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雲:尋味記憶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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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和他是在警察局碰頭的!
味蕾記憶,還是味蕾相撞?總之誰也搞不清楚是什麼狀況!
阿浩到馬六甲的警察局領回失智症的媽媽。都是味蕾惹的禍,他駕着一輛舊款的國產車“笨蛋傻瓜”載着年老的媽媽華嬸到處尋找美食,叻沙啊、炒粿條、薄餅、娘惹黑果雞、肉骨茶、蠔煎、竹筒飯等等等等。據那美食老饕的失智症主治醫生摩根哈里説:“嘗美食,可短暫喚醒失智症患者的記憶,當味蕾被打開,記憶也會被打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曾經一起生活過的人,曾經走過的小巷,曾經讀過的書,曾經愛戀過的人,不論是結過的善緣,還是惡緣,都能像舊錄像帶的回放一樣,歷歷在目。”
呃,阿浩相信了主治醫生的話。
這次來到馬六甲,阿浩原是想帶媽媽去“雞場街”尋找一檔薄餅攤子,希望媽媽吃了美味的薄餅,能喚醒美好的記憶。但阿浩因為尿急,跑去咖啡店上個廁所,出來後發現媽媽竟然不見了!不見了?她也尿急?不然怎麼會亂跑?還是被人拐了去?他報了警,很快的,有人從他媽媽掛在頸項上的牌子的電話號碼打給他,説他媽媽在警察局。他驚喜地千道萬謝,便匆匆忙忙趕去警察局領回媽媽。
媽媽華嬸見到阿浩,一臉茫然:“你是誰?”
“媽,我是阿浩啊,你兒子。”
“哦哦哦,阿仔啊,這裏是哪裏?”
“馬六甲呀,以前你住過的地方,走,我們去雞場街吃薄餅。”
“薄餅?炳叔的薄餅啊,好耶好耶。”媽媽像個孩子開心拍手。
簽了文件,向馬來警官道謝,母子正要離開警察局的時候,卻撞見在櫃枱前與馬來警察吵得不可開交的他!他叫TOM,只會講劈里啪啦的英語,半句馬來話也不懂,猜想他準是新加坡人吧?他到底遇上什麼麻煩?阿浩本想帶媽媽離開,這種閒事還是少管。偏偏TOM情急之下,如溺水地拉住了阿浩,用英語求救:“你可以幫忙嗎?我要報案。”
“到底什麼事?”阿浩的英語還行。
“你……你幫我翻譯。”TOM囉囉嗦嗦講了來龍去脈,歸納起來就是:“我駕着一輛BMW進來馬來西亞,到了馬六甲油站打油,一上廁所出來,車就被偷走了。我的行李還在車上,幸好我的護照、手機隨身帶,沒有丟。”
“我要報案,你幫我翻譯。”
阿浩用馬來語重複了TOM的話一遍,警察做了筆錄。問了個問題。“除了車子,還丟了什麼?錢包?貴重物品?”
“我丟了錢包,信用卡。護照沒丟,手機也在。”
“你留下電話號碼,一有消息,我們再跟你聯絡。”
“就這樣嗎?”
警察還問了TOM一些問題,總之報案手續繁瑣而冗長,簽了一些文件。華嬸已經不耐煩,不斷催促兒子:“阿仔,我們去吃薄餅,我很餓。”
阿浩和媽媽出來,準備上車時,TOM又陰魂不散衝過來。
“你們去哪裏?”
“我們去雞場街吃薄餅,然後上巴生去。”
“可以搭你們的順風車嗎?”
“你要去哪裏?”
“檳城,那個……那個周氏橋。”
阿浩瞪住TOM良久,目光凌厲。“你到底身上還有沒有錢?”
TOM往口袋裏挖了挖,只挖出來一些零錢和硬幣,尷尬地笑。
二
三人共車,沿着南北大道高速公路直奔。
面對只講英語的新加坡人,又素昧平生的TOM,阿浩選擇沉默!
華嬸則津津有味吃着剛剛打包、還熱騰騰的炳叔的薄餅!感受着薄餅的味道,記憶綿密地像屋檐下的雨滴,滴滴答答地一點一滴滲回來了。她一口一口吃着薄餅,尋味的記憶把很多事都串聯起來了!她説她記得曾經教炳叔怎麼做薄餅,還物色在雞場街開檔。那個檔口,還是她和老公幫忙釘釘搭搭起來的,後來生意好,流氓就來騷擾,要收“看頭鐳”!還是華嬸的老公仗義出頭,手拿扁鑽,撕開衣服,露出手臂上的紋身,嚇退了小流氓!後來炳叔娶了親,還是她做的媒!如今炳叔一家三口,守着薄餅檔的營生,幸福洋溢在他們臉上。阿浩聽着媽媽訴説往事,如數家珍,感觸良深。啊,像屋檐下的雨滴啊,要不是他爸爸去世,媽媽因此鬱鬱不樂,也不會得了失智症啊!媽媽嘴嚼着美味的薄餅,嘴巴喃喃自語:“嗯,作料有沙葛、蝦米、蛋碎、臘腸、餅乾碎、葱蒜,該有的都有了,我教炳叔的,他都有照做了,啊,太美味了,太幸福了。”
媽媽吃飽了,累了,打着盹,漸漸睡着了。
往巴生的高速公路,漫漫長長……
路途遙遠,百無聊賴,阿浩忍不住問TOM,“你呢?去檳城幹嘛?”
“我要找一個人,是我的餐館廚師。”
“哦,駕BMW,又開餐館,少爺哦!可以講華語嗎?”
“我……我儘量。”TOM的華語很生硬,説得很慢、很瑣碎,但大致上是這樣的:他老爸剛剛過世,他繼承了老爸的餐館,招牌菜是咖喱魚頭,生意很好。但自他接手管理後,就把老廚師老周給炒了魷魚。但老週一走,咖喱魚頭頓失了味道,食客走失了一羣,生意慘淡,餐館看來快要面臨倒閉。因此,他必須去檳城周氏橋,把老周請回來,才能挽救餐館。
“這全是你的錯,為何要炒掉老周?”
“他偷錢啊,而且從買食材抽回扣。”
“那是你管理上有問題!”
“你懂什麼?”
“我懂什麼?我當然懂,我也曾經在大餐館XXX當過廚師耶。”
“XXX?很有名耶,是米其林三星級的餐館,你幹嘛不做了?”
“我老闆很刻薄,他辱罵我媽媽,我一氣之下打了他一拳。”
“那你如今在幹什麼?遊手好閒?”
“你沒看到嗎?還要我説嗎?”阿浩有點懊惱,“我媽媽得了失智症,而且看來越來越嚴重。我得帶着她四處尋找美食,因為醫生説,味蕾可能喚醒她的記憶。她嚐了美食,會記得我是她兒子,記得她有個女兒嫁去了澳洲。還記得和我爸爸一起當廚師的往事,還記得我們在馬六甲雞場街住過的生活點點滴滴。我最開心的不是她記得住過哪裏,嘗過多少美食,而是她還記得我是她兒子。記得我叫阿浩,阿浩,我要吃那個薄餅,阿浩,我們去吃肉骨茶。”
“為了媽媽,放棄米其林三星級餐館的廚師,太可惜了。”
“你懂什麼?只看錢嗎?人生的目標只有錢嗎?”
“除了錢,就是不要輸給別人!”
“不就是怕輸咯,難怪人家説:新加坡人死伯驚輸。”
三
沒有顛簸,終於到達了巴生。他們去了巴生河畔天橋底下吃肉骨茶。
華嬸熟練地泡着獨樹香,給兒子、TOM斟茶。
“肉骨茶,最重要的是湯,湯要出味,肉要入味。藥材味不能蓋過肉香,關鍵在於熬,所以老饕就等鍋底肉,精華都在湯底!當然,茶雖然是點綴,但也不是什麼茶都行,最好的是獨樹香,能去油消滯,齒頰留香。”華嬸儼然是老饕,品茶,看着香噴噴的肉骨茶上桌。“來,吃吃,不要客氣。”
TOM吃着香噴噴的肉骨茶,忍不住問阿浩。“你在米其林三星級餐館當廚師,負責的是什麼?擅長的是什麼?”
“法國餐。”
“呃,哪你……懂得咖喱嗎?”
“我媽媽懂得咖喱,她有秘方,曾經教過我。”
“真的假的?”
當TOM問起華嬸關於咖喱?她懂得哪些?會調配咖喱魚頭的料嗎?華嬸卻似乎又失憶了,神情恢復茫然無措,羞怯地喃喃自語。頻頻問兒子:“他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裏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呃呃,糟糕,我們曬的牀單不曉得幹了沒有?忘了收進來,下雨了可怎麼辦?兒子,我們快快回去吧!”
吃了肉骨茶,喚醒記憶的方法彷彿失效了。
華嬸又頻頻問TOM:“兒子啊,你身邊那個人是誰?”
“他是你兒子啊!”
“哪……那麼,你又是誰?”
“我叫TOM,開餐館的,賣咖喱魚頭的。”
“咖喱魚頭啊?我以前也做過這道菜。”
阿浩沮喪,硬拉着媽媽去附近的印度街溜達。這裏都是舊地重遊,看到印度人開的雜貨店,華嬸又恢復精神奕奕了,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華嬸對印度咖喱香料特別感興趣,捧起各種咖喱粉嗅了嗅,彷彿某些記憶被喚醒了,她喃喃自語:“咖喱分兩大系,白咖喱和紅咖喱,白咖喱由印度發揚光大,他們配出神奇的咖喱味道,風靡了許多土皇和酋長。紅咖喱呢?傳到了日本,全靠日本,他們調配出的‘地獄門拉麪’,就是紅咖喱的傑作。”她邊説着,邊把十幾種咖喱香料都買了一些,彷彿在收集咖喱粉的種類。
回到了小旅店,華嬸便將多種咖喱香料各抓了一點來配,然後包成一小包一小包!趁TOM沒注意時,她靜悄悄塞了兩包進TOM的揹包袋子:“你們都喜歡問美食秘方,沒有秘方,誰撞到誰,冤家撞冤家,咖喱粉撞咖喱粉,都是秘方。”
四
一路北上,終於越過了檳威大橋。
無風無雨,終於順利來到了檳城周氏橋。
根據地址,一路問人,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了老周的家。陳舊破落失修的木板屋,就坐落在周氏橋的港尾,傍海而建。潮水的沖刷,屋基早已搖搖欲墜。老周家裏,擠滿了一堆人,問起來,才曉得老周有4個孩子,他老婆,還有他弟弟與弟婦,也拖了幾個孩子,可謂人丁旺盛。但一進門,赫然發現老周大廳裏擺着靈堂,家人都滿臉悲慼,手臂上還戴着孝。原來老週一回來,不到一個禮拜就去世了!
TOM慌亂地揪住老周的太太,急躁地用英語不斷質問:“他死了,那他的咖喱魚頭秘方呢?他有沒有留下咖喱魚頭秘方啊?這對我很重要啊!”
答案當然是沒有!老周的太太只曉得悽酸的哭嚎。
阿浩急忙把TOM扯走。上了車,TOM還發着牢騷。“我的咖喱秘方呢?我怎麼辦呢?我的餐館怎麼辦?沒有一聲交代,他怎麼可以死呢?”
阿浩悶着氣,把車子駛到關仔角海邊,突然煞停車子,把TOM趕下車。
“下車!”
“我幹嘛要下車?”
“王八蛋,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混賬的人,你到底有沒有良心?看不到老周家人多麼可憐麼?他要養活多少張口啊?他被炒魷魚,鬱鬱不樂就死了。你一聲對不起都沒有,一聲對他家人的安慰都沒有,你還是人嗎?只想着你的咖喱秘方、你的餐館。你眼裏只有錢,沒有咖喱秘方,就沒有錢,餐館就要倒閉。你活該車子被偷,你活該被搶劫!你怕輸,活該輸!你滾,我再也不讓你搭順風車了,你滾,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TOM情急之下,又冒出英語:“你把我丟在這兒,我怎麼辦?”
“會死麼?你走路回新加坡吧!”
阿浩駕着車,載着媽媽,絕塵而去。但車子走不遠,又停下,倒了回來。他塞了一些錢給TOM,“夠你搭長途巴士了。”
車子漸漸馳遠。
華嬸突然説,“我要去吃那個關仔角的阿叁叻沙。”
阿浩興奮起來,“媽,是不是梅姨的阿叁叻沙?”
華嬸答:“是啊,加上一碗煎堆。”
五
從北到南,一路顛簸,TOM終於回到了新加坡。
TOM剛剛回到新加坡,馬六甲警察局很有效率地打電話給TOM,説他的BMW找到了,不過已經被“五馬分屍”,只剩下一副骨架。
他癱瘓地躺在牀上,萬念俱灰地躺了一天一夜,起來沖涼,換衣。
他百無聊賴,煮了杯麪吃。他摸摸揹包,把東西全倒了出來,有護照,有一些硬幣,有報案的文件,咦,怎麼有兩包東西?他小心翼翼打開,發覺是華嬸配的咖喱香料。他憶起了,在巴生印度街華嬸買了十幾種咖喱香料的畫面湧上來,華嬸曾經喃喃自語説:“咖喱分兩大系,白咖喱和紅咖喱,白咖喱由印度發揚光大,他們配出神奇的咖喱味道,風靡了許多土皇和酋長。紅咖喱呢?傳入日本,全靠日本,他們調配出的‘地獄門拉麪’,就是紅咖喱的傑作。”
華嬸還曾經喃喃自語:“你們都喜歡問美食秘方,沒有秘方,誰撞到誰,冤家撞冤家,咖喱粉撞咖喱粉,都是秘方。”
他突然有了領悟,靈機一動,把這包混雜了十幾種咖喱粉的咖喱香料煮了。再按照咖喱魚頭的配方,去買了魚頭、秋葵、番茄、圓心菜、葱、馬鈴薯,其他作料等等。魚頭得煎得兩面微焦,炒鍋熱油,翻炒秋葵、洋葱片、番茄塊兒,最後倒入裝有煎好魚頭的煮鍋裏,再加上華嬸的秘方咖喱粉配的香料。
香噴噴的咖喱魚頭上桌了,他嚐了一口,幾乎喊出聲來:“哇,這就是老周的咖喱魚頭味道啊!莫非,華嬸與老周的咖喱秘方,是同一位師傅傳授的?”
兩個星期後,TOM寄了錢給阿浩曾經工作過的XXX米其林三星級餐館。還附上一封信,感謝他一路來的幫助,並且感謝他媽媽的咖喱秘方。再兩個星期後,TOM接到阿浩打來的電話,“喂,TOM,我媽媽的失智症惡化了,新加坡有沒有可以照顧失智症者的療養院?”
“有!我可以負擔你媽媽一切的住院費用。”
“呃,你的餐館需要請廚師嗎?我也需要留在新加坡照顧媽媽。”
“呃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