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無人:盛夏的星圖與牧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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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多麼困難啊,思想與思想多難溝通啊,即使是在愛侶間亦是如此!——波特萊爾
星圖終於用心彌補了一些失落的詞語
雨後,離電梯口不遠處,那呈梯形但只有左、中、右三排的信箱,像擠滿了許多小病牀的病房。牀號與病號,清楚又明晰,但到底是何病灶,有時就如X光照片上的兩小團烏雲,還有待專家釐清與確認。這,不也挺像我們如今面對的紛擾失序的人世,不知該如何對症下藥。
信箱裏,有一張來自遠方的明信片,一隻豎起雙耳的兔子,頭上立着一隻轉頭回望的金翅雀,還有另外兩隻,拍動雙翼,準備振翅高飛。卡片背後的底部,有一行小小的説明文字,哦,原來圖片是摘取自羅伯特·麥克法蘭(Robert MacFarlane)和傑奇·莫里斯(Jackie Morris)所編著的“The Lost Words: A Spell Book”。嗯,就暫且譯為《失落的文字:咒語之書》吧。其實,對於麥克法蘭,你並不陌生,曾讀過中文版大作《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挺喜歡那獨具慧眼的探索和感悟。今年,他又出版新作《河流是活的嗎?》(Is A River Alive?)分享他在厄瓜多爾、加拿大和印度的三條河流的探索與沉思,他主張河流應被視為活生生的有機體,也應享有權利並得到尊重,但這本書好像尚未有中譯本。
後來,你在社區圖書館借到《失落的文字》,那是一本圖文並茂、老少皆宜的“大圖書”。你還察覺,這本書和一次爭取被失落詞語的復原與彌補,息息相關。書本開篇第一頁的左邊,就是明信片上的那張圖,但足足大了四倍。右邊的行文,有感人肺腑的話:“你手裏拿着一本咒語之書,想要找回這些丟失的文字。若要閲讀它,你需要尋找、發現和訴説。它講述着缺失和隱藏的事物,存在於物質和表象中。它用金色講述着金翅雀在書頁間飛舞的魅力,它所包含的不僅僅是詩歌,而是各種各樣的咒語,或許通過大聲朗讀會有了古老且強大的魔力……” 總之,通過這本“大圖書”,他們希望能引導讀者展開夢想的翅翼,吟唱迷人的咒語之歌,讓優美的文字和插圖,成為心靈的港灣,成為黑暗歲月裏,希望的合唱。
話説2007年,《兒童牛津英語詞典》刪除了幾個與自然界相關的詞彙。比如,橡子、荊棘、翠鳥、藍鈴花、七葉樹等詞彙,全都被捨棄了,這是為了騰出空間讓“博客”“聊天室”和“數據庫”等科技術語“登堂入室”。就在這悄無聲息的“詞語失落”時,備受讚譽的作家麥克法蘭和才華橫溢的插畫家兼作家莫里斯,覺得必須聯手出擊。他們呼籲公眾應關注《兒童牛津英語詞典》這令人費解的行為,對於這些美好的詞彙,以及它們所代表的意義,被主流出版刊物有意地邊緣化的做法,他們難以接受。多虧有了他們兩人的努力,那些被悄然移除的詞彙,在他們合編的《失落的詞語:咒語之書》裏,終於修復和彌補了。
只可惜,如今你已垂垂老矣,不記得當年是否陪着年幼的孩子,在圖書館裏搜尋過這本大圖書,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座用紅磚牆構築而成,並佇立44年的舊圖書館,已經在2004年的春天走進了歷史的長河……
星光離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一世橋太遙遠
對了,上個月底,你已經搬到河邊那棟二戰前的舊樓,就在9樓走廊盡頭、那間後窗面向河川的小房間,門牌號湊巧是9-11。日子平靜如常,你説,不過之前住的舊樓不遠處,山坡下有個拱形花壇,配搭了12個月份的美麗噴泉(Fountain of the Twelve Months),如今已能操作正常,就像你“新居”窗外的河水,滔滔不絕地流向已知和未知的前方。
已知,因為幾乎所有的河川終究會流入大海,未知,則是偶爾從上游會漂來狂風暴雨後傾頹衰敗的老樹。隨着奔騰翻滾的河水,幾經波折的敗幹殘枝,會在下游逐漸靠攏抱團,是為了相依取暖嗎,就不得而知了。但它們會形成一堵突兀的水上圍欄。唯有當這些漂木都被清除後,你才能握緊雙槳,拍擊浪花,與時間之河繼續搏鬥。每當穿越過那半弧形的橋拱後,你説,雲朵好像才比較樂意和你同聲共氣,嘩啦嘩啦地陪你在水中衝刺前進。
我記得,在殘陽如血的黃昏,我們曾走過一座古樸典雅的老橋。它好像曾經歷過二戰時聯軍的猛烈轟炸,也體會過地殼的劇烈晃動,橋兩側目睹過生離死別的吊鐘形路燈,有好一陣子都陷入委頓陰翳的暗夜。幾經修復,所幸它們還能照亮迷人的河岸。城裏城外的男女老少,漫步過橋之後,會頻頻回望這座見證了古都發展的老橋。我還記得,這座有四個橋拱的老石橋,連接一個廣場和“上帝之母”的老教堂。若沒記錯,再往前走,就可以去到河對岸的山丘。讓我再想想,對了,它是叫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一世橋(Ponte Vittorio Emanuele I)吧?
你説,有時,流水依依的河面,入夜後映出一輪明月,可惜漫天閃爍的繁星,畢竟距離這座老橋太遙遠了,單憑你我的肉眼,無法看清波光粼粼的河面,曾有一幅悽美絕倫的星圖。其實,若不想走上這座老橋,可以右拐沿着河岸邊慢步前行,就會來到另一座就叫翁貝託一世的老橋(是的,羅馬城裏也有一座同名的橋)。而那個翠綠宜人、擺放了不少銅雕造型藝術的公園,就在幾步之遙,只要你還有耐心和興致。我仍記得公園裏有一張赭色長椅,坐着一對相擁的“情侶燈柱”,那是情侶熱衷的“必爭之坐”。我想問的是,如今你獨自划着小舟時,是劃過河上左、中、右的哪一個橋拱呢?當時橋上,是不是有人正朝着你揮手?
至於他,終於轉換了跑道,加入了一家初創公司,專門研發最前沿的人工智能,還涉足投資和炒作虛擬貨幣的圈子。他好像戒煙也戒酒了,但有沒有改抽電子煙,或仍在路上飆車闖禍,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他不再有“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空虛,因為如今他交往的都是一些成功人士,心中燃燒着一團渴望鶴立雞羣的火焰。在自媒體的短視頻裏,時不時都能看到他志得意滿的現身説法。那些煽情的話語和話術,盡是鼓舞年輕人要敢於突破人生的侷限,要勇於攀爬一個又一個金錢與利潤的高峯。
而我,偶爾仰望星空時,更喜歡閉上雙眼,想象自己對於星圖與生命的奧秘,有了一晌的瞭然與契合。張開眼睛後,我依然深信,天使和惡魔、良善與邪惡的鬥爭,無法靠低劣的仿寫和捏造,就能打動謙卑又惶恐的心靈。其實,你也不認同毫無節制地對語言與情感的把玩和褻弄……
閲讀星圖並不是一種缺乏詩意的徒然
她説,選擇“和好如初”地分手了,這未嘗不是一次心靈滌盪後的果敢抉擇。如今她手中那條曾被緊緊扣住的繮繩,終於能坦然釋然放下了。歲月滔滔如流水,濡濕也撫慰了刻滿堅韌與傷痕的船槳;手和槳,槳和水,水和雲,雲和天,終於能坦誠對話和交心了。而你們,正向已知與未知的前方,勇敢划行而去。
遠山,看似默然又漠然,其實,山巒起伏、動靜自如,流水之下,也有湍急嶙峋的河牀。所以,即便有時“新居”會現出他者的身影,但在9-11那個小小的房子裏,話語之間,只泛着一些氤氲褪色的記憶,再也無法激起不羈的馬蹄。哦,我不肯定你們可有讀過波特萊爾的《巴黎的憂鬱》,書中有篇短文,題為《窮人的眼睛》。文章末尾,波特萊爾是這麼説的:“我親愛的天使,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多麼困難啊,思想與思想多難溝通啊,即使是在愛侶間亦是如此!”
愛情,如果是從上游出山入谷後的突兀與奔騰,那麼,友情,會像來到了出海口前的三角洲,變得和緩、綿延又平實。入夜之後,如若奢望靠直覺就能識別不僅碎片化,且已被刻意篡改的星圖,終究是一種缺乏詩意和誠意的徒然。其實,不妨去看看網絡裏無人機空拍的“潮汐樹”音樂視頻。在河海吻頸相交處,大自然創造了一幅又一幅的樹景奇觀,讓人看了無比震撼,它好像是在提醒眾生,當潮水的熱情退去後,生命和情感暫時擱淺的圖騰,才會顯得格外莊重與綿長。
誠然,愛恨與情仇,戰爭與和平,是地球上最荒誕不經的真實和詩行,如何尋回失落與失真的詞語,如何探析不同文明之間交相影響的激盪,仍是古今中外學者和詩人關切的課題。不論是劉宗迪教授的《七夕:星空、神話與異域風俗》,抑或是英國詩人阿爾弗雷德·愛德華·豪斯曼(A.E. Housman)的詩作,似乎對於星圖情有獨鍾。在《最後的詩作, 第十二首》(Last Poems,XII)裏,豪斯曼曾感嘆他的靈魂,無法飛向土星和水星。但他所探問的律法和星圖,是否也傾注了他的惶惑與憤懣?
*上帝的律法,人的律法,**他可以遵守他的意志和能力;不是我:讓上帝和人來制定法律是為他們自己,而不是為我;**如果我的道路與他們不同,**就讓他們管好自己的事吧。**我會判斷並嚴厲譴責他們的行為,**但我何曾為他們制定過律法?隨你們高興吧,我説,而他們只需視而不見。但不,他們不會;他們仍須強迫他們的鄰居屈服於他們的意志,**並渴望能逼迫我隨之起舞,**用監獄、絞刑架和地獄之火。我該如何面對迷惑與困難人類和上帝的魔力?**我,一個陌生人,一個恐慌的人,**身處一個我從未創造的世界裏。**他們將是主人,無論對錯;**雖然兩者都愚蠢,卻都堅強,我的靈魂,既然我們無法飛向土星或水星,**那麼,如果可以,我們必須遵守,*這些神與人之外的法則。
不是每個拐角處都會看到前方的景緻
你在網上訂購的那本書,我已經收到,説是送給我的禮物,而且是日文版的原著。哦,好幾年前,在日本東北旅遊時,我去盛岡看了長在地方裁判所前面的那棵石割櫻。在周長21米的巨大花崗岩石上,它石破天驚地年年花開又花落,每一片新葉都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四周為它築起的細小柱子和繩索圍欄,也好像深感任重道遠,那些偶爾朝窗外探頭望的檢察官和法官,會否心中也曾有過片刻的忐忑不安?嗯,那個誘殺了九人的變態網絡殺人魔,終於被執行絞刑了。
看來,我得花更長的時間才能讀完你送的書。在反芻語碼轉換的心潮起伏時,那條曾經蕪雜紛擾的回眸之路,會否恰似一條曾被朽木攔阻的河川,前方的視野已不再那麼寬廣?如今,就在你住的樓房後面斜坡上,在兩棵白樺樹相依偎的左手邊拐角處,有一排幾乎被人們徹底遺忘的馬廄。小小的正方形鐵窗,朝左邊打開後,馬匹就能探出一副若有所思的長臉,許是想起那已日漸生疏的達達馬蹄,雖然,我仍懷疑,馬兒也會有詩意般朦朧的記憶……
緩緩移步向前,我記得,當我們到鐵窗前與那烏黑呆滯的馬眼對視時,“做牛做馬”這句令人感到酸楚的話,霎時間就在心頭激烈搖盪。當生命與生存,得用枷鎖來換取最基本的温飽和存活,而原本理應得到的食水和糧食,也在炮火聲中灰飛煙滅了,即便是牛馬也會潸然淚下吧?而此時此刻,我只能繼續書寫和閲讀,讀一本名為《詩歌如友人》(Poems as Friends)的書。體貼入微的編輯,是個心地良善的牧人,除了選取了一些名作,還為每一首詩附上一位讀者的獨白,讓他/她娓娓道出各自的感觸。
書中,有一首題為《世界如何變得更大》(How The World Gets Bigger)的詩作,作者艾莉森·哈蕾特(Alyson Hallet),是一位坦承自己熱愛寫作,但很難在寫作生活和隨之而來的更務實的生活之間,能真正找到平衡的女詩人。在世事難料的日常裏,何不一起來讀讀《世界如何變得更大》,或能暫時找回一個比較平衡的心智,讓自己的雙腳站得更挺直,就像我看過的那棵石割櫻。
今天早上,你門上釘着一張紙條,解釋你為何不得不匆匆離去,並取消我們的會面。我轉身走進雨中,瞅着雨點灑落柏油路上,在排水溝裏如小子彈炸開。我解開外套的扣子,仰望天空。這比哭泣好多了;無處可去,無事可做。我走在人行道上,櫻桃樹像枝形吊燈那樣高高掛起,路盡頭的拐角突然變得如此迷人,它轉彎的方式卻沒有展現出前方的風景。
他相信自己永遠是個幸福的牧人
直到今天,我依然確信,人就像樹,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是一棵櫻桃樹,或是一棵破石而生的彼岸櫻,抑或是一株熱情如火的鳳凰木,何必去深究它們的年輪和記憶,重要的是要懂得珍惜每一滴葉綠素,每一片真實踩過活過的土地。瞧,那林林種種的樹木,總能如此安靜又平和的度日。即便經歷暴雨狂風后,有些終究會倒下,甚至落入河中,成了離散的漂木。撈起之後,肯定還會有用途,就像一首“死去活來”的歌詩,總是戮力同心地陪我們劃過每一座時光之橋,迎來橋拱外那一片暖心的晨曦 。
是的,花期已過,盛夏已經降臨。晨曦已初露,在登上獨木舟、划動雙槳之前,何不放鬆自己,就像走出家門之前的我,喜歡暫時閉上雙眼,默誦佩索亞寫的《我是一個牧人》;那依然熾熱的體温,最真實……
我是一個牧人思想是我的羊羣羊羣是一種種感觸我用直覺,用手足視聽神經和口鼻去放牧想一朵花是看見花豔,嗅到花香見一個果是用舌頭品嚐當盛夏來臨我痛苦的忍受酷熱躺在草地上閉上灼熱的眼睛體會躺在現實中的軀體**我認識了真理,感到了存在的幸福
《失落的文字》,圖文並茂,老少皆宜。(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