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栩翔:俄羅斯的烏克蘭戰略
烏克蘭將於25號舉行總統大選,這是決定該國未來局勢和走向的關鍵一環。弔詭的是,俄羅斯卻選擇了“缺席”。國家杜馬獨聯體事務委員會主席斯魯茨基21號表示,俄羅斯高層決定不派觀察員監督烏克蘭總統大選。俄方認為,當前問題的關鍵是停止烏克蘭的流血衝突,如果烏克蘭很多地區不參加投票,那麼很難將這一活動稱之為總統選舉。
顯然,“很多地區”指的正是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繼原烏克蘭克里米亞自治共和國和塞瓦斯托波爾市之後,5月11號,頓巴斯地區的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同樣以高投票率和壓倒性多數通過獨立公投。儘管烏克蘭臨時政府和西方國家都宣佈此次公投“非法”,但這一結果仍然清晰地表明瞭這兩個烏克蘭族占人口多數的大州對於2013年11月以來的所謂“歐羅邁丹運動”(Euromaidan)的強烈不滿。但是與“克里米亞模式”不同,在公投前普京一度呼籲頓巴斯方面推遲公投,而在公投結果揭曉後,俄方也未在第一時間予以承認並接納其加入聯邦,而是繼續呼籲基輔與頓盧兩州做和平的談判。
同樣是“數人頭”,但俄羅斯對於烏克蘭選舉和兩次公投的態度大相徑庭,這實際上是由普京的烏克蘭戰略決定的。那麼這一戰略遇到了什麼挫折,最終是否能實現?

普京5月7日會見歐安組織輪值主席伯克哈爾特
一、亞努科維奇的“三起三落”與俄羅斯建立關税同盟的失敗
烏克蘭原總統亞努科維奇的十年政治生涯可以概括為“三起三落”,即總是以民選方式獲得選戰勝利,但又總是被對手以非常手段推下台去。在2004年總統大選中,本已在第二輪投票中勝出,結果尤先科集團立即發起所謂“橙色革命”,以街頭政治方式迫使選舉結果作廢。在2006年議會選舉中,捲土重來的亞努科維奇和地區黨又獲得議會多數並一度出任總理,但尤先科不惜以調動軍隊進入基輔施加強大壓力,最終迫使議會重選,地區黨再度淪為在野黨。在2010年總統大選中,亞努科維奇再次當選,但時隔三年又被對手以接近暴力革命的方式推下台去。
這種政治起落的背後,折射出的是劇變後的俄羅斯在國際事務上的無力。雖然蘇聯遺留的龐大核武庫和蘇軍在二戰時期打出的赫赫軍威仍然可以讓俄羅斯避免和西方國家的直接武力對抗並確保自身的安全無虞,但在地區事務上的發言權卻隨着國力衰落而消散。特別是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具有標誌性的意義。塞爾維亞本身是斯拉夫兄弟民族,在歷史上幾乎所有戰爭中都同俄羅斯加入同一陣營並肩作戰,但葉利欽集團竟坐視貝爾格萊德遭受轟炸,這既給親西方勢力壯了膽,又給其他斯拉夫國家提了醒。因此,自本世紀以來,烏克蘭政壇迅速從庫奇馬和西蒙年科這兩大親俄勢力內部在政治立場上的左右之爭轉變為親俄與親西方勢力之間的東西對峙。
在這種背景下,普京不顧俄羅斯國力上的虛弱,拉攏烏克蘭加入其主導的俄白哈關税同盟,就直接引發了這場持續半年仍愈演愈烈的政治危機。俾斯麥以關税同盟為基石,先經濟後政治,一統德意志成為歐洲一霸,這樣的殷鑑不遠,普京試圖依樣畫葫蘆,將烏克蘭納入關税同盟,從而逐步實現一統“三俄”(烏克蘭又稱“小俄羅斯”),重建大國的政治野心必然會引起西方的警覺和戰略上的遏制。於是,去年11月烏克蘭入盟之日成了基輔造反之時。有着西方支持的西烏克蘭勢力直接使用了武力方式奪取政權,而亞努科維奇政府卻由於西方的“雙重標準”很難施展強力手段平息局面,只能去國遠走拱手讓權,事實上也給普京的“蘇聯夢”劃上了一個句號。

西方國家對於普京在對峙中首先“眨眼”頗感意外
二、俄羅斯轉而追求烏克蘭聯邦化的戰略目的
由於普京的烏克蘭戰略受到西方的強大遏制,俄方只能儘可能的在失去烏克蘭的既定事實不可避免的情況下試圖最大程度的減少損失。因此收復克里米亞成為必然選擇。因為“二月事變”後上台的臨時政府已經表達出向西方“一邊倒”的堅決態度,同時5月選舉的歷次民調也顯示任何親俄勢力都不可能當選總統,這樣一來,葉利欽和庫奇馬簽署的有關俄羅斯在克里米亞駐軍的協議很有可能被烏方撕毀,俄羅斯只能在克里米亞存在駐軍且民意可用的有利局面下迅速收復半島,以確保黑海地區的戰略安全。
而在頓巴斯問題上,俄羅斯的態度則與克里米亞有着根本不同。從戰略位置上看,即便吞併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州,只能使俄羅斯的西南邊境向西推進二三百公里,遠沒有深入黑海的克里米亞半島來的重要。從人口構成上看,假如兩州脱烏入俄,烏克蘭族人口將上升到全烏人口的84.7%,而俄羅斯族將降低到10.4%,這樣一來就會使烏克蘭在事實上從烏俄兩族並存轉變為一個烏克蘭族的單一民族國家,失去了這兩個佔全烏人口七分之一的傳統親俄大州的掣肘,烏克蘭在西化道路上也再沒了顧忌(觀察者網編輯注:烏克蘭國內政治、經濟、文化狀況詳見觀察者網製作的“烏克蘭最新局勢圖解”)。此外,從經濟上看,區區200多萬人口的克里米亞半島已經讓俄羅斯的財政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人口多達700多萬的頓巴斯地區福利的提升和經濟的轉軌都需要數倍於克里米亞的巨大財政投入,而連續兼併的做法又勢必引發西方國家更加嚴厲的經濟制裁,這對於近年來並不景氣的俄羅斯經濟來説,是一個難以承受的代價。

觀察者網製作的“烏克蘭語言地圖”
因此,儘管在武裝衝突中俄方給予兩州的東南民兵組織儘可能的幫助,但在兩州入盟問題上始終是頓巴斯方面剃頭挑子一頭熱。而俄羅斯方面對東南民兵組織一直以來的稱謂,即“聯邦化支持者”(pro-federation),早已表明了俄羅斯的態度,即在通過烏克蘭內部親俄勢力三度試圖控制全國政權而未果的情況下,退而求其次,將單一制的基輔當局徹底打碎,尋求一種“聯邦化”的次優解。與直接吞併頓巴斯地區的激烈做法不同,追求烏克蘭“聯邦化”的有限戰略目的反而能夠給俄方帶來更多實實在在的好處。
從中央層面看,根據民主政治的慣例,聯邦制國家基本上都會將議會制度從一院制轉變為兩院制,新組建一個由地方代表組成的權力巨大的參議院,並賦予各聯邦主體在重大國內問題上的否決權。對於國內矛盾突出的烏克蘭而言,將來的聯邦政府勢必會由於東西部之間的相互否決而難有作為,在加入北約、歐盟等一系列重大外交決策上,也會由於一致意見難以達成而面臨擱淺,於是名義上的聯邦制就會轉變為事實上的邦聯制。
從地方層面看,由於蘇聯時期計劃經濟的產業佈局,烏克蘭東部地區的工業沿用蘇式標準,主要就是為俄羅斯的企業做配套,同時又通用俄語。這就意味着對這些地區而言,經濟和文化上強勢的莫斯科比基輔更為重要。早在蘇聯時代當地的中央企業就習慣了越過基輔直接去同莫斯科打交道,一旦給予他們更大的自治權力,無非是讓他們延續早已駕輕就熟的行為方式,從而在實際上形同俄聯邦成員。
三、俄羅斯以退為進尋求烏克蘭危機外交解決
為了達成烏克蘭“聯邦化”的戰略目的,俄羅斯在頓巴斯問題上採取了一系列讓步的舉動。早在公投前,普京便建議頓巴斯方面推遲公投時間,並主動將俄軍從烏俄邊境撤退。在公投後,俄方也未對兩州予以接納,而是繼續呼籲對話與和解。近日,在頓巴斯地區有着深厚影響力的寡頭艾哈邁托夫更是指使屬下的鋼鐵工人驅散民兵武裝接管當地城市。這種類似於文革時期“工宣隊”進駐以緩和局勢的做法沒有普京的默許是不可想象的。這一系列讓步都表明,俄羅斯更多的是把東南民兵武裝和頓巴斯兩州公投作為同西方和基輔討價還價的軍事和政治籌碼,尋求烏克蘭危機的外交解決。
對西方國家而言,在制裁俄羅斯問題上本身內部就不統一。特別是德國、意大利等歐洲國家,在國內經濟低迷不振的情況下,根本不想為美國火中取栗去承擔經濟滑坡的風險。因此,雖然歐盟表面上一本正經的列着制裁清單,但另一方面卻是施羅德、貝盧斯科尼等德、意前領導人頻頻發表親俄言論為局勢降温。於是,俄羅斯的讓步姿態實際上就給了歐盟一個台階可下,歐安組織提出的以“停火—談判—選舉”為主要步驟的路線圖實際上也同普京的主張完全一致。這表明大國政治已經達成了相當的共識。
對基輔當局而言,由於軍事行動上的屢戰屢敗加上極端分子在東南部不斷製造的針對平民的暴行,反過來為俄羅斯的戰略天平不斷加碼。隨着俄方的讓步和戰局的惡化,臨時政府內部也出現了鬆動。與頻頻發出一系列好戰言論的代總統圖爾奇諾夫不同,同屬祖國黨的臨時政府總理亞採紐克卻一再做出與歐安組織路線圖相一致的旨在緩和局勢的表態,以尋求基輔與頓巴斯方面的妥協。例如,在本月的敖德薩講話中,他就明確承諾將修改憲法,以實現權力分散化(decentralization)並提升俄語地位。
可見,聯邦化方案已經成為能夠為各方所接受的解決烏克蘭危機的唯一可行途徑,同時也是保持烏克蘭領土完整的最後希望。

頓涅茨克公投前
四、解決烏克蘭危機的鑰匙並不在俄羅斯手中
在頓巴斯公投前,普京就駁斥了所謂“解決烏克蘭危機的鑰匙在俄手中”的説法,從目前烏克蘭局勢看,情況確實如此。儘管俄羅斯已經同西方達成了共識,但從各方對烏克蘭的有限干預來看,大國政治其實並不能完全左右烏克蘭危機的走向。今年2月、4月各方達成的旨在緩和局勢的兩份協議均被撕毀就説明了這一點,反而是有關各方不斷根據局勢走向調整自己的戰略決策。可見,歐安組織路線圖能否執行下去,仍然取決於基輔當局的態度。但是很顯然,在基輔方面遇到了極大的阻力。
從構成上看,“二月事變”後組建的臨時政府是一種三黨共治的局面,即親西方的祖國黨、民族主義的自由黨和自由主義的打擊黨共同執政。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烏克蘭極右翼和新納粹勢力的迅速膨脹。自由黨本身是個小黨,影響力主要侷限於以利沃夫為中心的東加利西亞地區,但是“歐羅邁丹運動”這場街頭暴力奪權運動給了這些極右翼分子以表現的舞台,恰恰就是極端分子衝殺在前,立下了頭功,這就為自由黨在新政府中謀得了重要位置。又由於臨時政府難以有效控制軍隊,就不得不仰仗同屬極右翼陣營的“右區”組織非法武裝作為其執政的軍事基礎,甚至於在3月專門組建了獨立於國防軍之外的“國民自衞軍”,成員主要就是由極右翼分子組成。同時,“右區”組織又單獨組建了所謂“頓巴斯特種營”,這樣,本身由三黨構成的基輔政權實際上又下屬三支互不隸屬的獨立軍隊,不僅在軍事上難以協同指揮而屢戰屢敗,在政治上基輔政權同樣既指揮不動國防軍,又約束不住極端分子。
即使5月25日的總統大選順利舉行,這種局面恐怕也很難扭轉。根據GFK公司本月最新一次民調顯示,波羅申科的支持率高達47.9%,相比於季吉普科的10.6%和季莫申科的10.4%優勢極為明顯,幾乎鐵定當選下任總統。而波羅申科本身是個成功商人,被譽為“巧克力大亨”,1998年投身政界後數次轉換陣營:先是作為社會民主黨議員支持時任總統庫奇馬,但是到了2000年就從中獨立組建了團結黨。次年參與過地區黨組建,但是在年底就倒戈投向對立的尤先科集團。在尤先科任下先後出任過國安委秘書長、央行行長、外交部長等要職,但是在尤先科式微後他又選擇與亞努科維奇合作,出任經濟部長。但是在“二月事變”後,波羅申科又同打擊黨結成了政治同盟。從以上那麼多的“但是”中不難看出,波羅申科的從政經歷伴隨着左右翼之間、東西部之間的數次轉換,幾乎就是誰得勢就支持誰,而毫無政治原則可言。這種經歷暴露出波羅申科自身掌握的政治基礎和政治資源都極為有限,只能不斷依附於強勢人物。同時,波羅申科近來的頻頻表態也反映出他立場的飄忽:一方面提出要實現烏俄關係正常化,另一方面又建議禁播俄語電視,一方面反對將烏克蘭加入北約納入公投,另一方面又建議就烏克蘭加入歐盟問題舉行公投。這種遊移不定的立場能夠使波羅申科成為一個各方都可以接受的人物,但面對三黨共治、三軍並存的複雜局面,這樣一條“政治變色龍”恐怕很難約束住在政壇樹大根深的祖國黨和手握重兵的極右翼勢力,季莫申科甚至發出威脅,一旦她落選,“烏克蘭將爆發第三場革命”。

“巧克力大亨”波羅申科
這樣看來,俄羅斯的烏克蘭戰略能否達成,烏克蘭的政治危機能否解決,情況並不樂觀。一方面烏克蘭東西部已經完全撕破臉,任何形式的單一制國家事實上已不可能維持;另一方面基輔的街頭政治家們卻仍不甘心接受聯邦化的出路並繼續爭權奪利。這樣一來,最終的結果不僅無助於烏克蘭國內局勢的緩和以及烏俄關係的正常化,反而是讓極端分子繼續渾水摸魚,讓烏克蘭流血的傷口繼續擴大,這對於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個東斯拉夫民族而言,無非是一種兄弟鬩牆卻共受外侮的兩敗俱傷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