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鳴:古典文本轉生 延續傳統與時代對話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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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世説新語》之《驢鳴》從新角度講述曹丕曹植的兄弟競爭。(互聯網)
經典永不過時,只會以新的方式重生,因經典故事的價值在於其跨越時空的永恆普世價值,能使不同時代的讀者受益。中國古典文學歷經千百年沉澱,如今在藝術舞台上綻放出別樣光彩——當古老語詞化作躍動音符,當無聲文本被賦予新活演繹,人們聽到看到的不僅是藝術瑰寶的傳承,更是文化神髓的延續。那些被改編為舞台、音樂的名著片段,以獨特方式訴説傳統與時代的對話,體現古典文學的璀璨生命力。
本文擷取三部中國古典名著中的片段,探尋它們從書頁到舞台、流行音樂等現代藝文媒介的蜕變,在老故事中挖掘新意義。
崑曲《驢鳴》:大哉生死
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原創崑曲《世説新語》之“大哉生死”系列,2025年開啓新一輪巡演,由《驢鳴》《索衣》《開匣》《訪戴》四折綴連而成,取材自南朝劉義慶的《世説新語》,展示魏晉名士風度與情感,探討魏晉世人“死生亦大矣”的生命態度。
《世説新語》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筆記小説代表作,也是中國最早的文言志人小説集。(互聯網)
四個故事中,有評論認為取材自《世説新語·傷逝》的《驢鳴》,作為“大哉生死”主題代表作,將三十幾個字的簡短記載轉化為一場充滿戲劇張力與人文深度的演繹,成功重構並新解。
原文如斯簡練:“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改編後,《驢鳴》對整個故事有了拓展:王粲逝後,好友曹丕、曹植前往致祭。謀士賈詡奉曹操之命,窺探二人高下,決定誰有資格繼位。得曹操喜愛的幼子曹植風流機智善於應對,幾番交鋒後曹丕相形見絀,可出乎賈詡與曹植意外的是,因王粲生前最愛聽驢叫聲,曹丕最後甘願放下身段、不顧姿態,跪地模仿驢鳴,竟哀鳴出一番情真意切。
筆者看來,曹丕這一聲聲驢鳴,祭奠的不僅是老友,其實也是自己,還有兄弟之情,甚至是逼迫他們骨肉相殘的父親。曹丕躬身為驢,又在驢鳴中化人,昭示最純粹最可貴的人性,並試圖點醒那些聽不懂驢鳴的人,包括曹植。曹丕説:“此粗鄙之聲,實不該出曹丕之口,更不可出世子之口,尤不可出來日魏王之口,是也不是?”
更耐人尋味的是,以王粲最愛的驢叫相祭之際,曹丕問曹植:“敢問子建(曹植)可知我之所好?”勝負欲極強的曹植並不老實回答,處處反詰,曹丕伏在曹植耳邊説:“我所愛者,甘蔗與葡萄耳。”意思是説:“日後祭奠我時記得帶甘蔗與葡萄……”曹丕此言為感化,還是戲弄,甚至刺痛曹植,都任人解讀。
當然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成為魏文帝的是曹丕。曹丕驢鳴是真情還是計謀,是豁達還是陰險,不得而知。從史書包括曹丕個人的著作中看,曹丕是一個既有情又毒辣,既寬厚又殘酷的人,曹丕終究未對曹植下手,若《世説新語》所記為實,那麼曹丕可能記得驢鳴和耳語,對自己、對弟弟的內心震撼。
但有史學家指,《世説新語》屬志人小説範疇,事實真偽並不可靠,而現代戲劇構作並不拘囿於探真,將小故事加工提煉出令今人共感反思的新作,這已是高妙解讀。
舞劇《山月》:心理異變人化虎
同樣是人與動物的類比,2023年受“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委約鄭傑舞蹈劇場創作的舞蹈劇場《訓誡三則·山月》,取材自張讀所撰晚唐傳奇《人虎傳》。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作家中島敦的《山月記》也擴寫自李徵化虎的故事。
青年才俊李徵高中進士後,因性格清高,不願屈就低職而辭官回鄉,生活所迫又無奈出任地方小官,倍感壓抑的他突發疾病發瘋,化作一頭老虎遁入森林。化虎的他仍然保持人性,託付友人袁傪代為照顧妻兒,並把自己的詩傳承給子孫。這個故事直訴許多唐朝文人懷才不遇、仕隱之心,探討的是人性與命運、現實與理想的關聯,如果與現代人的思維相證,還有對自我意識過剩與自我認知失調的指涉,李徵“突發狂疾”,甚至可視為心理疾病所致。
《山月》編舞、導演與主演鄭傑認為,古傳奇警訓着今人的可為與不可為,他以小人物的背景和經歷而提煉出一個巨大的中式哲學思想。他受訪時説:“我覺得現代人追求對自我內心的觀察和滿足,人的匱乏之處表現於依然會問自己:‘我是誰’‘我如何遵循自己內心真實的一面去做自己?’關於這些問題,我們可能沒有辦法第一時間很好理解,但設問確實可起到警醒作用。”
如李徵般個體的求而不得,無論古今,都是一種普遍心靈困境或性格悲劇,意識到它的本源存在只是起始,人化虎雖為文學處理,可心理產生異變,現實中卻並不罕見,因此直面疑難並與之和解,甚至消解,才是經典閲讀或任何閲讀後最重要的接續動作。
中島敦在《山月記》中借李徵之口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徐建雄譯)
人與虎、玉與礫,或許原非二元對立,這跟認命和破命是同樣道理:人,既要審時度勢機宜權衡,也得鍥而不捨上下求索;另外,如無法撼動大局,改變情勢,至少可以嘗試改變自己,允許心靈在沉寂中蓄力,等待或另覓時機。
中島敦的《山月記》取材中國唐代傳奇小説,汲取融合《人虎傳》和《李徵》兩篇小説。(互聯網)
聊齋《翩翩》“戲腔”翻唱
説到沉寂蓄力,不得不提暌違公眾視線已久的刀郎,2023年攜專輯《山歌寥哉》歸來,專輯此刻仍話題熱度不墜,被不斷探討和翻唱。專輯創作底色為對山歌和民間曲牌的謳詠,並且是一張聊齋概念的作品,連輯名“寥哉”都是“聊齋”諧音,所有歌曲的歌名和歌詞大多取材蒲松齡文本。
最近中國甬劇演員、寧波市甬劇團副團長甦醒對《山歌寥哉》中一首《翩翩》的“戲腔”翻唱,令這首歌翩然飄散又一層古色古香的韻味。
聊齋《翩翩》講述浪蕩子羅子浮身染惡瘡,被仙女翩翩領入深山洞府治癒,後返回塵世探親,重尋山洞,卻已不見翩翩和温柔鄉蹤影。
刀郎在歌詞中重述《翩翩》:“她也曾是越過了銀河萬里的荒原/他也曾是劃破了絢爛流落在人間/唯有那不眠的憑欄與情仇依舍/是雲搖是雨散都在同一個搖籃。”筆者認為,這幾句歌詞是對原著既詩意又哲學的解讀:仙子凡人結縭,畢竟無以偕老;攀臨空中樓閣,終將人間流離。望眼欲穿憑欄無盡,只剩難分難捨的情思可依;雲搖雨散往復循環,誕生總與輪迴一同發生。
詞藻間似乎有一種存在主義的荒誕,但若説《翩翩》意在勸誡世人否定世俗意義,免於塵世痴纏,恐怕亦不盡然,倒不如説給了虛無主義者一劑良方:以“翩翩”之姿,在虛實間尋找興味、創造意義。
經典如同湧動之河,新解是活水長流的必要支流。古典文學解讀,應既揭示普遍人性價值,又燃亮其不可複製的歷史光彩,這種張力恰恰是人文精神的精華所在。
《聊齋志異》是清初文言短篇小説集,共收小説數百篇。(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