱樂部的使命不僅在於提供美味,更在於向食客傳達新加坡菜是一種文化遺產的理念。(龍國雄攝)
他也説,馬來料理其實有很深的內涵,但這些並不容易被看見。“很多烹飪技巧、食材運用和歷史背景都沒被記錄下來,尤其英文資料很少,所以常被忽略。很多人不知道這些菜餚背後其實費了多少功夫,如多重準備工序、香料的平衡、還有發酵技術,這些早在流行之前就已經是馬來烹飪的一部分,醃魚(pekasam)、天貝(tempeh)、椰花酒(toddy)等都是例子。我們對馬來料理的瞭解,其實只是冰山一角。”
椰子俱樂部以備長炭炭烤雞尾沙爹,烤出來的沙爹外焦裏嫩,肉質多汁有嚼勁,香氣撲鼻。(龍國雄攝)
雞尾沙爹串經炭火炙烤後,雞尾外層油脂被逼出,表皮微焦酥脆,散發出濃郁炭香味。(龍國雄攝)
謝福龍認為,越來越多廚師和餐館正努力展現馬來料理的複雜性。他説:“人們的好奇心增強了,也更有興趣瞭解食物背後的故事和傳統。這是個好現象,希望這能帶來更多記錄、學習和創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