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ABC已向中國人道歉？可不是

美國廣播公司 （American Broadcasting Company, ABC）是美國三大廣播公司之一。最近，在其夜間節目“笑談”上，一個五、六歲孩子説把中國人都殺了美國就不必還債，因此引發來自美國國內的華人和中國國內人們的抗議。

朋友發來連線，幫助我瞭解各種不同的反應。美國華人組織80－20已經正式提出抗議，指出播放這段“童言”實為種族歧視。就此，ABC向“華裔/華人”（“Chinese descent”）發了道歉。節目主持人也做了辯解性的道歉。

就像很多網友指出的，雖然“童言無忌”，但問題在於ABC毫無顧忌決定將那個看似現場播出，其實是事先錄製的“Kids’Table”播出。

美國廣播公司播6歲白人兒童為美政府支招：繞到地球另一邊去，殺光中國人。

問題的關鍵是媒體。

有人把美國的主流新聞媒體視為“第四權力”，對“三權”進行監督。但事實從來都不會那麼簡單。**媒體與權力的關係往往非常曖昧。**最近出版的一本關於華盛頓特區的書 ——《這座城，兩個黨派和一個葬禮》（觀察者網注：This Town，作者Mark Leibovich，2013年出版）就大量描述了媒體與政界之間的密切關係，作者甚至坦陳，出了這本書，自己就會被悄然“out”，因為他打破了其中的潛規則，會遭媒體同行的側目。除了再次顯露美國政治中心的遊戲規則，此書也又一次證明，主流媒體真正的作用實在是強化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和話語霸權。

**我很少看電視新聞，但偶然也打開看看，作為了解。每次都發現四大廣播公司的晚間新聞，內容大多一樣，連內容的順序編排角度也大都雷同，包括那些少得可憐的“國際新聞”。**甚至連所做的廣告也都大致相仿：最近這些年基本上都是藥品廣告，高血壓、心臟病、止疼、男性勃起問題，等等。這種高度一致説明什麼？相信美國國內研究媒體的學者一定有大量“批評性闡釋”，只是那些闡釋對媒體本身的影響似乎微乎其微。至少在主流媒體上，順應權力和資本者，嗓門就大，佔有決定性影響的地位。

在主流媒體上，受60年代末的“民權法”制約，公開的種族歧視不但被視為“政治不正確”，甚至有可能引發訴訟的麻煩。然而，“政治正確”並不意味種族歧視在人們的意識和下意識裏真正消失。事實是，作為建國“原罪”的種族歧視，儘管在不斷地被克服中，但仍以各種形式存在着，繼續深深地困擾着社會的各個層面和人們的日常生活。

奧巴馬當選總統，可以被視為種族問題上出現的一個重大變化，但同時也引發了很多“政治不正確”的反彈。主流媒體取“政治正確”的姿態，基本不直面這些政治不正確的反彈。如此，多少給人造成美國似乎進入了“後種族”時代，種族歧視不再是社會主要問題的印象。只可惜，很多時候作為“政治無意識”的種族歧視不但繼續在社會和經濟層面上大量存在，而且還時不時因勢在輿論裏抬頭。

這次華人組織80－20對ABC的抗議，從反對種族歧視出發，在美國主流話語中，是政治正確的，因此ABC不得不作出反應，但無論是該廣播公司或主持人自己的道歉，話語中充滿矛盾：ABC只對“有中國血統的人”（Chinese Descent）表示歉意；Kimmel則辯解説自己並沒有表示同意孩子“要殺某種人”的説法。這樣的道歉法，顯示出美國媒體（和社會）普遍堅持的另外一個“政治正確”，即：必須維護美國國家利益，不能隨便向另外一個國家表示道歉，尤其如果那個國家被視為敵對或不友好國家。

為這個“政治正確”搖旗吶喊，很久以來就是掌握霸權話語的媒體的“天經地義”。只要是政治集團樹立起的“敵人”，只要是負面的，怎麼説都行，怎麼説都有人相信，因為那樣符合“國家利益”的政治正確。

如此“政治正確”由來更久。

1950年代，美國已進入“冷戰”。在麥卡錫主義尚未完全佔上風之際，有一位記者出身的學者Harold R. Isaacs，在一番研究和訪談後，出版了一本叫做Scratches on Our Minds: American Views of China and India的書（直譯為《我們腦子裏的抓痕：美國人對中國和印度的印象》，1958年出版）。作者在美國東北地區（當時高層精英的主要來源地）找了幾十名來自政界，經濟界，媒體界，教育界，宗教界的精英人物，就他們對中國和印度的印象提問，請他們做反饋。然後作者將他們的反饋加以分類，聯繫美國自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關於中國和印度的報道，分析這些來自精英頭腦裏的“抓痕”如何與來自媒體的宣傳和報道有關，而媒體的報道又如何與美國國家利益的變化相連，再反過來影響社會羣體在態度上對中國和印度相應變化。

該書作者當時所認識到的模式，至今仍然沒有根本上的變化：無論是精英還是大眾，對中國（和其它非西方國家）的態度，基本以美國媒體宣傳的“國家利益”為轉移。幾年前，在我開設的“中國與西方”討論課上，有個學生選擇考查“龍”這個形象在西方尤其是美國媒體上是如何呈現的，並在論文中對這些呈現做了頗為仔細的分析。今天，如果有其他學生選擇這個題目，他們會發現自己被猙獰的“中國龍”包圍着，因為這樣的呈現現在隨處可見。不知他們會做什麼樣的分析。（點擊：觀察者網近期製作一週圖説，詳解百年來西方媒體上龍形象的變遷。）

儘管在美國國內，對“國家利益”這一政治正確的霸權話語，一直存在懷疑和批判的聲音，但這些聲音在主流媒體上基本不允許存在，因為“國家利益”似乎是最大的政治正確，由各類精英集團，以及被法國後結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阿爾都塞稱為“國家意識形態機器”的宗教、法律、政治、媒體、教育、家庭等維護着。

一個五、六歲孩子關於殺光中國人的“童言”，以及關於它的半遮半掩的道歉，都屬於“國家利益”這一政治正確延伸出的人們腦子裏的“抓痕”。受國家意識形態機器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