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成鋼:討論改革要講事實,要看人均GDP(莫干山發言紀實)
【觀察者網導言】
莫干山會議以凝聚新改革共識為名,備受關注。9月18日至9月20日的三天時間裏,三四百人聚集莫干山,大小會場多處,明星學者與青年新秀各抒己見。數百人中間,香港大學經濟學教授許成鋼和幾位青年學者,意外地因為一場小組爭論而成為媒體及與會者的關注焦點。
在此前9月18日的開幕式上,許成鋼教授做了短暫發言,為中國崛起潑了點冷水。同時許教授簡短髮布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通過中國與全球27個前社會主義轉軌型國家的國企私企做比較得出結論:中國國企效率最低,私企效率最高。許教授在發言裏引用了一些數據,顯得有備而來,比如中國現在的GDP全球排名位置僅僅相當於一百多年前的1890年,比如中國人均GDP與世界前沿國家美國的人均GDP的比值,僅相當於1950年戰後廢墟中的日本,引起了與會者的關注。據許教授稱,這些是通過非常認真的數據調研,很費力得到的結果。為了更為詳細地瞭解許教授及其團隊的研究結果,19日上午,觀察者網等媒體就許教授發言中提及的問題現場採訪了他。許教授在約半小時的採訪中,從人均GDP比較引出制度評判,再説到司法獨立,最後收尾於“倒逼機制”。
然而就在採訪的前一天晚上,在一場關於土地問題的圓桌論壇中,倡導土地私有化的許教授與部分新鋭氣盛的青年學者產生了爭執,中途拂袖而去。有媒體人撰文稱許教授不愉快地離場,之後又有媒體刊文稱許教授離場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連基本事實與常識都要爭論的情況下,討論無法進行”。之前觀察者網曾刊載嶽峙撰寫的莫干山札記。本着百家爭鳴的原則,我們現刊發許教授現場發言記錄以及現場採訪,以展示許教授眼中的事實與觀點。許教授作為頗具名望的經濟學學者,其對中國經濟的評判也基本代表了目前國內相當一部分學者的看法,在此刊發供讀者參考,觀察者網亦歡迎不同觀點的讀者繼續賜稿碰撞交流。

此次新莫干山會議,由發改委國際合作中心、全國金融系統青年聯合會以及清華大學中國發展規劃研究中心共同主辦。圖為9月18日開幕式主會場,左一為許成鋼,中為遲福林,右為王小魯。圖片由主辦方提供。
以下為許成鋼教授的發言:
由於時間關係我想講幾個簡單的事實,我想説第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我們今天講中國崛起,非常了不起, GDP總量成為世界第二大國。那麼我們從歷史的角度看中國現在的狀態,如果只看GDP總值全球排行,中國現在的位置僅僅相當於一百多年前的甲午年1890年(原話如此,觀察者網注)。
我們還可以再往前看,1870年中國GDP總量是世界第一大國,不僅僅是第一大,而且比其他國家大多了,1850年更不用説了,中國以外,GDP總量排第二到第五的,統統加在一起都還比中國小。
上面的是按總量來看,但是實際上真正討論一國經濟發展水平的還是要看人均GDP,以及與世界上最發達國家的人均GDP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人均GDP是真正反映這個國家的發展階段,第二個是看一國的發展水平和國際最強大國家的距離有多少。
如果我們看人均GDP,中國基本上相當於拉丁美洲的秘魯,通常人們認為秘魯是一個非常落後的國家,即便是在拉丁美洲它也是非常落後,除了經濟落後之外,還發展不平等。而中國的不平等狀態,也跟秘魯差不多。
那麼下面我們再看中國和世界國際前沿國家的距離有多遠?
這個距離最簡單的算法就是把本國的人均GDP去除以世界最強國家的人均GDP,去看這個比值。那麼中國今天的比值是多少呢?是0.19。這個是什麼意思呢?我們看看日本。戰後1950年,日本窮的一套糊塗,因為被美國人炸燬了,那時候日本的這個比值是0.2,所以我們大概可以説,今天的中國和世界前沿的相對水平竟然跟日本1950年差不多。
中國和歷史上的中國比,今天的中國和世界前沿的距離比,發現我們離發達國家的距離還很遠,這既是好消息又是壞消息。好消息是,經濟學裏有個詞叫後發優勢。意思是如果你落後了但你有特別大的空間去追,你可以通過學習別國的技術和管理水平,超過別人。
看到今天中國和世界前沿的距離這麼大,那你也可以推斷,假定中國能夠像日本那樣發展。那就意味着,中國還有40年快速發展的潛力。
但是可惜的是,我們看到今天中國經濟增速在非常迅速的放慢,於是人們要編造好多理由來解釋。如果我們按照跟世界前沿國家之間的距離,看東亞其他國家,他們在中國這個水平的時候發展得非常快,正是可以起飛的時候。所以為什麼經濟剛剛發展到這麼低的水平,就已經碰到困難,原因很簡單:制度。
我下面再講幾個事實。中國改革的重大成就,第一個就是中國的產業集羣,尤其我這裏特別要強調的不是一般的產業集羣,而是私有企業集中的產業集羣。
**我們最近在認真做一個研究項目,發現佔全中國大概2%-3%的縣,集中了大量的私有企業為主的產業集羣,當中國被稱為世界工廠的時候,不是説中國的所有區域是世界工廠,而是這些縣是的。**這些縣的產值佔了全國工業生產總產值的百分之二十,他們的經濟增長速度一直高於全國的經濟增長速度。當全國的經濟增長速度放慢的時候,他們一直還在增長。如果光是經濟增長,人們今天已經不滿意了,今天中國面臨的一個巨大問題就是不平等。我們仔細研究後發現,在這些縣,發展的不平等得到非常好的控制。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改革例子,但是為什麼只限制在這2%-3%的縣裏呢?這就是一個重大的問題,這就是改革要面對的問題。
再看下一個例子,就是全國的私有企業,我們與27個所有前社會主義國家轉型期間的全體企業合併在一起做了個研究。我們發現,中國的國有企業是在28個所有轉型國家中效率最低的;而中國的私有企業是在28個所有的轉型國家中效率最高的。
兩個研究放到一起可以發現,中國好的那一面,完全是私有企業拉動的。
以下為許成鋼教授接受觀察者網等媒體採訪:
社會主義國家從未成為發達國家
**許成鋼:**假定我們都不關心政治,我們只關心經濟發展程度,經濟發展程度是用 GDP來衡量的,無論用人均GDP還是與國際最前沿國家的差距去衡量,沒有任何一個社會主義曾經在任何時候成為發達國家。曾經最強的就是前蘇聯,前蘇聯曾經是超級大國,超級大國不等於它是發達國家。按照發展經濟學公認的基本衡量標準,蘇聯從來沒有變成過發達國家,最高的時候也只是美國的三分之一, 比起中國還是高很多的,中國只達到美國水平的17%。也就是説,中國離達到前蘇聯的水平還早,更別説離世界前沿的水平。
觀察者網: 你會上提到,中國改革的重大成就,全國2%-3%的縣城集中了大量的私人企業,促成了中國的世界工廠形成,具體指哪些縣城?
許成鋼:那個地方我有口誤,説錯了。正確的數字是,在全國的所有產業集羣裏,其中2%-3%是以私有企業為基礎的產業集羣,它們對全國工業生產總值的貢獻達到20%。
觀察者網:你還説,它們的貧富分化也低於全國水平,有數據支撐嗎?
許成鋼: 這是非常認真的數據報告,很費力得到的結果,我們全國經濟發展的總趨勢就是,經濟增長伴隨着貧富差距的擴大,經濟在增長,貧富差距也在增長。但是這些地區不是,這些地區的起點是貧富差距比較小,隨着經濟增長,它的貧富差距也在逐漸縮小。雖然縮小不是很快,但是都在逐漸縮小。我們把這些地區的貧富差距和全國的來比,這些地區的曲線明顯在下降。
如果我們關心經濟增長,同時又關心縮小貧富差距,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讓這些產業集中羣更好的發展?
國企私有化很難,要靠民企壯大吞掉國企
澎湃記者: 你會上沒講完,被人打斷了,你説,中國目前經濟可能好的一方面主要是靠私營企業、私人部分來拉動的,能不能往下來講,目前中國正在做國企的混合所有制改革,你怎麼看?
許成鋼:我們做了兩大類和企業相關的工作,產業集羣還和一般的私營企業個體不一樣,產業集羣指的是一個相當小的地方,集合了大量企業。那麼當然我們同時也關心,看全世界和我們相似的國家能不能做一個比較,美國跟我們不相似,於是我們就和所有的前社會主義國家,把全世界前社會主義國家能拿到數據的通通都拿到,其他國家的數據是由歐洲開發銀行和世紀銀行經過大量的工作,通過實地調查,獲得了的。中國的數據是我做的, 我們用的是相似的調查方法,全世界28個國家的企業層次的數據統統收集到,一起對比。最簡單的結論就是中國的私營企業是所有國家裏效率最高的,無論從任何方式去度量,但是中國的國企是所有28個國家裏效率最差的。證據非常清楚。
觀察者網:國企的效益差,你是根據人均的盈利能力還是?
許成鋼:企業效益有很多個評定的方式,其中包括勞動生產率,資本收益率,就是投進去多少錢,出來多少東西。資本收益率,總體上中國是很差的,之所以中國資本收益率很差,是因為中國的資本主要是投進國企的,而國企差得一塌糊塗,國企是利用降低資本收益率的方式,提高它的勞動生產率。
中國的央企很大很大,勞動生產力相當高,光看那個是不夠的 ,要結合資本收益率一起看,再有就是看全要素生產率,這樣可以全面評價企業效益。最終得到的結論説明,中國的經濟實實在在的是靠民營企業在拉着往前走的。
澎湃記者: 關於國企混合所有制,昨天混合所有制會議上聽到有兩種觀點,一種就是國資要徹底的退出,那目前這個思路不一定能做到,現在一個折衷的辦法是國企先和民營企業混合。根據你的研究,什麼樣的路子比較好呢?
許成鋼:關於中國國企改革在90年代初的時候我就參與了。那時候討論的思路和現在應該沒有大的差別。
當時中國民營企業還沒起步,更多的是鄉鎮企業,只要看看中國鄉鎮企業後來改制成大規模的民營企業,獲得高速發展,就已經能看出來中國在走一條行之有效的路,也推動了中國的改革,改革的同時也推動了中國的經濟增長。而不像東歐國家改革的時候經濟就衰退了。
如果人們把注意力都放在私有化國有企業上非常難,國有企業私有化在全世界都是難題,不要説中國,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都是難得一塌糊塗。照理説英國是一個以私有經濟為主的國家,市場經濟是全世界最發達的,制度也非常完善,當年私有化國有企業的時候,都很困難。所以最好的改變途徑就應該着重在民營企業上,就是給民營企業創造條件,讓他們快速發展,讓他們把國營企業擠下去。儘量縮小國企的發展空間,讓民企一步步把國營企業買下來,而不是大規模的私有化。
因為現在中國的民營企業已經非常巨大了,下面的問題就是你怎麼給予他們公平對待。要營造公平環境,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法律,那麼我這裏要強調的就是我們的司法不獨立。當司法不獨立的時候,民營企業一定每天遇到的是不公平的事情。
原因是什麼呢?因為民營企業要跟地方政府、跟地方國企打交道。本來合同的履行是靠法院來督辦的,但是法院不獨立的,它跟地方政府、地方國企是一起的。只要對方不履行合同,一打官司民企就輸。
所以為了讓民營企業發展,核心問題就是要讓司法能夠公正,而司法公正的前提就是司法獨立。司法不獨立的時候經濟也沒辦法發展。所以,這個應該是中國改革必須要做的事情。
證券市場成熟倒逼司法獨立
觀察者網: 會上你説了幾個事實,第三個談金融改革的時候,被主持人打斷了,金融體制改革你想説什麼樣的事實?
許成鋼: 金融體系的改革包括銀行體系和證監市場。銀行體系迫切需要改革,因為很顯然中國現在的銀行體系是被國有大銀行壟斷的。而且這幾年了中央政府發現重大問題了,就是國有大銀行不支持中小企業。這不是大銀行的事兒,全世界都一樣。
解決方案就是銀行必須大大的放開,讓民營企業進入銀行,需要的不是一個兩個,不是十個二十個而是大量的銀行。放開之後馬上有人擔心監管問題。原本銀行的監管,在全世界都已經有相對比較成熟的經驗。
美國的銀行體系,早在1933年就立法,引入了存款保險制度,當一個小銀行面對擠兑的時候,保險機構給儲户提供了保障。所以,美國的銀行從小銀行成了大銀行,就是我在美國這三十年眼看着實現的。我80年代到美國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小銀行,美國早就是世界最發達的國家,所以經濟的發展一定是以小銀行為主的。
觀察者網:也有銀行領域的研究學者説,我們現在的銀行已經遍地都是了,還需要再新開銀行嗎?
許成鋼: 我剛才講的關鍵就是,要讓民企進來辦銀行,而不是像現在全是政府出資的銀行。還有就是,什麼叫多?中國每一個地級市都是五六百萬人口,拿到世界上去已經是個小國家了,也就是一個國家一個銀行。你要解決中小企業的問題,你需要真的熟悉當地的情況,因為對企業不瞭解,銀行就不會放貸。
過去中國很窮,五六百萬人的地方沒有資源,那麼隨着經濟的發展,中國的一些地區,比如説浙江、江蘇、廣東,一些的地級市已經開始進入了低等發達國家的程度了,你要是給那些企業發展的機會,必須依靠地方的銀行。
金融改革的另一方面就是證券市場體系的改革。**證券市場至今占主導地位的是過去的國營企業,這本身決定了中國的證券市場發展極端的不正常和落後。但是要改革證券市場比銀行體系要更難。裏面最大的困難在哪兒?司法體系!因為證券市場的本質是什麼,證券市場的本質實際上就是買賣所有權,買賣合同、買賣以複雜合同形式表達的所有權。**那麼這個複雜合同表達的所有權,背後一定是司法體系支持的,司法體系如果不支持,這個市場根本就沒法運作。
當初中國建立證券市場的時候,包括我自己和許多學者對中國保持非常懷疑的態度。因為證券市場正常運作的前提條件,是司法獨立。沒有這個前提,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夠健康運作的證券市場。後來證券市場推動起來了,而且規模也都變大了,關係到如此重大的利益了。那麼就有一種説法,叫倒逼機制,有沒有可能用它倒逼我們的司法體系進步。如果能逼出來也很好。
【觀察者網高豔平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