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如澤:一則批鬥學生傳言的旅行和香港人心的彷徨
一切起因於這個十月。用林書友的話來説,這是個“秋陽正好,只是街頭喧鬧”的十月。被海風吹拂了五千年的東方之珠,一向自詡言論清明、多元包容的東方之珠,傳言聲起,人心彷徨。
“小河彎彎向南流……”動筆前鬼使神差地翻出這首老歌來聽。大概確實想“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今日香港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
一則傳言的旅行
自國慶前夕“佔中”事件發生以來,從祖國南方傳來的各類奇聞異事便從未間斷。港島的街頭巷尾口仗筆戰硝煙瀰漫,傳聞流言風聲四起。“學民思潮”的一眾小將們也都各自佔了街出了鏡,意欲在APEC會議期間進京上訪的傳聞……凡此種種,於“佔中”鬧劇來説只算得上幾朵煙花,真正攪動人心的還屬一則教師在課堂上批鬥學生的傳言。
10月14日,香港《明報》一篇題為《教師被指説“警子女是敵人” 教協稱污衊》新聞,報道了一位身為香港警察的家長在網絡上發聲,稱自己的孩子在課堂上因父母工作身份而遭老師指責,要求全班同學“認清這四個敵人”。報道隨後引用啓基小學校方態度予以否認,校方否認教師對警務人員子女作出不當言論,只是要求兩名涉事教師注意言行方式。

《明報》報道截圖

香港啓基小學澄清網頁截圖

傳聞最早出現的社交網絡Facebook上
媒體煞有介事闢謠,而坊間消息早已不脛而走。觀察者網專欄作者林書友也從香港朋友那裏聽到這個故事,並寫在他的文章《老師組織當堂批鬥同學,香港中學教育高度政治化》裏,引起輿論一片譁然。
就在網友爭論傳言真假之餘,網友循着“老故事”又找到了一串“新故事”。就在《明報》報道兩日之後,《香港文匯報》報道稱香港浸會大學學生會和罷課委員會早前大肆“宣傳”罷課,並製作“返學奴”標語,譏諷上課的學生為“奴隸”,試圖對中立學生施加壓力。一週之後,充滿政治氣息的香港教育界風波再起。10月24日,媒體同時關注了網絡上流傳一段幼稚園老師以“洗腦式”偏頗立場向幼童講述“佔中”的短片。後經證實該名秦姓幼師任職於香港觀塘循道幼稚園,於本月初在海富中心大堂向幼童説故事,並在社交網站發文《我與小朋友在金鐘的公民課》。這位“秦老師”讓香港讀者不禁連用數個驚歎號評論“太過份,連小童都唔放過,幫小童洗腦!!!”

10月30日,《東方日報》報道,香港聖公會東涌幼兒學校讓幼童為“佔中”事件繪畫惹起家長不滿。一位父親稱其4歲女兒前日放學時手持1幅黃色畫紙,畫有1名手持警棍和催淚彈的警察,及2名手持雨傘的示威者,貼有“你們用傘阻擋催淚彈,加油!”字句,並釘上黃絲帶,令他非常不滿。
關於阿文的故事,我也希望林書友先生交代得再詳細些。不過上了《明報》的傳言,無論真相如何,儼然已是不可迴避的社會人心事件。化名為“阿文”的香港警察子女在課堂上的經歷聞之可畏。一時間,目光齊齊聚焦於“阿文”,阿文是誰?到底哪所學校讀書?阿文的老師是誰?具體事情如何?看網友評論,在糾結質疑故事之際,大多數人已經默認了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或者説,這就是人心向背。
彎彎小河流到香江,而傳言卻自東方之珠飄飄蕩蕩溯流至內地,一同飄來的還有香港同胞不安的心。文章刊載當日,一位自稱是香港教員的讀者(@木頭人)已按耐不住,前來解釋:“寫下這個答案時我的手依然抖瑟不已。很可怕。可怕除了因為作者為了他的個人立場而抹黑老師這個專業外,還因為其它人的答案。”對阿文的故事中時間地點、是否為個案等提出一串質疑。然而,“用人格擔保”試圖給傳言加上壓艙物的這位香港朋友,恐怕是難如願了。諸多回復他的網友表示無法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自然而然會相信,在香港這樣一個被敵對勢力長期直接掌握了不少社會輿論的地方,會有不少這樣的事件出現。 ”(@懶惰傭兵)
@木頭人或許沒有意識到,無論真假,事情已經不可逆轉地發生了:人們竟然已經可以相信香港人也可以搞文革。阿文的故事,暫且不論幾分真假,如果置之於十年前,篤信香江之濱有着高度的自由文明的人們,大抵是不會相信發生這樣的事的。這就好比,倘若1960年代有人説“社會主義也有問題”,幾乎會被當作階級敵人,可是到了1970年代末,不但有人開始相信,而且堅持冷靜思考。今天的香港,阿文的故事不僅流傳開來,惹得香港媒體不得不煞有介事地進行“闢謠”報道,教協惶惶然大呼“冤枉”,指稱“污衊”;而且,裹挾着幾分憂慮幾分錯愕還有一絲彷徨的傳言竟一路旅行至內地。
流言這東西,若有似無,恰也最能側影照人心。好故事更容易流傳,若未道出幾分人心,未觸及幾層情感,恐怕是難以存活的,更何況還要跋山涉水流轉至另一羣人耳際。筆者也希望阿文並不存在,這樣的事情本不應該發生在香港,聞來震驚之餘更多是幾分痛心。但人心是事件的前奏,人心已變,無法不為之擔憂。必須承認的是,如今滿眼是今日香港的人心流離。
流言背後,一個時代信念的坍塌
音響裏歌聲依舊,“每一滴淚珠,彷彿都説出你的尊嚴……”每一則傳言,又在訴説着誰的內心?羅大佑的這首《東方之珠》創作於上世紀90年代初,那是個新自由主義在全球風起雲湧的年代,是弗朗西斯·福山剛剛拋出“歷史終結論”不久的年代,也是《中英聯合聲明》已經簽署但香港還未正式迴歸的年代。
彼時的香港,尚浸潤於殖民宗主國瑪格麗特·撒切爾提出的“TINA”教(別無選擇——There Is No Alternative)氛圍之中。大而蒼白的“自由”在西方政治口號中悄然間與周遭的一切割裂,化身為一把“精英打開走向民眾大門”的鑰匙,在這二字下,幾乎任何事情都具有合法性。新自由主義的話語,扛着除了“自由”、“民主”幾個字外一片空白的大旗,在全球橫行跋扈。
李世默先生曾在其《中國的未來無關左右》一文中提及,走向極端的右派較之向來激進的左派,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更想“要乘勝追擊,清算左派,滿腦子以牙還牙的‘文革’思維”。無論如何,無法接受沒有走“普世價值”那條道兒的中國在今天能如此強盛。李先生曾經回憶對比過自己親身經歷的兩種“元敍事”:一種是“所有的人類社會都遵循一個線性的目標明確的發展規律”,“最終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香港同胞們更為熟悉的恰是另一種“元敍事”:所有個人都化為理性的象徵,似乎只要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和完全放任的“自由市場”生活必定走向人間天堂。
兩種“元敍事”以同樣的邏輯姿勢,朝着思維的兩段,直奔盡頭。近乎宗教般迷信的後一種元敍事邏輯四處彌散,遠的不説,在那位辯稱阿文故事是謠言的“香港教員”的發言裏也可以見到——只聽他在回帖中反覆呼喊着“有嗎?有嗎?沒有!沒有!”

網友@木頭人回帖截圖
篤信不疑的信仰走向幻滅之憤怒、堅持多年的邏輯瞬間破裂之痛苦,玉碎之瞬,仍奮然捍衞的悲情誠然值得理解。但恕我直言,這聲嘶力竭中,恍惚間又聽到四十年前大陸到處歌唱的“就是好!就是好!”,讓人忍不住一記冷顫。但畢竟時代已經改變,這是林毅夫所謂“從西潮到東風”的時代,是越來越多有識之士走出元敍事真正開始獨立思考的年代。想必這也是阿文的故事被更多人選擇相信的原因。
《東方之珠》的歌聲響起的那年年底,第一種“元敍事”忽然失聲,國家聯盟破碎聲音,遠比不上心中信仰的轟然倒塌的巨響。誰又能想到,西伯利亞廣袤大地上那一刻的寂寥,隔着半個地球港島竟能有類似的心境。

網友@木頭人回帖截圖
許是傷心得實在六神無主,在否認香港教師給學生灌輸政治的同時,這位“香港教員”立刻指責中央和教育部對高校政治教育的意見是灌輸。己所不欲卻立馬施於人,鮮明表達自己與中央的對立情緒,政治立場溢於言表。以至於網友(@奧巴母 )忍不住譏諷道:“持有這種觀點,敢説自己不是高度政治化?大概您就是在課堂上向學生攻擊中共的教師吧?”

網友@奧巴母回帖截圖
老實説,這兩位網友的回覆都有些激烈,這場令人痛心的撕裂正愈演愈烈。而今天的香港朋友卻無法把握自己的輿論,更無法説服他人,一味歇斯底里地否認咆哮帶來的只是持不同觀點對方更深的不以為然。
“船兒彎彎入海港,回頭望望滄海茫茫……”思緒被歌聲拉回。回頭望望,不過二十幾載光景,今天的福山已開始修改自己提出的“大敍事”,而另一邊從北非中東到南亞香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動盪,不斷為福山的修改作下帶着痛感的註腳。
終於,兩個時代以同樣的姿勢轟然坍塌。
下一季的紫荊花開在何時
即便非法“佔中”的鬧劇已上演月餘,即便學聯代表仍沒有負責任收手的打算,我依然願意相信,明天的香港精彩依舊,只要大多數人人能夠釐清香港與祖國的關係。這並非盲目虛妄的自信與樂觀,這是回望東方之珠風雨兼程,一路走來後的篤定與曠達。
不妨把時間往前撥一撥,97年亞洲金融風暴席捲而來之際,東南亞一蹶不振後意欲移師香港的“索羅斯們”卻沒能在香港繼續得手。剛剛回歸的香港在特區政府的干預支持下挺了過來。這些年來,從耗油菜心到經貿財税,中央從未停止過對香港的輸血,每一份良苦用心都別無他求,惟願紫荊花開,爛漫依然。
坦誠地説,為香港教師給一班幼童灌輸政治理念,我仍是氣結,為香港本地學生以“救世主”心態歧視內地學生我依舊不平。記得筆者一位懷揣自由主義信念赴港讀書的友人,意欲與香港同胞共話民主,卻被對方視為來自內地的政治奴隸而給予同情,他們一本正經地詢問:“大陸是不是一講民主自由就要被抓?”(友人無奈只好自我安慰:還好沒像台灣人一樣提茶葉蛋的事,值得欣慰。)
然而,我尚明白,“佔中”這場鬧劇裏的組成者頗為複雜,不乏有些同胞確實有些正當訴求。但在別有用心之人主導下,誤入歧途的大方向裹挾着民意以“大多數沉默者”名義,卻代表不了任何香港人。肩上大旗已是破洞百出,子虛烏有的“國際標準”作為運動方向更是錯在了起點。
這些天港陸兩地的事情,真真假假,傳言四起。依前兩年引起學界熱議的孔飛力先生關於“叫魂”的分析,透過怪力亂神的表象,倒是能看見一個時代信念的崩潰。《山海經》裏,“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便是“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大多逃不出人的原型。一片混亂之下,課堂上的傳言雖然驚悚,但也由不得不信了。

香江之濱燈火璀璨
夜已深,隔着幾百公里遙想香江那頭的燈火璀璨,不禁和着歌聲唱“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喧囂終會過去,未來的東方之珠有多閃亮,紫荊之花如何綻放,仍是由今天尚坐在課堂裏的年輕人們把握,即便他們也曾走上過街頭,抑或坐在彌散着政治霧霾的課堂裏。
行文至此,身旁音響裏流淌出的仍是港音,“讓我擁抱着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對了,書友那句“秋陽正好,只是喧鬧”,到底是説十月,還是説香港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