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文集選編 英培安雜文再思社會議題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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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特·班雅明被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稱為“歐洲最後一位知識分子”,他的《單向街》是眾多論述中最貼近大眾的一部,充滿他對社會景象和微小事物的觀察。《單向街》創作於1928年,當時德國走出一戰結束後,政治與經濟的轉變時期。詹明信則在《班雅明:多重面向》一書中剖析,現代人處在理論時代(age of theory),歷史的境況會澄清一些不證自明的東西,但對班雅明那個年代來説,他的青年歲月和智識造就的階段,正是新康德主義盛行時,以自然科學為唯一真理。
雜文語調一針見血
在這種重視實用、邏輯、理性的時代背景下,《單向街》維持了班雅明的寫作特點:遊蕩、靈光閃現和星座佈列,以精妙、跳躍、碎片結構的形態書寫社會觀察。對照英培安在1980年代出版的幾本絕版雜文集《説長道短集》《人在江湖》《破帽遮顏集》與《拍案集》,從知識分子與社會觀察者的角度剖析社會。40年後,劉碧娟博士再編《關於:英培安雜文編選集》,從絕版雜文集中選出154篇,歸類為數個議題,從自己、思想、品德、身份,到女性、感受和生活,盡顯他的社會關懷,但不故作高深,而是採用了言簡意賅,一針見血的雜文語調。
新加坡在1965年獨立建國後積極發展,80年代正是輝煌年代。而英培安是這麼看自己身處的年代:“70年代以後,理想主義就沒落了,現在是80年代;據説是實用主義抬頭的年代。現在的年青人對什麼主義、什麼哲學,是毫無興趣的,現在他們最有興趣的是電腦、工商管理……”(《懷舊》)。他選擇用一個懷舊者的姿態針砭時弊,雖不乏旁徵博引,但也深入淺出。比如“關於品德”一輯的《孝道》一篇,他談到敬老,提出最不幸的事情,無非將朝氣蓬勃的年青人困在家裏,服侍殘年的老人吃飯、大便、洗澡,也許連生計都成了問題。“因為社會賢達反對,社會輿論攻擊,把老人送去老人院是非常不孝的。於是,年青人的生命就這樣耗下去,耗下去,和垂死卻不死的老人一起沉入痛苦的深淵。”
今昔對照社會課題
相隔40年的作品結集具有時代意義。這讓讀者作出今昔對照,驗收其文字的普世性,觀照社會的發展走向,什麼改善了,什麼依舊不變。對照現在,人口老化的趨勢不可逆轉,傳統觀念難以改變,但我們確實看到社會出現更多樂齡設施和福利機構,養老不再只是個體的責任,而是從公共建設上為老人設想。
同樣談敬老的篇章有《政治》。英培安引用法蘭西·培根的書《新阿特蘭底斯》,小説中的理想國由科學家和哲學家執政,沒有投機的政客,沒有政黨,更沒有表演意味強烈的競選活動和羣眾大會。與之對比的是柏拉圖的理想政治人才,他們受過有系統的身心教育,30歲以後開始學哲學,再離開學術生活,投入社會磨練搏鬥,累積實際經驗。身經百戰後,年過半百,正是最理想的統治者。英培安認為,青年才俊也許滿肚子學問,但身心未必成熟,往往失於浮躁或急功近利,政治問題千變萬化,無怪乎在許多國家,居高位掌大權多為老年人。
他還相信開放的社會需要一羣熱情的懷疑者。這或許也包括懷疑自己。於是,在“關於身份”一輯,他為“文人”形象祛魅,談到大思想家和大文學家不一定就是讀遍萬卷書的人,諸如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影響後世的思想也來自生活實踐和獨立思考。《讀者的眼睛》和《撈家》兩文,強調文化工作者不應馬虎敷衍,把做文化當成投機生意,因為讀者、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前者更直抒心中擔憂:“每天在報上不斷寫寫寫……有時良心發現,真的從心裏抖出來,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背後大吐苦水呢?”作為累積了閲歷和社會、文化資本的文人,他意識到可能存在的盲點,以此警惕自己和他人:唯一使自己安心的方法,儘量寫得認真一點。
《關於:英培安雜文編選集》編者劉碧娟博士(左起),在新書發佈會上與吳偉才、劉培芳同台對談。(城市書房提供)
英培安談性別觀
也許編者是女性使然,《關於》特別收錄一輯談女性,讓我們瞧見英培安的性別觀。《女作家》一文説,有“女作家”這一稱呼,並不是因為世上沒有男作家,而是人們總是把作家想象為男性形象。女性寫作者過去隱身,並非不存在,而是缺乏受教育機會、只出現在私領域,甚至把書寫出來了,只能以男性名字發表。後來,男女平等的時代到來,女性也能成為作家,而且不遜於男性,漸漸有了“女作家”的稱謂。
然而英培安直言,只要女作家這名詞一天還存在,真正的男女平等就難以實現,如果女性竟還以這頭銜沾沾自喜,那就更難了。這個詞彙最終還是大男人主義在作怪:把“女作家”從“作家”或“女人”中區分開來,一是因為驚奇於女性能作文,二是將能文的女性視為特別乖巧的寵物對待,也就是如此,許多男性看似特別欣賞“女作家”,尤其作風大膽的新潮“女作家”。他在文末調侃説,不如把寫作的男性也稱為男作家,這條賬是不是就能拉平了呢?
他談女性,不僅談論知識分子階層,從古至今梳理,有條理地抒發其社會關懷。“女性”一輯也説中國古代的節婦烈女、紅顏禍水論,到新加坡社會關切的“婦女問題”。在新加坡,人們普遍受到高等教育,建國總理李光耀就曾經發出憂患,認為這會影響生育率。這最終也是因為受現代教育少,觀念傳統的婦女更願意走入婚姻,並且以傳宗接代為己任,現代女性更有自主意識,認為若沒有時間好好教養兒女,平衡個人理想和生兒育女,情願不生或生少一點。
在過去,男性常居優勢,至今性別平等的社會倡議也還在持續中,英培安在當時看見女性的處境和性別政治的弔詭處並直白提出,如今看來也令人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