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夜襲平壤——2014近觀朝鮮表情之四
我的朝鮮觀察已經寫了三篇。看到有那麼多讀者在精神上與我同行,倍感爽快。當然,我也看到有些網友討論得非常激烈,甚至飽含激憤,看着都覺得有點累,不過還是要為這種認真點贊。也有一些讀者,憤怒於我沒有帶着一顆仇恨的心去朝鮮旅遊。但是帶着仇恨去旅遊,那不是變態麼?臣妾做不到,還是各位自己去仇恨吧。我的文章只寫給豁達快樂的人。另外,還有極個別讀者的言辭似乎已經“全能神教”化了,説來説去其實就一句話:“朝鮮是邪靈惡魔!”可見意識形態偏執對人的惡劣影響不亞於邪教。
言歸正傳,今天給大家講4月30日夜襲平壤的經過。
走過橋去
從開城回來那天晚上,我和同伴小陳做了最值得做的事情——走出羊角島來到平壤大街上。説最值得做,是因為傳説酒店有衞兵不讓人出去。幾乎所有來朝鮮旅遊的有心者都會把溜出酒店當作一個富有刺激性的項目。據傳酒店之所以建在島上,就是為了起到隔離作用。突破約束,幹出格的事情,永遠是勇敢者追求的遊戲。説來有趣,這也是人類精神的一個弔詭——有時候,人需要有種約束來作為挑戰對象,要是沒了約束反而覺得沒意思。就好比我曾聽高校青年教師大談翻牆上推特所體會到的自由感。假如推特不被牆,和微博一樣可以隨便訪問,那麼這些翻牆青年立刻就覺得沒意思了。
小陳是廣東人,濃眉大眼,嘴巴像甄子丹,就是廣東人常見的那種訕訕的口型。為人謙和友善,主動和同團一位素不相識的80歲老人同屋,多有照顧。在火車上他就問我晚上是否準備出去,還給我看了一張網上流傳的溜出羊角島的路線圖。晚上等老先生睡下,大約8點40分,我倆出發了!
我對小陳説我昨晚出去過,小陳説他昨晚走到探照燈面前就沒敢再往前走了,怕被哨兵抓住。我説,沒人攔的,走,繼續。小陳叫我慢點,我只管目不斜視往前走,必須要有若無其事的樣子。穿過光柱,還是沒有人攔。回頭看看小陳也跟上來了,我再次來到了大橋上。
兩個男生走得快。一路向北過橋。現在我們站在了平壤市區!
走下橋,站在一幢居民樓下面,我好奇地看着那些亮着昏黃白熾燈光的窗户。他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平壤的約翰克里斯多夫在哪裏?多麼希望我的靈魂能冉冉升起,升到窗口,飽含熱誠凝望屋裏的人類。
在重慶的輕軌上我也這樣近距離觀望過住家的窗子。從重慶機場出來,居民樓窗口與輕軌軌道捱得很近,感覺可以一步跳進去。好多窗子裏都有人在打麻將。這樣觀望,很有點張愛玲《傳奇》的味道。
我舉起手機拍照,小陳緊張地四處張望,對我説:低調點!我説沒事。

那些昏黃的窗户,那些朝鮮的人家
然後我走進了一家商店。小陳沒攔住我,就在外面等着。朝鮮的商店都是這樣的,類似我們1980年代的門市部,一間教室的長度,玻璃櫃台裏和貨架上稀落整齊地堆着商品,比如三瓶酒一堆、三塊肥皂一堆,一個個品字形。後面是鏡子,映着商品,用我們小學作文裏的話來説,就是“玲琅滿目”。倒是挺寫意。(小編友情提醒:作者是文化理論科班出身的,據説以下是高大上的法國式論文體,小編看不懂啊!)其符號學的意思是:“這是商品。我們朝鮮經濟是豐富的。”而我國大賣場裏那麼豐盛過剩的商品堆在一起,符號學意思就不一樣了——“這是消費!快來饕餮!”
櫃枱裏有蔬菜、日用品。我想買包煙,想看看這裏的東西是不是要比酒店裏便宜許多。我指着香煙問櫃枱後約莫40歲的中年女士多少錢。她有點驚訝,表示不知如何回答。旁邊一個女顧客,穿着棕色正裝,剛買好菜,湊過來看看我。我衝她點點頭,然後掏出人民幣向售貨員示意。售貨員向旁邊指指,又搖搖手,嘟囔着朝鮮話。我猜意思是她這裏不收人民幣,別處有專門的地方收人民幣。我只好出來了。我對小陳説:“她不賣給我。果然是公有制經濟,這要是私營小店,店主見了人民幣,肯定想盡法子也要把東西賣給我的”。又進了一家商店,沒找到我要的煙。反正我也不想買了,就是想面對面看看朝鮮的百姓。

山寨手機的寫意時間又到了!這是夜平壤

平壤服裝店
沿着不算亮堂的街道繼續走,馬路另一邊就是大同江的江壩。羊角島酒店現在成了一個遠景。主體思想塔在遠方閃着紅色電光。往哪裏去?小陳建議一直往前走到大劇院去。

遠看羊角島酒店,這個照片也太寫意了
行人不多,偶爾會路過一些小賣部。這麼晚了,一個女中學生揹着書包從我們旁邊默默經過。就像是參加完補習班,或者剛在同學家做完作業回家的樣子。此時9點多鐘。
排球少年
大劇院算是燈火指數比較高的地方。絕不是燈火通明,但是亮着一些大路燈,建築上的壁燈像是王蒙“夜的眼”(王蒙1980年代的現代主義意識流小説,在當時也算石破天驚了)。廣場上人不多,但是我驚訝地看見遠近三三兩兩的中學生在打排球,有男有女,歡聲笑語。我一個拔葱,坐到鐵欄杆上開始享受廣場之夜。小陳趕緊叫我下來,説一看就像流氓。也是,我們的走路姿勢一看就和朝鮮人不一樣。朝鮮人走路很端正,不像我大搖大擺不像話~。而且我們穿着牛仔褲,朝鮮人沒有穿牛仔褲的。

平壤大劇院夜景,拍成這樣得送去挖煤了吧
我可是排球愛好者。我提議找朝鮮學生一起打球。小陳在路邊坐下來休息。我就自己向四個圍在一圈打球的男生走過去。我做了個墊球的姿勢,對他們簡短説道:“中國人,一起玩!”他們笑笑,就往旁邊閃出地方讓我加入。這些孩子都瘦削而結實,生龍活虎,估計最多是高中一年級。
在這不算光明的路燈下有聲有色地打球,對他們是家常便飯,對我就難了。我的眼睛沒法適應這種昏暗的光線,以至於大失水準,動作不到位,太沒有範啦!我多想陪朝鮮的少年好好玩玩,可惜不給力,老是差一寸把球墊飛,很不盡興。他們倒是興奮起來了。為首個子最高的那一個,喊起了號子。我能聽出來他是在數數,意思是看看我們能連續幾個球不落地。他們大概都已經練就夜視眼了吧。打了一會兒,我已經氣喘吁吁,實在不能適應,只好衝他們擺擺手説:你們玩,謝謝。他們點點頭。我坐到一旁休息。
坐在花壇邊上,像當地人一樣分享着平壤之夜。我們熟悉德國的“小小少年”,熟悉美國的小鬼當家,熟悉宮崎駿的日本少女……可眼前這是哪裏的少年?似曾相識又恍然如夢。朝鮮的電力不足,體育場館肯定也無法正常運作。藉着大劇院這點燈光,平壤的少年樂在其中。想像我也是其中一個吧,在學校認真聽好課,放學做完作業,和同學相約跑出來打球。

打排球的朝鮮少年
呼喊聲、歡笑聲在夜的空氣中飄蕩消散。時間都去哪兒了?我們的祖父輩曾經並肩戰鬥,彼此信任,肝膽相照,談笑風生。即便此刻,我和平壤的少年也瞬間心氣相通。但一定有一段歷史被偷走了。要不然為什麼在兩國的人民之間,現在有那麼多隔膜和不解?為什麼朝鮮不能更開放一些?為什麼中國少年都不得不浸淫在互聯網上那些戾氣深重的關於朝鮮的誹謗造謠裏?我們期望中會帶來開放、自由的互聯網卻為什麼總是淪入劣幣驅逐良幣的困境?
接下來該去哪裏?我問打排球的少年:哪裏有書店?然後又打着手勢用英語問了兩遍。他們似乎聽不懂。最後那個領頭的少年搖搖手,説了一句:no。
霓虹燈下的平壤
我們繼續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數着路邊的霓虹燈、各種不認識的朝鮮文招牌。丹東與平壤的街景果然有些共同之處,比如商店外面都有文字圖案的小巧霓虹燈。

平壤街頭的霓虹燈
路上行人稀疏,都像剛下班一樣沉默而匆匆。經常遇到下班的軍隊公務人員。一個戴大檐帽、軍裝整齊的人拎着公文包,臉色淡然地走過,看都沒看我一眼。沒有人特別在意我們。我們像齊秦的“狼”,在午夜的都市巡行。
這一刻,驚慌中國大學生的影子已經魂飛魄散,大驚小怪的記者幽靈已經躲進了筆記本電腦,善良的人們在疑惑,我和小陳一路往前走。
遠處路的盡頭燈火通明,彷彿是一座城樓。那裏是不是凱旋門?我們決定走過去看看。
偶爾有綠色的士經過,應該是中國產的吧,不知道什麼人乘坐,收人民幣麼?路邊一幢樓的一個窗子裏冒出煙來,房間黑着燈。我停下來抬頭看,希望引起路人的注意。路人看看我,並不在意,應該是我多心了。繼續往前,近了,原來燈火通明處是火車站,我們又來到了剛踏進平壤時候的第一站!
廣場上也沒多少人。燈光很温暖。

平壤火車站廣場
公交車站上,等車的朝鮮市民依然整齊有序。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我拿着手機,走進人羣看站牌。朝鮮的上班族們友好而好奇地打量我。對面有個平壤常見的小賣部

火車站附近的燈光水平。中間是個小賣部
距離火車站不遠,我看到路邊樓上竟然有兩扇窗子裏面燈紅酒綠。隱約還傳出類似卡拉OK的聲音。這是朝鮮的特區麼?我要進去喝一杯!我兩邊尋找,找不到門。繞到前面一處貌似酒店玻璃大門的地方,準備要進去。小陳使勁勸我別去。他説:小心被抓,他們國家的上層人士是不講法律的!我説:你是網上帖子看多了,沒事,我來。

朝鮮夜晚燈紅酒綠的窗户
我推門進去的一刻,一個在門口的老者突然迎上來對我説了句什麼,讓我緊張了一秒鐘。但他彎着腰帶着逢迎的笑容。我進去一看,是個飯店一類的地方,整齊的長方桌都鋪着白布,有點像西餐廳。有兩個顧客在等着上菜的樣子。櫃枱裏的服務員甚至不抬頭看我,我又出來了。小陳問那老頭是不是盤查我。我説:應該不是,他説的是“你好”(朝鮮發音:啊尼奧哈希蜜嘎。這句話金導專門教過我們,她説發音像中國話的“哈密瓜”~)。朝鮮人的生意意識其實已經在甦醒吧。就看朝鮮如何把握開放節奏了。
就這樣在平壤的大街上大搖大擺晃了兩小時。真巴不得被抓起來,好面見傳説中的“老大哥”。運氣真是不好。
夜襲平壤的尾聲是,接近羊角島的時候遇到路口有一輛軍車,許多軍人上車。車開走了。我們就避開,到馬路對面去。那裏有一個大院,裏面有座巨大的方形建築。門口有持槍的衞兵。這時一堆市民一樣的人走了進去,持槍衞兵也跟着他們。看上去,這一大隊人就在衞兵看護下走進兩幢建築之間的陰影裏消失了。他們去哪裏?小陳説:會不會是押到集中營?但我倆都覺得不太像……這些人穿着得體,面貌淡定。我倆又折回來觀察,衞兵還在那隊人羣消失的地方左右踱步。我們啥也沒看出來,又折返。第三遍要經過大院的時候,小陳提醒説:第三遍就會引起衞兵懷疑了。我們就又跑到馬路對面,走上大橋。
大橋上,一個朝鮮男人的自行車出毛病了,蹲下身子查看自行車。我倆停下來看他。小陳問:你會修車麼?幫他一下。我也想,就繼續觀察他。那人似乎自己弄好了車子,騎走了。
此刻,小陳和我都完全放鬆下來,在大橋上悠閒地呼吸大同江的空氣。只是不知道小陳有沒有放下腦子裏那些網上的恐怖信息。

在大橋上
這就是夜的平壤。沒有吃小龍蝦的,沒有涮火鍋吃燒烤的,沒有喝酒唱歌shopping的,對我們中國人來説確實比較無聊(全世界這些樂子最多的地方就是中國了。不過燒烤啊小龍蝦啊啥的也不能滿足我們部分國人,對他們來説,只要沒有四年一屆的投票遊戲,那就是地獄嘛。)
昨天有老鄉發來私信,説我拍的朝鮮照片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家鄉。他説的是1980年代,那個中國知識分子無比懷念的年代。1980年代和今天的差別在哪裏?具體點,今天朝鮮城市與我們城市的差別在哪裏?平壤的大樓都很氣派,但為什麼和我們國家的城市在人氣上有顯著差別?
感官上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沒有門面房!在我們的街道上,必定是商鋪滿目,招牌搶眼。丹東的很多街道也沒多亮堂,但人家門面多,人多。在幾個街角,就看見一堆人擺幾個火筒在地上就吃起了燒烤,真來勁。但是在計劃經濟國家,市場經濟不發達,除了一些門市部,就沒有什麼街面房了。臨街的窗很多,但是都關着。人們在屬於各自的空間、組織裏各司其職。作為遊客,你不知道他們都在哪裏。除了廣場上打球的少年,其他人在在窗後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們不知道。
這次夜襲的路線如這張地圖所示,是羊角島北面的市中心。明天我想去羊角島南面看一看。

平壤地圖截圖,紅色箭頭表示作者夜行路線
哨兵在黑暗中
第三天是五一勞動節,我特別想在這一天晚上出去溜達。晚飯後,站在房間窗口前就聽見對岸各種歡呼。有人唱歌,有人發出醉酒般的呼號。燈光和平時一樣昏暗,卻好像藏着很多有趣的故事。我急着到對岸去,結果就是這天晚上沒能出去,我遇到了傳説中的衞兵。具體經歷是這樣的:
和之前一樣,我向探照燈光走去。這次心態放鬆了,反而不想硬闖這強烈的光線。我決定從那盞探照燈後面走。燈就立在路邊,與後面灌木從有一米的距離。當我走進燈後面的黑暗中,一個朝鮮軍人的身影突然顯現出來。他那佈滿溝壑的臉微笑着迎向我,嚇了我一跳。原來他一直站在那裏!(啊,1984,老大哥,Big Brother!Bang!Bang!)我哦了一聲,衝他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微笑着伸出手做出制止的姿態。這張臉非常戲劇化,瘦削,額上有溝壑,帶着面具般的笑容,還真有一點點像《V字仇殺隊》裏那位老兄。我笑着説:“不能過去嗎?”不知道他能否聽懂,他只是微笑着繼續伸手朝向酒店。我剛轉過身,又回頭指着對岸問他:誰在那裏唱歌?他愣了一下,立刻又發出機械般的微笑,再次伸手示意我回去。
我一邊往回走一邊在心裏感慨:太奇妙了。是不是昨天晚上他也在那裏?是否他一直站在黑暗中等待被我發現?我若是直接從光線裏穿過沒看見他的話,他會出來嗎?這簡直是一個哲學啓示嘛:原來哨兵的存在邏輯是,當你發現他的時候,他才會來“發現”你!
我往回走了50米,躲開哨兵的視線,立刻折到與大道平行的江邊小路上包抄回去。小路地勢低。我估摸着超過哨兵了,就準備爬上坡抄到哨兵後面去。可剛爬上坡,不遠處就有一隻狗開始吠。狗吠不停,於是有手電筒的光照了出來。我趕緊撤下山坡,原路返回。五一的夜襲就此宣告失敗。大同江對面的歡呼、喧鬧聲依舊,我無法知道是怎麼回事。
後來知道這天晚上很多酒店客人被哨兵攔回來了。我要是存心刷V字逼格,就應該寫個《雲圖2》的劇本,説自己勇敢突破禁閉,穿越封鎖線,把自由精神之火種帶給了朝鮮少年。其實呢,我猜很可能是前兩天比較寬鬆,五一節是特殊的日子,才加強管理。所以我之前成功溜出去也不是啥壯舉,只要膽子大一點,別那麼疑神疑鬼,像某位先人説過的:懦夫在未死以前,就已經死了好多次(我們的青年懦夫在未死之前,唧唧歪歪了很多網頁)。
走在朝鮮的夜大街上,我心坦然。我感覺朝鮮的管制並非外界想象那般刻板,我處處嗅到了開放前兆的氣息,就像我們1980年代的初春。朝鮮政府以及80後領導人金正恩也必然瞭解開放的意義,只是想必他們也在頭疼和反覆權衡如何把握開放的節奏吧。
下一章準備談談朝鮮的人,之後還會談談閲讀主體思想的心得。如今,結論先行、居高臨下、亂扣帽子的V字批評家太多了。要批評朝鮮的意識形態也要有所研究,希望我能提供一些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