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獨立公投：非常不列顛的一天
（編者按：蘇格蘭獨立公投結束後，觀察者網特約加拿大籍的牛津大學博士生克里斯多夫·庫塔納對公投進行了評論，文章盛讚英國在蘇格蘭公投上的成功處理經驗，可謂代表一種西方世界的主流觀點。觀察者網同時邀請寒竹先生撰文回應，以示慎重。兩篇文章觀點不同，在此一併刊出，供讀者鑑之。）
9月18日，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佔選區總人口86%、近400萬蘇格蘭人對“蘇格蘭應該成為獨立的國家嗎？”這個問題進行了公投，最後以45%支持、55%反對，宣告蘇格蘭獨立以失敗告終。但我要説的事不是公投本身，而是，聯合王國的其他人民為什麼允許蘇格蘭公投？
為何公投而不是動用武力
只差幾個百分點，蘇格蘭就將導致英國的分裂。堅決反對英國獨立的領導人，為何容許這樣的事發生？英國首相卡梅倫曾表示，“一旦聯合王國走向分裂，他的心會被徹底撕碎……這個受世界人民尊重景仰的國家也將不復存在”。
英國的盟友們也反對蘇格蘭獨立。在公投前一天，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推特上發文，“作為美國卓越的夥伴，英國也是這亂世中仁義的力量，我希望英國繼續保持強大、穩固和統一”。
不列顛的領導者們，原本可以輕易將蘇格蘭的獨立訴求擋在票箱以外，不讓事態發展到千鈞一髮的地步；他們本可以像西班牙對付加泰羅尼亞分裂運動那樣，直接宣佈憲法不允許國家的一部分脱離出去；他們本可以像1995年加拿大應對魁北克幾乎成功的公投那樣，宣佈簡單多數規則不適用於做如此重要的決定。如果聯合王國政府將公投通過的標準定得高一些——比如60%——上週四公投的結果就完全沒有懸念了。此外，他們本可以動用武力。蘇格蘭人口僅佔全英人口的8%，經濟僅佔全英經濟總量的9%。2013年的一項軍事調查顯示，英軍中的現役蘇格蘭士兵大多屬於“統派”，效忠於不列顛。
英國領導人們沒有選擇上述任何一種方法，而是坐視蘇格蘭獨立運動組織、運營、募集資金、刊登廣告，最後逐步壯大起來。1997年，獨立運動成功説服蘇格蘭人給蘇格蘭議會投贊成票，同意蘇格蘭議會對教育、農業、治安等地區性事務有決定權（不包括國防、移民和外交政策等國家事務）。當時的英國領導人同意了這一決議。
十多年後的2011年，代表蘇獨運動的蘇格蘭民族黨（蘇民黨）在蘇格蘭人的支持下成功取得了新一屆議會中的大多數席位。次年，蘇民黨要求英國領導人為蘇格蘭獨立公投開綠燈。英國勉強地同意：如果簡單多數（超過50%）的蘇格蘭人民支持脱離聯合王國，聯合王國的其餘部分將尊重這個決定。就在18號，蘇格蘭差一點兒就獲得了獨立。
畢竟還是差一點兒。
蘇格蘭獨立，“統派"險勝
互相矛盾的價值觀
這個結果，以及產生這樣結果的光怪陸離的過程，凸顯了出不列顛人既珍視的、又互相矛盾的兩大價值觀。
其一是團結。在選民面前，前足球運動員貝克漢姆總結道：“幾個世紀以來，我們歷史性的結合是如此成功，如此讓世界羨慕，我誠懇地希望你們能用手中的選票，為這段情誼賦予新生。讓這團結的力量，遠超過分裂的勢力，讓我們繼續在一起”。
1706年，英格蘭和蘇格蘭作為兩個獨立的國家，以和平的方式締結條約組成了大不列顛聯合王國。英格蘭與蘇格蘭的議會都堅信，兩國聯合起來比各自為政更加強大、更加安全、更加富裕。團結就是力量——這條原則也是不列顛傳統價值的核心。
英國皇室就是團結的典型，每逢慶典，他們代表聯合王國的每個成員——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英國國旗上的紅白色聖喬治十字代表英格蘭，藍白色聖安德魯十字代表蘇格蘭，它們組合在一起，象徵着團結。
聯合王國三百年的歷史，向條約締結方證明了團結統一的價值。20世紀初大英帝國最鼎盛的時候，曾是世界歷史上最龐大的帝國。蘇格蘭作為聯合王國的一部分，搭乘了大英帝國崛起的順風車。正因如此，蘇格蘭雖偏居歐洲西北一隅，其文化和人種卻能傳播到歐洲、美洲、非洲和亞太等廣大地區。今天，蘇格蘭人口僅為530萬，但全世界有超過3000萬人自認為蘇格蘭民族。作為回報，蘇格蘭人為聯合王國貢獻了大衞•休謨、亞當•斯密這樣卓越的學者，以及羅伯特•彭斯等著名詩人；從1970年代在沿海地區發現石油以來，又貢獻了價值連城的自然資源。
另一個與蘇格蘭公投休慼相關的不列顛的價值觀，就是民族自決權。
1945年，聯合國有45個成員國。今天，聯合國成員國已經增加到193個。這些新加入的國家中，有50多個是擺脱大英帝國統治而獨立出來的國家。大英帝國的解體雖難免磕磕絆絆，但總的來説，仍算是一個和平的進程。從1947年具有超凡魅力的聖雄甘地領導印度獨立開始，到1986年新西蘭憲法法案。這一路走下來，英國人形成了一種強烈的信仰：每個地方的全體人民都有能力自治，任何政府都無權將某種羣體身份認同，強加於不願共享此認同的人民身上，拒絕給予人民自主選擇的機會就是剝奪他們的人權。
18日，一位女士在蘇格蘭獨立公投投票後不久便發出推特：“蘇格蘭應成為一個獨立國家，我投了贊成票，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感覺”。
因為英國對民族自決權作出的承諾，政府必須准許獨立公投的發生；但團結統一的強大傳統最終使“統派”獲得了勝利。這是個歷史性的賭博。如果“獨派”贏了，卡梅倫首相也許會蒙羞辭職，英鎊走勢可能跳水，英國的全球形象也將受損。世界上那些想遏制本國分裂運動的國家也許會絕望：就連“彬彬有禮”的英國人都做不到團結一致，其餘的人還有希望解決自己的矛盾與分歧？
但“獨派”並沒有獲勝。今天，聯合王國依舊聯合一體，並且得益於此次賭博，聯盟更加穩固了。公投第二天，清晨醒來的蘇格蘭人民，失望與解脱情緒各佔一半，但經過此次羣眾民主實踐，他們更團結了。
星期五凌晨5時，哈里波特系列小説的作者，蘇格蘭作家J.K.羅琳發推文説：“整夜都在關注蘇格蘭創造歷史：超高的投票率，和平的民主進程，這是值得我們自豪的地方”。超過85%的蘇格蘭成年人蔘加了投票，這是蘇格蘭歷史上最高的投票率。
失敗者也坦然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我接受人民的選擇，我呼籲全體蘇格蘭人民與我一樣，承認人民的民主選擇”，獨立運動的領導人亞歷克斯•薩爾蒙德在週五早上説道。
勝利者與失敗者
勝利者也提出有必要做出變革，以使45%投票贊成獨立的人能感覺到被自己的國家所包容。
卡梅倫宣佈：“現在是改變英國治理策略的契機，我們能讓她變得更好”，週五早上，英國首相宣佈了一套給予蘇格蘭，也包括英格蘭、威爾士、北愛爾蘭，更多地方權力的計劃，比如到2015年各地可以自行決定税收、政府開支和社會福利等政策。
週五早上，聯合王國的其餘部分得到的獎勵是：公共秩序——在世界上大多數搞分裂運動的地方，這是一種奢望。雖然獨立運動在投票中敗下陣來，但沒有炸彈恐怖襲擊，沒有街頭騷亂，沒有士兵強迫人們呆在家裏。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蘇格蘭人仍然是聯合王國的公民，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沒有開一槍一炮，沒有壓制民意，不列顛的領導人打敗了一代蘇格蘭人的獨立運動。現在他們可以回去做自己份內的事了：改善經濟狀況、福利系統和歐盟。
大不列顛聯合王國不再是這個世界經濟和軍事的領頭羊，但她仍以身作則。公投的前一天，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加入了這場大辯論：“在最大限度的民族自決下的團結統一，向這個被身份認同衝突撕裂的世界發出了一個強有力的信息，我們能夠在共同生活和工作的同時，尊重彼此間的不同。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巨大挑戰，蘇格蘭人將向我們展示，如何面對這個挑戰”。
昨天，他們做到了。
觀察者網楊晗軼 譯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