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可存,馬丁路德金不可存-鍾雪萍
前幾天,美國媒體洋溢着“正能量”,既渲染着奧巴馬第二屆總統就職宣誓的到來,又宣傳着“馬丁路德金節”的意義,前者法定為1月20日,後者今年落在1月21日。
確實,馬丁路德金1963年“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説,在2008年得以實現,甚至超出其列舉的那些夢想:2008年,黑人首次成為美國總統,並在2012年獲勝連任,於2013年1月20日再次宣誓就職。
只要瞭解美國歷史上的黑奴史,南北戰爭後繼續存在了一百年的種族隔離史,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集體有/無意識,及其如何在1960年代激烈的民權運動衝突中表現出來,又如何作為這個國家難以癒合的歷史創傷繼續存在着,就不難想見從馬丁路德金到奧巴馬的重大歷史意義。
然而重大歷史意義下仍然無法迴避的問題是,種族歧視是否消失?沒有消失的話,它以何種形式繼續存在着?為什麼?在各類較高水準的正式或非正式的討論裏,可以感覺到,人們普遍認為在種族問題上變化很大,尤其在法律的話語裏,在法律制約下的社會文化體制話語裏(有人稱之為“政治正確的話語”),以及在人數壯大了的非洲裔中產階級人羣裏。但與此共存的,除了不再赤裸裸但事實上仍然存在的種族偏見以外,是明顯的社會和經濟層面上的隔離:貧窮的黑人大多聚居在城市裏,非洲裔族羣裏窮人的比例高出其它族裔的比例, 在各類監獄裏佔的比例亦比其他族裔高出很多。馬丁路德金留下的政治遺產有力量改變這一現實嗎?
有朋友説改變不了。因為看似弔詭但其實並不盡然的是,在非洲裔美國人當上總統的美國,歷史上的那個馬丁路德金,在現實結構裏是無法存在的。他將被視為“攪局者”,不知感恩,還喋喋不休;他會被媒體全面封殺,總統本人也不會跟他打交道。不是嗎,當初奧巴馬競選總統時,他昔日的教會牧師説過比較激烈的批評種族歧視的話,被主流媒體曝光並加以攻擊,奧巴馬最終不得不公開宣佈退出該教會。
因此,1960年代作為民權領袖的馬丁路德金,和暗殺後被逐漸偶像化的馬丁路德金,必須各自置於其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才能被歷史和辯證地認識。

馬丁路德金
1950年代和1960年代,二戰後的美國經濟迅速發展,但是絕大多數黑人被繼續排除在受益者人羣之外。南方的11個州,繼續沿用19世紀南北戰爭後出現的各種種族隔離政策。在冷戰時日中天,世界各地發生着不同性質的革命和政變的國際大背景下,美國國內保守的主流文化,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社會現實,成為當年揭竿而起的反對者“造反”的對象。馬丁路德金是諸多“造反派”中的一員,1957年起擔任“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的領導人,直到1968年被暗殺。與其他反對種族隔離的組織和領導人物不同的是,他選擇了甘地式的非暴力方法,這很可能是他日後被主流社會接受的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即使堅持非暴力,馬丁路德金身前在認識和行動上的變化,使他逐漸被視為國家和社會的威脅。讓當時的主流統治集團倍感威脅、來自於馬丁路德金的“正能量”,恰恰是在1963年以後,他從反對種族歧視的鬥爭,擴展到反對越南戰爭,支持工人運動,反對經濟不平等。1968年被暗殺前,馬丁路德金公開反戰,呼籲解決貧窮問題,並活躍在包括要求經濟平等的遊行隊伍中。如此,作為黑人牧師的馬丁路德金被認為“多管閒事”了,而這些“閒事”直接衝擊經濟層面,是主流統治集團所最不能容忍的。可以説,儘管主張非暴力,歷史上的馬丁路德金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式的“造反派”頭頭,他不僅反對種族隔離,為黑人爭取平等權益,而且還支持工人運動主張經濟平等。因此,歷史上的馬丁路德金不僅被逮捕29次,被扔磚頭,被人刺傷,被公開和秘密地恐嚇,還被聯邦調查局監聽長達五年之久。
有意思的是,如今,除了歷史學家,很少有人把他所領導的鬥爭與爭取經濟平等及其內在的“階級”問題聯繫起來。這個被抹去“激進化”色彩的馬丁路德金,產生於1980年代後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政治語境中。
1986年,時任總統里根簽字,聯邦政府正式將每年1月第三個星期一定為“馬丁路德金日”(其生日為1月15號)。1992年,在老布什任期內,確定這一天應該成為國定假日。之後10年裏一直到2002年,這個國定假日才得到美國五十個洲的全部認可。可以説,在這一過程中,馬丁路德金從一個被主流社會排斥的“造反派”變成由國家認定的政治偉人。而恰恰也是在這一過程中,用一位美國朋友的話來説,被舉國紀念的馬丁路德金同時也變成了“被拔掉利齒”(defanged) 的政治偶像,一位對主流統治集團失去威脅的歷史人物。
也巧,前幾天,美國公眾廣播電台NPR每週一次的“關於媒體”(On the Media)節目裏,有關“我有一個夢想”演説“商品化”的討論,給“被拔掉利齒”這個説法頻添了幾層複雜層面。
複雜層面一,據報導,馬丁路德金當年最大的天賦之一就是他“伶牙俐齒”的演説天賦。身為非洲裔的基督教牧師,他深得美國非洲裔佈道傳統的“真傳”,在學習和實踐中練就他人少有的演説能力,在與聽眾互動的過程中,把要説的話,引經據典,一步一步推向高潮。可以説,正是這一超出常人的能力幫助他在其眾多同人中脱穎而出,成為民權運動的領袖。
與此同時,報導中提到,牧師佈道演講中的很多説法,典故,甚至演講的結構等,大多來自於佈道傳統中的沿承,和牧師之間的互相學習。在佈道的傳統裏,通常情況是牧師們就某個話題在借鑑他人已有的內容上,進一步闡釋和發揮。既不存在“知識產權”問題,也不存在“抄襲”問題。“我有一個夢想”就來自這樣的傳統,不同的是馬丁路德金獨特的綜合能力和現場發揮,以及這一演説發表的特定場合:1963年8月28日,華盛頓紀念廣場上20多萬人參加的“進軍華盛頓”集會。
複雜層面二,演説後不久,馬丁路德金為這一演説申請了專利。如今,馬丁路德金家族對這一演説持有專利權,向任何需要使用這一演説的個人和組織收取不薄的費用。如今,最著名的政治演説成為必須有償交換“物品”,以“知識產權”的合法身份,向有錢者開放使用,並逐漸現身於各種商業廣告。儘管“合法”,但不見得無可非議。
複雜層面三,這一經典政治演説被“物化”的過程,恰恰也是美國社會在新自由主義的理念掌控下,逐漸走向更為極端的兩極分化的過程。這一過程裏被邊緣化的,仍然是大量的非洲裔美國人。
複雜層面四,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馬丁路德金“我有一個夢想”也許繼續提醒着美國民眾,自己國家的種族主義歷史和現實中的種族歧視問題。但當這一演説本身在新自由主義時代裏被主流化,並且按照市場的邏輯成為被“知識產權”保護,必須有償使用的物品時,當馬丁路德金其它的政治訴求被徹底的“去激進化”和邊緣化時,這位當初的“造反領袖”也就可以順利成章地成為被主流社會接受的政治偶像。
相對而言,正如戴錦華教授所説,1960年代有不少更重要的“造反派”需要被重新叩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