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洛夫——石室當關 漂泊莫開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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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是個會寫後記的詩人,在軍營在逆旅,他寫詩也作詩的註解。最後還寫出了書法字,手稿詩集上,大小不同字跡,越到後面越濃墨重彩。一揮起筆提峯,你能看到,最後的詩作,尾韻千鈞而悠揚。
洛夫出生在湖南衡陽,同鄭愁予和瘂弦一樣,1949年隨軍來到台灣,最近幾年都相繼過世。他們的詩,是動盪時代的幾朵浪之花,愁予浪子游俠,瘂弦戲方唱罷,洛夫禪魔並行。黃河匯入太平洋,長江還在更南方,時勢地勢的必然,他們各自抓着這些漂流木,比浪高一點,一點就寫出整片海洋的曲折稜角。
親密關係中,當伴侶擅長某個技能,你便不想再專精於那個領域,同樣的事已經有人做了,佔山不為王,失去了驕傲的手段。同一個時代的詩人,不免就在同一個親密圈子,彼此相對的磁鐵,質量相當,每靠近一步都在抵禦自然磁場。他們演化出自己的風格,是自己的樹不同速度方向生長,葉子陰翳一片,連起來才是互不遮擋的森林。英雄造英雄。
森林下的讀者,免於歷史意義的炙烤,沿着詩人們的莖脈解渴。還是那樣,愁予達達地停頓排比,婉約審慎地溯洄,傷感逆流,以柔克剛,沉浸在淡然節奏中,為一切動情,眼淚最奢華的珍珠,飄飄然化哀愁為柔軟棉墊,隔絕尖利與現場。
瘂弦一語三金,高亢的民族唱法,俗世奇人長吁短嘆,辛辣成為一種痛覺,醉拳打翻高的美的,矮的醜的心癢難耐,只想鎖住這一點痛覺是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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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豔陽,清泉清音,辣味祛濕,洛夫更把電扇安在古代,嚇壞長袍將軍與考古學家,消暑方法不僅現實,還超現實。他就是要怪要反叛,黑魔法也有春天,詩魔誰與爭鋒。
洛夫不是黑袍彎指甲,傲天傲物傲鼻孔。你看他給妻子寫的書信,他留在詩裏的後記。他也不是非要去西天取經,他説他早期取了空經,沉迷於陌生化的語詞,但暮然回首,漢詩經閣已在心間夢迴。東西不是對抗關係,洛夫把它們變成了自己的東西。
《石室之死亡》是洛夫的成名作,他自稱用盡了反常語法,金門炮仗中他把意識壓入甬道,用“自動語言”拓展心靈鏡像。有人説他年紀到了,自然鄉愁,才轉入古典詩歌的懷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新詩舊詩的爭辯還未休止,陣營劃分由不得自由派。還有的爭,洛夫與余光中孰高,其實洛夫早就放心於天涯。
他的詩是“天涯美學”,軍旅生涯不定,審美標尺流動,居所跨洋翻島,洛夫寄情天涯不知歸處,一個不要被瞄準的座標。新詩口語化,與古典資源斷層,新詩經典化,貌合神離似國王新衣,古詩的意象抒發今人的情,沒有了文學形式的陌生化,大忌。
所以他寫《唐詩的解構》,從建構者到解構者,將“顯性的形象語言”與“隱性的沉默語言”結合(洛夫語),再把更多的二元結構以文字以語法呈現。寫禪詩的時期,他又加入“大音希聲”和超現實的不謀而合,先用魔幻跳躍意象頂上詩意高潮,輔之內裏韻律公式得當,再口語敍述緩緩落幕,劇中人還在舞,音樂還敞亮。
洛夫的詩適合第二次讀,第二次才分得清二重奏的細節。他於2018年去世,余光中則先他一年,台灣詩歌雙子星都在天上閃亮。以前的詩,是爺爺奶奶的年紀,再久以前的詩,就得翻族譜家訓找到聯繫,還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詩,李白王維那些被洛夫稱作“超現實主義”的詩歌,與現代生活南轅北轍。而實際上,南轅北轍出自古人口齒,語言多番改造,落入我們的頭腦,如果不是經年的字句,長出葱鬱的意義森林,“我是誰?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的問題會離我們更緊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