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克里米亞半島戰爭記憶
如果要理解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執着,那麼這座半島與俄羅斯生死與共的戰爭記憶一定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19世紀,26歲的托爾斯泰參加了克里米亞戰爭,寫下了驚心動魄的《塞瓦斯托波爾故事集》;20世紀,二戰的腥風血雨橫掃了這座半島,二戰後有十二座蘇聯城市陸續被授予“英雄城”的稱號,以表彰這些城市的英勇戰績,在這十二座城市中,克里米亞就佔了兩座——刻赤與塞瓦斯托波爾。在如今的克里米亞,有不少以戰爭為主題的景點和博物館,算是本次旅行的一大亮點。軍事雖不是我熟稔的領域,但筆者還是試着儘量真實地記錄此行的所見所聞所感吧。本篇就來講講我所看到的刻赤和塞瓦斯托波爾。
刻赤:第一個飄起俄羅斯國旗的城市
刻赤與俄羅斯隔海相望,是我們克里米亞之行的第一站。在經歷了上篇文章所述的種種波折之後,我們暈暈乎乎地從刻赤汽車站下車,首先看見的是一輛輛由廂式貨車改裝成的小巴車。這種交通工具被稱為“定線出租車”,也有“蘇式小巴”的名稱,活躍於俄羅斯和前蘇聯國家,大多由私營公司運作,其特色是不報站,招手即停,不吭聲不停。詳細來説,就是在小巴運營線路中任何一點都可以招手上車,也可以在任何一點讓司機開門停車,但如果你沒有告知司機停車,那麼司機就會一路開下去。這樣的小巴車隨上隨下,對當地人來説非常方便,但對旅遊者,尤其是不會俄語的旅遊者來説卻是一大挑戰。好在在莫斯科生活了三年的筆者已經摸透了這種交通工具,輕鬆找到了去往市中心的小巴車。

刻赤汽車站排滿了由廂式貨車改裝成的小巴車

刻赤街邊最常見的五層筒子樓
在今年克里米亞脱烏入俄事件中,刻赤是第一個升起俄羅斯國旗的城市,如今的刻赤城裏更是隨處飄揚着俄羅斯旗。從小巴車上一路望出去,路邊的燈杆和樓房上插滿了俄羅斯國旗與克里米亞共和國旗。不過除去這一點,城市的時間像是停在了十幾年前的某一刻,此後人去人來,建築卻沒有變化過。主幹道兩邊多是蘇聯時期的赫魯曉夫式五層筒子樓,城內的道路與建築也透着四個大字:年久失修。
從筆者到過的格魯吉亞、亞美尼亞來看,不少前蘇聯國家都充斥着這幅景象,陳舊的樓房填滿了城市的大部分地區,東倒西歪,牆皮剝落,顯得異常荒涼,而偶爾點綴其中的新式建築在一片老城中則分外突兀(比如薩卡什維利在第比利斯所建的水晶宮一般的總統宅邸)。
入俄激情已過,大願得償,如今的刻赤城裏一片祥和。刻赤市中心由列寧像、米特里達梯山和山頂的“光榮方尖碑”組成,這座方尖碑建於1944年8月,被認為是蘇聯的第一座二戰紀念碑。這三樣東西原本應組合成一幅肅穆的畫面,不過我們看到的是一幅亂糟糟的景象:列寧像前樹了一面巨大的俄羅斯國旗,雕像兩邊搭滿了各式兒童遊樂設施,輔以響徹廣場的動感音樂。適逢週末,當地人在廣場上悠閒地散着步。為了避雨,我們到廣場邊的一家小餐館吃飯,翻開菜單,發現價格差不多隻有莫斯科同類餐館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頓時感激涕零。克里米亞半島上的交通、餐飲、門票、住宿等費用都大大低於莫斯科物價,難怪克里米亞剛入俄之時,聽聞有俄羅斯人大量購買島上商品回俄羅斯高價出售,從中賺取差價。

刻赤市中心的列寧像、米特里達梯山和山頂的“光榮方尖碑”

刻赤的“光榮方尖碑”被認為是蘇聯第一座二戰紀念碑

刻赤市中心的米特里達梯山由意大利設計師設計,建於1840年,石頭上的裂縫、樓梯上掉落的磚塊構成一幅凋敝的景象
1942年,德軍佔領刻赤,蘇軍被迫撤離,掩護蘇軍主力撤離克里米亞半島的部隊被德軍包圍,隨同部分民眾共一萬三千人撤入暗無天日的阿哲木什凱地下採石場,在缺水缺糧的條件下堅持抵抗了五個月。採石場位於刻赤郊區,在戰後幾經考察、挖掘,如今開闢成了戰爭紀念博物館,是克里米亞最震撼的戰爭博物館之一。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乘着小巴來到了郊區,遠遠就看到了採石場門口的巨大雕像。在售票處我們被告知進入博物館須組團跟隨講解員,而我們兩人單獨進入將不得不花費一個團的價格。售票員建議我們等待其他遊客,我們就去一公里外的刻赤王陵晃了一圈,在回來的時候淋了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等來了一家五口和我們一起參觀,穿着羽絨服的講解員帶我們走到採石場進口,反覆提醒:博物館裏非常寒冷,温度常年保持在10度以下,最低將達到6度,請確保您的身體狀況可以承受這樣的環境,如感覺不適,請一定要提出,我將把你們送回出口。這一番話讓渾身濕透的筆者心裏一寒,一咬牙一跺腳,還是和講解員一起進到了漆黑的採石場裏。寒冷使得這次參觀愈發難忘。

阿哲木什凱地下採石場進口
為了儘可能地還原當時的情景,採石場裏幾乎不設燈光照明,也不允許拍照。講解員發給我們幾個手電筒,我們藉着手電筒的燈光一路摸向前。
採石場裏所陳列的一切都是當時的蘇軍士兵所使用過的真品。鏽跡斑斑的武器、鐵鍋、防毒面具等用具在一片漆黑中顯得極其森然。據講解員説,堅守在採石場裏的人們所面臨的最大的困難是水,每一次外出取水都伴隨着激烈交戰,以至於有“一桶水、一桶血”的説法。他們也嘗試着用鋼盔盛接潮濕的石壁流下來的水滴,但這些水遠遠不能滿足所有人的用水量,於是他們鑿了一口水井。為了不被德軍發現,鑿井時避免發出巨大的聲響,因此進度非常緩慢。這口深達14米的水井有五層樓房那麼高,可以想見當時的人們所面臨的重重困難。

在採石場裏,人們用鋼盔盛接石壁流下來的水滴(網絡圖片)
採石場如同迷宮般錯綜複雜,牆上釘有一些電線、輪胎等物品,是為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供人們辨明方向。由於德軍使用毒氣攻擊採石場,在一些較窄的迴廊里拉了一些布來阻擋毒氣的進一步擴散。隨着我們越走越深,氣温也逐漸下降,到了温度最低的手術室,我已經凍得瑟瑟發抖。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採石場裏仍需要處理傷員,這間手術室已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一張手術牀,幾把手術刀,幾個面盆,手術牀上方懸掛着防止石灰和水滴落下的白布。
在參觀的最後,講解員將我們帶至了士兵的墓地。戰後,這裏修建了赤紅色的墓碑,用以紀念所有在這場戰鬥中死去的士兵與民眾。講解員提議我們關掉手電筒為逝去的士兵默哀,一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撲面而來。在那一分鐘裏,無論眼睛如何適應,都看不到一點東西。在這樣的寒冷與黑暗之中,蘇軍與民眾堅持抵抗了5個月,採石場被最終攻破時,除48人被俘外,其餘軍民全部戰死或餓死。
出了博物館,我們在留言本上寫下留言。旁邊還有一封簽名信,要求荷蘭將在阿姆斯特丹巡展的克里米亞金器歸還給克里米亞。由於克里米亞入俄一事,荷蘭博物館有意將這些金器交給烏克蘭政府,對原本就門可羅雀的克里米亞博物館來説,此舉無異於雪上加霜,因此,我們也在簽名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迴廊用布來阻擋毒氣的擴散(網絡圖片)

採石場裏士兵休息的地方(網絡圖片)

手術室,採石場裏温度最低的地方(網絡圖片)
塞瓦斯托波爾:既得此城,夫復何求?
輾轉了幾座海濱城市之後,我們來到了塞瓦斯托波爾,“傳説之城,偉大的命運之城,堡壘之城,俄羅斯黑海艦隊的故鄉”。與刻赤的破敗有所不同的是,塞瓦斯托波爾要光鮮得多。坐擁多個海灣的塞瓦斯托波爾本身就是一個天然港口,在克里米亞戰爭與二戰中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作為俄羅斯黑海艦隊的主基地,城裏的大部分居民都多多少少與海軍有那麼點關係,其對俄羅斯的忠誠也是顯而易見的。在筆者的俄羅斯友人看來,塞瓦斯托波爾從來都是俄羅斯的,從未屬於過烏克蘭。
《孤獨星球》裏這樣描寫塞瓦斯托波爾:“你很容易明白,為何比起失去龐大帝國的其他部分,俄羅斯會對塞瓦斯托波爾的失守如此痛心疾首……這個城市有大多數俄羅斯城市所匱乏的一切。”這段描寫神乎其神,不過筆者還是在抵達塞瓦斯托波爾的幾個小時之內就體會到了這一點:小巴車上,身邊的乘客耐心地告訴我們應該在哪一站下車;在我們拖着箱子尋找旅館的時候,身着軍服的大叔過來問我們需不需要幫忙,在我們道謝時洪亮地喊出一聲“祝身體好!”(一種傳統的回應感謝的方式,現在已不多見)。與莫斯科人的冷漠與煩躁相比,這種友好讓我們覺得異常愉快。

坐擁多個海灣的塞瓦斯托波爾是得天獨厚的天然港灣
二戰期間,塞瓦斯托波爾的房屋幾乎全部被毀,在戰後重建時,蘇聯政府用因克爾曼出產的因克爾曼石灰岩建造了大量房屋,街邊齊刷刷的兩排白色新古典主義建築使得城市看起來極其乾淨、有序,這又與大部分俄羅斯城市破敗或欠規劃的城景形成了鮮明對比。市內的各大廣場均以帝俄時代的幾大軍事將領命名,象徵勝利的喬治絲帶也是隨處可見。
市內遍佈各類戰爭紀念碑,還有讓我們覺得頗有一絲懷舊氣息的光榮榜。光榮榜上掛着先進個人和先進企業的照片,不僅有市級光榮榜,各區、各街道的光榮榜也矗立在大街上。所有這些再加上俄羅斯人魂牽夢繞的大海,可以説,塞瓦斯托波爾具備了一個理想俄羅斯城市的所有條件。

塞外斯托波爾城市光榮榜

塞瓦斯托波爾隨處可見的街頭廣告:《瞧瞧我們的戰士》,紀念參加二戰的俄羅斯士兵。

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為保衞塞瓦斯托波爾,在海灣入口鑿沉了多艘俄羅斯船隻以封鎖海灣。此為克里米亞戰爭沉船紀念碑。
在塞瓦斯托波爾外的南部有一個小海灣,普京克里米亞演講中所提及的巴拉克拉瓦就在此處。如今這裏風景宜人,是俄羅斯人趨之若鶩的度假勝地,但在冷戰時期,這個小海灣裏曾藏有蘇軍的極密核潛艇維修基地“K-825工程”。現在這個基地已經開闢成“冷戰博物館”,吸引了不少好奇心旺盛的遊客前去參觀。儘管刻赤的阿哲木什凱採石場在布展內容上並不輸給冷戰博物館,但這裏顯然要人丁興旺得多。同樣須跟隨導覽,參觀的人流絡繹不絕。為時一個多小時的參觀,大家都聽得很認真。話不多説,看圖。

巴拉克拉瓦的海灣,極密核潛艇基地就在尖頭所指的方位

箭頭所指的核潛艇基地進口就在這裏,外頭掛了一塊牌子:禁止在水道內游泳、抓魚!寫給大膽的俄羅斯人看的。

核潛艇基地內景,比我們想象中的小,原來該基地主要負責維修中小型潛艇,兩邊水道大約能放下六艘中型核潛艇。

進基地須經過一扇扇大門,據講解員説,這些特製的大門可以經受10萬噸當量核彈的直接打擊。

裝載核彈頭的軌道車,現場演示證明,一名小女孩輕輕一推即可沿軌道前進。後面的牆上寫着一行字:“不要把知道的都説出來,但始終要知道你説的是什麼。”
巴拉克拉瓦附近還有一片菲奧連特岬,旅館店主向我們極力推薦。據她説,以前她曾接待過四位BBC記者,這四位姑娘在塞瓦斯托波爾待了五天,在第一天去了菲奧連特岬之後就再也不想離開了,之後每天都去,説這是“烏克蘭最美的地方”。我們將信將疑。俄羅斯人的度假觀始終讓我們十分費解,比如與我們同住的一對俄羅斯年輕夫婦,從頓河畔羅斯托夫來到克里米亞度假,在塞瓦斯托波爾大約住了有一個星期多,每天去海里游泳。有一天清晨下雨,我們出門轉了一天回來,發現他們在旅館裏待了一天沒出門。無論我們去到哪一個城市,旅館店主或出租車司機首先指給我們的都是海灘的方向,這讓行程中抽不出一點空來的我們只能報以尷尬的微笑。

費奧連特岬,“(曾經的)烏克蘭最美的地方”?勇敢的俄羅斯遊客劃了艘皮艇到礁石邊上,正在礁石上爬上爬下,尋找只屬於自己的曬太陽寶地。
對島上的大部分人來説,今年年初的入俄公投也是一場大勝仗。紀念品攤上早已做起了勝利的買賣,俄羅斯國旗、印有俄羅斯國旗的T恤、普京像等紀念品數不勝數。讓我最感興趣的是印有政治漫畫的磁貼,紀念品攤上滿滿的一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一牆磁貼,強烈建議感興趣的讀者放大欣賞。
當然,此行我們也聽到不少反對入俄的聲音,有關糾結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且聽我下回來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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