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沒什麼能防住恐怖主義,除了進攻
【本文寫於2014年,其中部分材料和剛剛發生的法國卡車恐怖襲擊案相關,故再次向讀者推薦。】
首先,我先引用昨天我在媒體年會上聽到的一句話。一位不願具名,來自新疆,研究恐怖主義的老專家對自己的發言做一個總結:“新疆的反恐局面到什麼時候才能根本扭轉呢?我有生之年不抱希望了!”。專家今年也就是六十歲左右,從他的發言看,今後20年,恐怖主義都是中國人繞不過去的問題。
1、杞人憂天坐高鐵
今天是11月19日,16日上午有個大新聞,高鐵通到烏魯木齊。看了這個新聞,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我以後去新疆更方便了,而是“要小心恐怖主義”。我這個想法倒不是因為我在高鐵上碰到過什麼事情,有心理陰影,因為我第一次坐高鐵就是這麼想的。

CRH5型動車組列車在飛馳在天山腳下。蘭新高鐵新疆段今正式開通運營
我第一次坐高鐵在鄭州,一進候車室,就看見四個大字“貼地飛行!”。我耳朵比較敏感,火車上坡的時候,由於車速太快,海拔迅速變化,耳膜能感受到氣壓的變化,一下子就理解了“貼地飛行!”這四個字的含義。當天晚上,我到了西安就上網,把我首次坐高鐵的感受記錄下來。我現在給大家摘錄一下當年的發言。
“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多了一個恐怖襲擊防禦面。畢竟這玩意的速度直追飛機了,還要一直貼地,和可以一舉擊毀列車的各種障礙物在十餘米的距離上擦身而過。一旦出事,死亡率比空難應該要高得多,畢竟空難大部分都是機體和平滑的機場摩擦。
平時朝鐵路上扔石子是惡行,高鐵上這種事就是恐怖襲擊。絕大多數空難發生在起飛和降落段——高速運動的物體和地面最接近的時候。事實上,鐵路局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所有上跨鐵路的人行或機動車道,火車到來前就有時刻值勤的人員拿着牌子阻止交通。應該是怕火車通過時,有高空墜物。但很明顯,一個人無法阻止卡車衝過去,加個杆或臨時路障也難。就算能阻止,也無法在千里鐵道上處處設防。每次我從京承公路輔道路過首都機場附近,看着每一兩分鐘就從頭上二三百米慢悠悠通過的大飛機,都會想,我自己用民用材料,估計用3年也能造個車載山寨防空導彈來打飛機了。現在,只要在附近的山頭上埋伏,隨隨便便就可以給比飛機大十倍的目標造成致命傷害。當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有那麼多地鐵,步行街,演唱會可以更簡單的下手,估計反社會的個人恐怖主義還不會先盯上火車吧。
但如果是有心的有組織恐怖主義,恐怕還是要多防防高鐵。將來高鐵成為二十多個省長途出行的首選,和經濟運行密不可分的時候。高鐵就是一個非常適合用來打擊經濟的重點目標了。對高鐵安全的一點恐慌,都足以造成經濟的大問題,以及讓被輿論挾持的政府,承受不太可能承受的全面防禦。哪怕只是面子上的全面防禦。
最後。高鐵達到350公里時速,落石的影響極大,路側的還有一道柵欄,隧道口處的防護有待加強,不行多做點明峒,畢竟山上掉下來的東西,對普通列車來説是子彈,現在是炮彈了。”
這是2010年5月份寫的。那時西鄭高鐵是全國第二條350公里高鐵,第一條武廣高鐵開通才一年。現在是2014年11月,再過幾周,12月10號,中國又要全面更換鐵路列車運行圖。更換之後,甘肅、貴州、青海、內蒙古四個省首次開通動車,全國鐵路動車組達到1556對。覆蓋28個省市區。咱們中國一共32個省市自治區。我2010年預測:“將來高鐵動車是20多個省長途出行的首選,和經濟運行密不可分”。現在每年僅京滬高鐵客流就超過一億人次,在這個時間點已經到了。我當時對恐怖主義的擔心也延續到了今天。
不過,4年半以來,對高鐵的恐怖主義襲擊只聽説了一次,還未遂。只在今年7月,有人在衡陽高鐵上擺放三角形鐵架,還沒造成破壞就被發現了。大家説我對高鐵的擔心有沒有道理呢?
我依然認為我不是杞人憂天。因為從技術上來説,襲擊高鐵的辦法實在太多,我想不出全面防禦的辦法。
2、換位思考
我接下來就從普通人的角度考慮一下高鐵的弱點。我不是教唆恐怖主義,因為我只是一個非常差勁的前工程師,學過幾年土建,做過幾年設計。我能想到的事情,中國至少也有上千萬人能想到。這幾天,電影《星際穿越》很火,裏面女主角叫墨菲,台詞給墨菲定律下了一個定義:可能發生的事情早晚會發生。我今天談的這些問題,在發生之前被指出,總比發生之後再暴露強。
回到前面的問題。衡陽抓到那個破壞高鐵的,其實就是在高鐵上放了角鐵做的三腳架。我小時候聽説去破壞鐵路的,起碼也得弄個炸藥包,拆一段鐵軌才有效。現在他就放了這麼一個小障礙物,怎麼破壞幾百噸的高鐵呢?
高鐵和原來的鐵路有什麼區別?最大的區別就是快。我1998年上大學,正好趕上鐵路第一次大提速,從平均四五十公里開始向100多公里躍進。那時候京滬線上的客車,從北京到上海要開24小時還多,提速後變成夕發朝至,讓大家覺得很方便。過去我坐火車,一夜時間往往都不出省,現在我一夜就從北京到了上海,下車的時候非常不適應,怎麼坐了一夜火車,氣候帶就換了呢?當然這和後來動車化、高鐵化還是沒法比。
大家中學就學過,動能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從1997年第一次大提速到現在,客車運行速度差不多增加到原來的4倍,同樣質量攜帶的動能就是原來的十六倍。如果是障礙物撞到車體上,威力也是16倍。如果因為出軌或者障礙物,車體在短時間內減速為0。這16倍能量都要車體和乘客的肉體一起承受。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經常可以看到車禍現場,交警也經常會講車禍常識,一般來説,超過120公里時速的車禍就很難有活人了,現在高鐵跑到300多公里的時速,可以説整個列車就是炸藥做成的。恐怖分子不需要自己帶炸藥,只需要想辦法引爆這個炸彈,然後就能瞬間造成上千人的傷亡。
高鐵跑到這麼高的速度,對整個鐵路系統的精度要求和過去完全不同。我小的時候,經常有同學到鐵路邊上玩,把鐵釘、硬幣什麼的放到鐵軌上,讓火車壓扁了玩,火車熟視無睹,只要撞不到人就隨便你玩。就算有塊大石頭在鐵路上,也會被車頭的排障器給輕鬆推出去。衡陽那個小鐵架,對蒸汽車頭根本不算個事。現在高鐵對軌道平整度的要求是0.1毫米,每天晚上高鐵都要停運4-5個小時搞檢修,早晨發車之前還要對開一趟空車,才能保證白天的安全運行。當年的惡作劇,放到今天就是恐怖襲擊。所以高鐵現在都是全封閉運行,用柵欄和鐵絲網圍起來,再也不會允許小孩子隨便到鐵軌上玩了。
不過,攔住小孩子容易,攔住隨便穿行的路人也容易,攔住故意上軌道的人很難。7月份衡陽這個案件,當事人就很輕鬆地破壞了隔離欄,上來放障礙物。就算人力破壞不了隔離欄,機械總可以。高鐵經常會穿越田野,隨便一個拖拉機,農用汽車,就能搞定高鐵隔離欄。還有許多公路和鐵路的立交,公路在上,鐵路在下。為了防止你向下丟東西,橋邊上都有隔離欄。但和前面那個問題一樣,擋得住無意丟東西,但肯定擋不住故意砸下去,更擋不住卡車。在有意的恐怖襲擊面前,這些措施都近乎於用紙包火。
當然,高鐵的設計者也考慮過這些問題,所以現在高鐵都儘量要修橋,高高的架起來,讓你不那麼容易碰到。但高鐵要進站,要和其他鐵路交叉,要調整縱斷面曲線,總不能一直高高在上。至於我第一次坐高鐵就擔心的隧道口上方安全問題,目前我還是覺得無解。更何況橋也要架在地上。前面我提到過,高鐵對軌道起伏的敏感度是以0.1毫米計算的。現在挖掘機這麼普及,要是有人用重型卡車和挖掘機對橋墩下手,或是乾脆用油罐車在橋下引發火災怎麼辦?我學過一點橋樑設計,知道橋樑要考慮防撞。但那防的是事故,不是故意破壞。真要是處心積慮、不惜代價的來破壞,鋼筋水泥和鐵絲網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結實。
當然了,警察和鐵路方面也不會看着你搞破壞無動於衷。整個高鐵是全程監控的,無論你在哪裏下手,很快都會有人趕來制止。不過,以現在的鐵路發車密度,只要你能對鐵路造成破壞,絕不會等不到車。京滬高鐵每天對開100多對列車,扣除半夜檢修時間,高峯期三五分鐘就會有一列車過去。而且每一列都是以秒為精度通過,昨天是什麼時間通過某座橋、某個隧道,今天也會分秒不差。真想做什麼事情,絕對可以準確地在火車通過之前一分鐘造成破壞。現在的高鐵,就算急剎車也要四五公里才能停下,等到發現問題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
最要命的是,做我上面説的一切,物質門檻和技術門檻都很低。從工具上説,可以是拖拉機、農用車,反正只要破壞了隔離欄,把一車石頭卸到軌道上就夠了。實在要對高架橋下手,也不過是挖掘機、卡車、油罐車等工具。都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買到,可以操縱的東西。911之前,恐怖分子專門學了飛行培訓班。現在藍翔的廣告打的滿世界都是,打個電話就能讓駕校上門來接你,絕對不能低估恐怖分子的潛在破壞能力。
3、什麼都不安全
大家不要被我嚇的不敢坐高鐵。實際上,每月我至少坐兩次高鐵,北京到上海全程。這也不是我不怕死,而是相對來説,高鐵並不算是非常危險的地方。換句話説,現代社會有潛在危險的地方還很多,犯不上為高鐵操那麼多心。我高鐵分析的多,所以問題多,其他地方隨便分析一下,也是到處是漏洞。
我隨便舉個例子,每天高峯期的人民廣場地鐵站,幾十條換乘通道里滿滿的都是人。要是趕上一個週末,經常有上萬人擠在換乘通道里人挨人人擠人動彈不得。每次遇到這種場面,我都擔心踩踏事件,時刻左顧右盼,想萬一出事兒了可以怎麼逃。但每次的結論都是——逃無可逃。在這種地方爆發昆明火車站這種暴恐事件,殺傷力恐怕會十倍百倍的放大,被刀砍倒是小事情了。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在地鐵站這種地方策劃恐怖襲擊,就乾脆放棄以刀作為主要殺傷的想法, 刀具完全只用來製造恐慌。通過手機聯繫,幾個人在不同的地鐵換乘通道同時發動襲擊,計算好時間,讓不同方向的人流在同一個大廳撞在一起,破壞力恐怕不比高鐵出事小。
當然,在我們這個社會刀具是受管制的,沒法帶到地鐵站裏面,但在我這個方案裏,其實你的刀完全不需要過安檢,直接從地面入口開始搞事情就足夠可怕了,只要無組織的人流奔跑起來,接下來你什麼都不用做。
退一步説,發動這種恐怖襲擊,一定要動刀動槍動炸藥嗎?我看未必。人民廣場地鐵站裏,要是忽然有惡臭,有糞便到處噴,你説人流會不會立刻向反方向跑?要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但忽然三五個人拼命跑,説後面有炸彈,你跟着跑不跑?會不會形成無序人流?會不會把任何試圖阻擋的工作人員踏到腳下?
關於這個對人口密集區下手的方案,我設想過許多變種。比如説在上萬小女孩狂熱的演唱會上扔幾十個老鼠。或者還是在地鐵站,不砍不殺,在幾個特定的通道上撒百元鈔票,引導人流。只要設計的好,這些看似無害的做法都能造成嚴重踩踏事件。歸根結底,這和高鐵是一個道理。高速行駛的動車組本身就是炸藥,成千上萬無組織的人羣本身就是殺傷力。你要做的不是去砍殺,只需要把潛在破壞力釋放出來。
前面説的,都是間接手段來搞恐怖襲擊。其實用直接手段也行。生活在今天的中國,各位肯定對橫行霸道的渣土車很熟悉吧。渣土車沒牌子,一般和當地的建設管理機關,當地交警都有關係,習慣性超載超速,所以造成的事故很多。但畢竟他們還是在乎交規,在乎人命的。反過來想想,要是他們不在乎呢?要是他們衝着人羣去呢?平時不許他們去繁華街道,更不許他們去步行街,有交警和交通規則阻止他們。但如果到了司機不在乎這一切的時候,讓警察用手槍和警車去攔住一輛在步行街上狂奔的重型卡車,那就真是螳臂當車了。古代戰場有種武器叫鐮刀戰車,就是在車軸上裝一把很長的刀,非常適合追殺步兵,像割稻子一樣把人割倒。但這種戰車的馬力肯定比不上大馬力的摩托車,收割人命的能力肯定比不上兩輛摩托車中間拖一道鋼絲繩。
我是學土木工程出身的,考慮問題總是離不開挖掘機卡車這些低技術含量的東西。不過,其他行業的技術我也能想象一點。一旦擁有相關的技術,殺傷力可能比我這些靠蠻力的方案還要可怕的多。比如説,鐵路或者地鐵的調度人員,信號人員搞破壞,不用挖掘機就能造成驚人的撞車事故。懂供水工程的,不用去有一定警惕性的自來水廠,在小區管道上投毒,危害和恐慌就能擴散到整個城市。至於醫學、生物學、計算機行業,我雖然不是很懂,但推測起來,這些行業的技術人員,大多數也擁有很可觀的破壞力。
在今天,技術不僅可以學到,還可以買來。許多剛剛面世的新技術,擴散還需要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整個社會的安保措施是不太考慮這些新技術的。比如説無人機,這東西很早就有,但發展成熟,廉價化這最近幾年的事情。所以管理很放任,某些快餐店拿他送快遞也不用審批,婚慶公司拿他航拍,也沒人説你這東西砸下來很麻煩。總之,現行的安保措施不太考慮這些新型的遙控裝置。我們經常在重要機構外面看到電網,看到狼狗,看到對着門口牆頭的攝像機,但從未聽説哪個單位配雷達和防空機槍的。但實際上呢,無人機用來搞盜竊可能還不夠,但用來投放一些危險品已經很足夠了。無論是把鋁熱劑送到鐵路道岔上,還是在糧庫釋放病菌,都能不露痕跡,分秒不差。
過去新技術是少數人掌握的東西。就算普通人能買到一些高技術產品,也可以追溯技術產品的傳遞源頭。比如為了避免隨便誰都能印刷傳單,過去許多國家會搞打字機、印刷機登記制。很容易能反過來查到誰用這個東西製造了違法資料。現在呢不一樣了,互聯網時代普及了,技術的傳播不再是從少數科研機構向大眾單向傳播,而是在許多普通的技術人員之間網狀傳播,你根本沒法事先預測哪些潛在的危險人物會拿到殺傷性技術。不管哪個專業,技術人員都會在網上形成自己的社區,外行只要有心,都能到這些社區學到非常深入的技術細節。
甚至製造能力也在向普通人普及。過去某些特殊形狀的零件必須用特殊的機牀製造,普通人想造槍炮,根本就接觸不到特定的機牀,造不出有足夠殺傷力的武器。現在製造業的發展趨勢是私人定製,通過數控機牀和3d打印,造個爆炸物,造個槍很容易。不用翻牆,你直接百度“3d打印”“槍”這兩個關鍵詞,有大把的新聞和相關資料。這些私人制造的武器在耐久性和精確性上還沒法和傳統制造的軍用武器相比,但用來製造恐怖事件絕對已經足夠了,在生產成本上,3d打印也比機牀加工貴一些,但恐怖分子不會在乎這點成本。2個月前,日本警方抓了一個大學老師,以私自制造槍械的罪名判了他兩年。他就是用3d打印機自己造了一把手槍。我相信,在座各位也有這個能力,而且很快會有上千萬的中國人具備這個能力,到時候想通過簡單的槍支控制辦法來解除普通人的破壞力根本就不可能了。
4、變動的世界,不變的你我
恐怖分子可能的具體操作方案就談到這裏,再分析下去,警察可能就會上門找我了。前面講那麼多,總結下來就一句話——現代化社會渾身是漏洞,到處是弱點,與潛在的恐怖主義威脅相比,現有的反恐管制措施,最多隻能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禮節性預防。
不過,我們反過來問一句,為啥會有這麼多漏洞?人類社會怎麼就帶上這一身隱患呢?這個問題説起來很大,很古老,不是最近一兩百年的問題,甚至可以追溯到人類這個物種的產生。
我讀書的時候,歷史書還是這麼定義的:人和動物的區別是人能製造工具。後來我知道,這個定義不太確切,大猩猩、海獺、河狸都會使用甚至製造工具。但是,從製作水平來説,這些動物和人類是天壤之別。就算它們能製造工具,也是一代代使用同樣的簡陋工具,我們人類的工具不僅比他們複雜幾萬倍,而且能做他們絕對不能做的事情——持續改進工具。剛才我提到火車提速,從十幾年前我熟悉的綠皮火車升級成今天時速350公里的動車組,這就是工具的進步。
這麼看來,可以這麼定義人類:能製造、使用,並且不斷主動改進工具的動物。
不過,我們人類能製造工具,在地球上混了上百萬年。別的動物不會製造工具,但也動不動就混了幾千萬年上億年。他們怎麼做到的呢?
達爾文説的很清楚:進化!物競天擇,每一代的生物基因都有微小的變化,然後殘酷的競爭決定進化方向。過上幾千萬年,生物有的學會了飛行,有的下了海,有的下海又回來,總之和祖先已經大不一樣。通過改變基因,生物適應了各種各樣的環境。
人類和他們不太一樣。自從學會了改造工具,人類就不那麼講究基因改造了。因為明顯改造工具更容易、更快。大象進化出幾米長的象牙,要進化上百萬年,人類學會製造幾米長的長矛,只花了幾十萬年;射水魚進化出遠距離攻擊能力,起碼也花了上百萬年,人類用不到一萬年的時間就發明了弓箭。不需要改變自己的基因,人類也能適應各種環境。
肉體上長出來的東西,力量再大也有限。陸地動物長到恐龍那麼大,海洋動物長到藍鯨那麼大也就是極限了。工具的力量就不一樣了。我們人類喜歡用馬力來形容機器的功率。載重卡車達到500馬力很常見,輪船動不動就有幾萬馬力,最近很火的挖掘機,一台大概是200多馬力。總而言之一句話,機器壓倒肌肉。
我剛才説的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不過這些常識裏藴含着一個重要的結論:只有人類才能搞恐怖主義!
為什麼這麼説呢?
我們設想一下,動物要搞恐怖主義,要殺掉許多同類,要破壞同類的生活,他怎麼搞?它只能用自己的肌肉,用自己的簡陋工具去搞。問題是它有肌肉,它的同類也有啊,它有簡陋的工具,它的同類也會製作啊。歸根結底,肌肉破壞肌肉,這是個效率很低的行為,你仗着偷襲能贏一次贏兩次,最終不被人打死也要累死。所以動物是搞不了恐怖主義的。
人類就不一樣了,人類有工具,遠超出肌肉的工具,用工具來撕裂肌肉,比獅子撕裂肌肉的效率高几千倍。請大家注意這個關鍵結論:人類的基因並沒有改變,肌肉並沒有因為工具多了而加強。所以,一個忽然發起襲擊的人類可以用工具迅速幹掉很多同類。這一點動物做不到
當然,你可以説,人類不僅有用來攻擊的工具,還有防禦工具啊?比如穿上盔甲,持刀的恐怖分子就沒用了。住在碉堡裏,趁你休息時下手的恐怖分子就幹不成了。出門開坦克,拿槍的恐怖分子就下崗了。這種情況是存在的,比如打仗的時候。士兵們想相互幹掉就很不容易,領導人再發動戰爭的時候也要考慮能不能打下對方的城市。
但是,人類生來不是為了天天穿盔甲、住碉堡、開坦克的。人類發展工具,最初的目的不是為了互相殺害,而是為了過的舒服,為了滿足我們的基因。所以,我們和原始人的生活共同點很多,比如都要穿軟軟的衣服,都要吃肉吃甜食,都要曬太陽,在開闊的環境中相互交往。這樣的生活方式,恰恰對恐怖分子毫無防禦力。恐怖分子殺一個原始人和殺一個現代人,並沒有很大的區別。殺現代人可能還更容易一些。恐怖分子如果從日常生活中下手,我們沒有防禦能力是正常的。前幾天美國伊利諾伊州有個68歲的退伍老兵,閒來無事就帶一包針去超市,向肉塊裏面插針,有什麼技術手段能杜絕這種恐怖主義嗎?我看沒有,除非你恢復原始人的生活,自己打獵自己屠宰,然後再吃肉。
説到這裏,這次演講的第一個主要結論就出來了——恐怖主義是一種“富貴病”。人類越能改造工具,越是聚集在一起生活,恐怖主義的隱患就越大。
這也符合我們觀察到的恐怖主義發展趨勢。過去1萬年的大多數時間裏,我們處在農業社會,工具比動物強點有限,同時人類居住的也太分散,你沒法同時對很多人下手,所以恐怖主義不太發達,最多就是給鄰居下個毒,半夜到敵對的部落殺幾個人。
到了近現代,工業革命一下子改變了人類工具的進步速度,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從鄉村搬進密集的城市。恐怖分子可以在廣場上放炸彈,可以開着火車頭去撞車,可以用開着飛機撞大樓,只要你豁得出自己的生命,總能找到合適的方式去拉足夠多的人墊背。恐怖主義從此成為一個明顯的社會威脅。
這樣,我就回答了前面的問題——為什麼人類社會有這麼多恐怖襲擊的隱患——這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是現代工業社會的一個副產品,有隱患才是正常的,沒隱患説明你還不夠發達。只要人類不打算時刻活在軍事總動員的狀態,不打算放棄現代文明,你就不能指望靠全面防禦來解決恐怖主義的隱患。
恐怖主義的經濟基礎
1、經濟問題
剛才我渲染了半天恐怖氣氛。但實際上,至少對於生活在上海的同學來説,恐怖主義離我們是很遠的。有多遠呢?遠到我們身邊的安保人員對此都不當回事。
雖然人民廣場地鐵站每天都有發生一次911事件的潛力,但就我這幾年觀察,如果乘客堅持不把包放上安檢機。十次有八次地鐵安檢人員也會無奈的放人過去。尤其是四五十歲的上海本地女人,20出頭行李很重的年輕人,衝關成功率幾乎是100%。但即便如此,上海地鐵至今也沒出事兒。我剛才舉了好幾種可能,都可以用挖掘機造成重大恐慌,但也沒聽説藍翔技校招生要政審。這説明什麼?説明不出事兒的原因不是隱患少,不是我們在硬件上堵住了恐怖主義的漏洞,而是這個社會在軟件上暫時還能應對恐怖主義。
什麼是恐怖主義的軟件?我百度一下“恐怖分子”這四個字。首先跳出來的就是本拉登的照片。如果要給“恐怖分子”這個詞加個前綴,絕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加“阿拉伯”或者伊斯蘭這兩個詞。最近最火的恐怖主義組織就是中東那個推出哈里發的ISIS,它也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組織,從整個伊斯蘭世界招募人手。
伊斯蘭世界是個很大的範圍,西到大西洋邊的突尼斯,東到太平洋裏的印度尼西亞。這些國家有什麼共同點呢?目前看來,和恐怖主義最大的相關共同點就是貧民多,失業率高。2005年的時候,全球經濟危機還沒發生,油價正在積極上漲,阿拉伯國家的失業率已經達到了14.4%。埃及的貧困率達到41%。按照今年9月10日的數據,阿拉伯世界的失業率是17%。其中西亞北非,年輕人的失業率在30-50%之間。就連沙特,失業率也有12%,和阿拉伯之春期間的印尼差不多。沙特女性的失業率就沒法看了,有35%。
你們可不要覺得沙特遍地是石油美元,富到不用操心工作問題。實際上,沙特和所有國家一樣,富裕的只是少數人。在這幾年油價飆升的情況下,沙特人均GDP也只是2萬美元,和上海相當,你們生活在上海沒覺得遍地是錢,生活在沙特也不會。實際上,你們看到擺闊的貴族土豪越多,看到的豪車和私人飛機,説明其他人越需要工作來養家,沙特首都利雅得的郊區有大片的貧民區,比中國的縣城差遠了。沙特光王子就有好幾千,為了努力趕上被這些王子拉起來的平均數,普通人還是很需要一份工作來賺錢的,要是這個需求得不到滿足,他們可就要考慮別的選擇了。
沙特這個例子還説明。阿拉伯世界的女性地位尤其低,失業率比男性高得多。這帶來另一個效應,就是人口爆炸。女性不就業,被關在家裏,經濟上依附於男人,才能心甘情願的生孩子帶孩子,連續不斷。要是女性有像樣的工作,還能決定家庭事務,生一兩個都會抱怨影響生活。所以就業充分的工業國不用搞限制生育,只需要鼓勵生育。中國現在放開二胎,大多數符合條件的人都沒去申請,比如我。但在阿拉伯國家,女性至今還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品,所以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帶來人口爆炸。整個阿拉伯世界,60%的人口在25歲以下,換句話説,你們去了阿拉伯國家會發現,一半的人口比你小。這麼高的青少年比例,這麼高的失業率,所以阿拉伯世界是恐怖分子最大的源頭。
回到前面的問題,為什麼明明我們周圍處處是恐怖襲擊的隱患,但恐怖襲擊並沒有明顯影響我們的生活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從中國進入工業社會,自從中國有了爆發恐怖主義的資格以後,年年經濟繁榮,從我記事到現在差不多30年,中國GDP從全世界第12爬到全球第2,工業產值從全球第10增加到全球第一,而工業是最能吸納就業的。從2008年經濟危機到現在,全世界一半的經濟增量都在中國。這些數字,你們可能覺得其中有水分,但無論如何,在今天的中國,只要你勤勞,四肢健全,找個體面的工作不一定很容易,找個月薪穩定在幾千塊的普通工作易如反掌。這就是恐怖主義無法明顯影響中國現代社會的根本原因。反過來説阿拉伯世界,他們通過賣石油,不勞而獲地把整個社會拉到了現代化社會的門檻上,建起了現代城市,普及了工業化工具,讓這個社會有資格產生恐怖主義,然後他們的經濟停滯了。所以恐怖分子遍地。這一輪油價下跌後,我們還會看到更多的中東恐怖主義新聞。
2、還是經濟
這些年伊斯蘭教、阿拉伯人的恐怖主義鬧的兇,有的人就換了個思考方式——反正恐怖主義都是伊斯蘭教乾的,都是阿拉伯人,是中亞人種乾的。幹掉這個宗教,消滅這個民族不就得了嗎?
宗教文化問題我後面會談到,這裏能不能搞定宗教且不説,就説沒有伊斯蘭因素的恐怖主義,例子也到處都是。比如説剛才説到那個高鐵上放障礙物的,他就沒有什麼宗教因素要搞恐怖主義。他之前還在廣州搞了公交車縱火,燒死2個人,重傷幾十人。從2008年到現在,能上全國新聞的公交車縱火或爆炸案已經發生了10起,廈門和成都兩次都燒死了幾十人。值得注意的是,這兩次襲擊中,當事人都是漢族,自己都當場燒死,是標準的自殺性恐怖襲擊。這顯然不是宗教和民族問題。
從中國的具體情況來看,中國有許多少數民族,新疆也有很多,甚至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也不少,比如哈薩克、回族、柯爾克孜族。但大多數恐怖主義和維吾爾族相關,這説明伊斯蘭教也不是決定性因素。實際上,南疆維族自己也未必真的對教義很在乎,維族年輕人喝酒的比例,恐怕比平均水平還高一些,維族特產也包括一種叫木賽來斯的葡萄酒,而古蘭經是絕對禁止喝酒的。
維族聚居區,也就是南疆,和其他民族最大的區別。還是就業率和經濟問題。從人均GDP來説,地廣人稀的南疆是中國最低一檔,比貴州還窮,和甘肅幾個生態崩潰的地區相當。這樣的地方失業率高是個必然。順便説一句,這裏的生態並不太差,伊犁等地方可以説是千里沃野,比中國大多數地區的資源水平可能還好一些。
失業率高,就該外出打工。但維吾爾族也是1000萬人口的大民族,相當於內地小半個省了,但外出打工的人數還不如內地幾個大縣。如果把縣作為一個經濟體來看的話,在2000年-2010年之間,中國起碼有1/3的縣靠打工者匯回來的錢維持整個縣的經濟平衡,不至於流出的現金多於流入的現金。維族在這1/3的縣裏也算落後的,偏偏在打工潮中還落後,產生今天這種局面也不奇怪。
為什麼呢?這和打工者的特性有關。
打工這種事,往往是以老鄉帶老鄉的方式擴張的。因為農民對外面的世界缺乏認識,不會貿然地付出時間和金錢去尋找合適的工作機會。一般是老鄉發現了某個地區、某個行業或者某個工廠,發現這裏能提供穩定的工作機會,然後回去發動老鄉來幹。春節回家的時候,老鄉之間也會交流,發現你那邊不錯就跟過去幹。
像我老家,一個幾十萬人口的縣,就有上萬壯勞力在西部的鑽井隊幹,這就是最初幾個人帶動的結果。北京天津近郊,有許多新形成的棚户區,一個片區裏全是老鄉,來自一個縣甚至一個村,做同樣的小生意。農村從沒出過門的年輕人到這種新形成的村落裏生活,就像在老家一樣自在,還能賺錢,這就是先出去的打工者給同鄉降低了打工門檻。
現在高鐵這麼發達,鐵路收費這麼便宜,為什麼相對收費貴,時間長的大巴還有生意做?就是因為中國打工者往往是成羣結隊出去,不是從家鄉出去就均勻分散到全國各地。在這些打工聚居區和老家之間,需要大巴做點對點的交通,讓他們不用換車就能帶許多行李,直接從村口工廠宿舍。大家可以觀察一下大巴車頭上印着的起終點。過去十多年,許多大巴的起點不是某市,甚至不是某縣,而是某個縣的XX鄉、XX村。終點也往往不是某個大城市的中心客運站,而是郊區某個偏遠客運站甚至城中村。這樣的大巴能盈利,説明他們基本不靠沿途客流,全靠點對點的交通。而這種運輸線的存在,也説明了先出發的打工者給同鄉開創了相對廉價、方便的交通線,讓從未出過門的年輕人也能到大城市賺錢。只要你還能看到這種從某縣某鄉開到某個大城市郊區的大巴,只要你在城市邊緣還能看到幾十個打工者聚在一起,帶着大量行李等車,就説明中國許多打工者還在以籍貫為單位生活,靠老鄉關係尋找工作機會。
回頭説維吾爾族的打工問題。南疆是和中國發達地區距離最遠的一處人口密集區,維族人打工還有語言障礙。可以説,從地理和文化上看,這裏本來也應該是外出打工最難的地方。然後我們考慮上面那個打工者互相引領的因素。可以説,在勞動力市場上,一個地區錯過一步,就會步步錯過。80年代末90年代初沒人領頭出去打工,沒有在打工潮的早期培養出這種點對點的交通線和信息流,接下來敢走出去競爭的青壯年就越來越少,和其他地區勞動力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大。這個問題積累了二三十年,就會對地區經濟產生很嚴重的影響。80年代初,中央錯誤地廢除南疆的強制漢語教學;年南疆鐵路修到庫爾勒就停下來,這都是後來南疆出大問題的重要因素。
3、下崗與砍刀
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維族獨有的問題。只能説在維族地區比較嚴重。
大家對砍人的威脅最直觀地感受應該是今年昆明火車站的恐怖主義事件。但在我的記憶中,對砍刀威脅更直觀的認識是90年代到2005年前後全國的治安崩潰,以及黑社會藉着幫政府拆遷的機會迅速崛起、半合法化乃至和基層政權結合。那個時候民間有一個著名的打油詩,總結中國四大害,就是公檢法、地國税、東北小姐、黑社會。為啥要強調東北來的妓女和黑社會呢?就是因為那段時間東北大下崗,同時經濟崩潰,整整一代青壯年沒有出路,在本地打零工一天賺不到10塊錢。尤其是縣城和鎮上的工人後代,連土地都沒有,如果考不上大學,又想給家裏賺點錢,最直接的出路就是到內地賣淫和砍人。
賣淫不説了,砍人往往就是跟上在各地已經“混社會”的頭領,去霸佔各種邊緣行業。給開發商拆遷,打砸搶算是高檔工作,一般就是霸住搬家、農產品收購、小商品市場等邊緣性行業,收保護費和提成。有人不服就打,有同鄉團伙來競爭就砍。一般市民看到的是這些東北口音的人每天在地盤上閒逛維持秩序,在各種大排檔喝酒打架,也能聽説這些人聚在一起幾十人拿刀亂砍。直觀的感受就是:“黑社會都是東北來的”。
其實許多黑社會的本地化色彩很濃,只是那幾年東北青壯年供應充足,在十幾個省份的黑社會一線衝殺,所以給人很深刻的印象。這期間無論是搶地盤的鬥毆,還是反抗黑社會引發的衝突,全國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砍死在城鄉結合部,也不知道有多少東北男青年再也沒回到故鄉。你説這算不算恐怖主義?
我説也算。因為從動機上來説,東北漢子雖然個頭大一點,但也不是憑着能打,不是因為學過武術才出來吃這碗飯的,而是因為對自己的生活絕望,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才出來混社會。我不相信當地的人真的就打不過東北人,更何況人多。大多數向黑社會讓步的人只是因為不可能像他們那樣放棄自己的正常生活,不會像他們那樣玩命,才允許他們在正常行業的利潤中拿一部分的。所以,他們符合恐怖主義的“亡命”、“用不要命來換取讓步”特徵。
從效果上説,黑社會得到充足、廉價的打手供應,讓城鄉結合部的治安失控,帶壞了許多本地中學的風氣,威脅了市民的正常生活,而且也提高了市民的生活成本。這當然可以算高失業率帶來的恐怖主義。
實際上,當年遍佈全國的東北黑社會和現在的維族恐怖分子,不僅在效果上像,在起因上也有一定的關聯。打開中國地圖,我們看到,東北和新疆是兩個明顯的突出部,和內地發達地區都有一定的交通障礙。90年代普遍的國企破產和大下崗,對東北和新疆都有非常大的影響。東北的慘狀我就不説了。關於新疆,我在網上找到了一些數據:
“1995年新疆城鎮就業人口349.7萬人,5年後的2000年反而下降到318.4萬人。這5年間,國有企業就業人數減少了58.6萬人,集體企業就業人數減少了14.7萬人,公有制企業就業人數合計減少73.3萬人。而2000年全疆城鎮人口也不過624萬多一點。
在採掘業、製造業、電力和煤氣及水的生產和供應業、建築業這4種行業中,少數民族職工總數由1997年的18.5萬人下降到2002年的11.3萬人……從1990年到2010年的20年間,維吾爾族15歲以上人口中“生產、運輸設備操作人員及有關人員”(即產業工人)比重持續下降。尤其是2000至2010年間,維吾爾族產業工人不僅比例從5.89%下降到4.55%,實際人數也從26.5萬人下降到24.9萬人。而此期間,維吾爾族15歲以上的“未就業人口”總數從134.8萬人增加到177.7萬人,增幅為31.6%。”
1990年到2010年是中國全面工業化的20年。這20年開始的時候,在內地縣城當一個工人還是很榮耀的職業,需要求人送禮才行;到這20年結束的時候,到流水線上當個工人,每月按時拿工資是內地年輕人最底限的選擇,是沒有其他出路才去乾的事情。但是,這從上面的數據看,維吾爾族的工業人口不僅沒有跟着整個中國一起增長,反而收縮。此消彼長,和內地整整拉開了一個時代。這就是恐怖主義的經濟土壤。
還是看中國地圖。東北和新疆都是中國本土的突出部,但東北的鐵路發達,新疆到上週才有第一條高鐵;東北到內地可以坐幾百公里的火車,或是坐幾個小時的船,新疆只能是坐幾千裏火車或者飛機;東北人都説漢語,南疆的維族年輕人因為80年代的反動政策很多不通漢語。所以,同樣是90年代大下崗,同樣是年輕人沒有出路,東北通過20年的轉型雖然還不算發達地區,至少已經不再輸出砍人的黑社會了,南疆的問題卻一直沒解決。但同在一個國家,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不能説東北人是同胞,新疆人就不是。同時,絕不能把整個少數民族當敵人,更不能歧視。恐怖分子的幕後黑手就希望能製造出民族歧視和民族仇殺。
4、客觀看待落後民族
從社會發展層次來説,我們已經進入了發達工業時代,維族地區還停留在農業時代,我們和南疆的差距已經不僅僅是經濟了,還有文化。我們到南疆去看,他們不僅是窮,而且似乎也沒有打工賺錢的意識。懶懶散散,有錢就花,沒錢就閒着。於是有人下斷言,説他們懶,他們狡猾,他們天生就想不勞而獲,活該受窮。
這話我聽着很耳熟。因為90年代初,幾乎所有報紙説起那些吃救濟的山村,都是一樣的口氣,抱怨他們把扶貧的牛殺了吃肉,把扶貧款換酒喝,説他們吃救濟是天生的。你們在座各位可能沒有記憶,但你們可以去問問你們的父母,當年的報紙,當年的雜誌是不是經常這麼歸納中國貧困問題。
實際上呢?實際上這話也不算誇張。90年代初,我對中國農村的記憶,最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遍佈枱球案子。一個幾百人的小村莊,也就是百十個青壯年,往往就有三四個爆滿的枱球室,壯年勞力天天圍着這裏打球聊天,生很多孩子,就是不出去打工。實在娶不上媳婦就琢磨着賣房子,花錢買一個。現在風水輪流轉,輪到這些人的後代去抱怨少數民族地區了。可見對所謂“劣根性”的抱怨無助於解決實際的問題。
從國外橫向比較來説。伊朗是最強大的伊斯蘭教國家,信奉比較激進的什葉派,還是全世界幾乎獨一無二的神權國家,憲法就規定了由宗教領導人掌握最高權力。只有梵蒂岡這個彈丸小國有類似的神權結構。這樣一個國家,偏偏沒有內部恐怖分子。你用伊朗+恐怖分子當關鍵詞,百度一下,會發現第一頁全是伊朗抓恐怖分子和殺恐怖分子的網頁,或是以色列對伊朗發動恐怖襲擊,到處搞暗殺的消息。為什麼呢?
因為過去的20年,伊朗是唯一工業經濟增長可以和中國相提並論的國家(不考慮那些人口幾百萬以下的小國)。伊朗的人均GDP還比不上沙特,但已經是工業最發達的中東國家。在社會發展上,伊朗已經從人口爆炸轉為人口收縮,以至於從2012年開始,伊朗廢除了計劃生育,轉為鼓勵生育,否則他們的人口在下一代人將轉為減少。現在連美國都要拉上伊朗一起搞反恐,打擊遜尼派的ISIS。這説明,即便在中東,即便在伊斯蘭教國家,只要能做到充分就業和分配相對合理,恐怖主義也根本扎不下根。
我再舉個有趣的例子。二戰的時候,納粹德國佔領了捷克,派去的海德里希很有統治手腕,不是一味的鎮壓,也不是讓捷克人當二等公民。相反,他以外來征服者的身份,不受本地原有的利益集團束縛,反而能更好的組織軍工生產,在提高效率的同時給工人多發福利,增加食品供應。捷克的局勢很快就安定下來,甚至覺得融入軸心國體系也不錯。
這讓流亡到英國的捷克政府很擔心,讓英國人也很擔心。因為捷克是一箇中等工業國,這樣的國家失去反抗精神,心甘情願地加入軸心國的生產,是一個大麻煩。所以,一定要殺掉海德里希,而且要通過刺殺的方式來刺激納粹德國,讓德國進行屠殺報復,再激發捷克人的反抗心理,給游擊戰創造機會。最後,英國訓練的捷克傘兵用帶有肉毒桿菌的炸彈幹掉了海德里希,果然激發了德國的屠殺和捷克人的反抗。
拋開政治立場,刺殺海德里希事件在正反兩面對今天的恐怖主義問題都很有借鑑。歸根結底,經濟問題是恐怖主義的基礎。共產黨宣言最後一句話是“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對於恐怖分子來説,得到整個世界的許諾可能是虛幻的,但如果他們連個無產者都當不上,打工的機會都沒,那麼現代社會的繁華與安寧的確對他們沒什麼意義。破壞的時候,他們既沒有心理負罪感,也不會顧忌懲罰和報復,任何能提供心理安慰的極端主義都可能動員他們去搞襲擊。
極端主義的理論,在我們看來很荒謬,不能自圓其説,其實對於大多數阿拉伯人,對於大多數維族人來説也一樣。但恐怖主義本來也不需要動員所有人,只要動員一小部分人捨生忘死,就能恐嚇剩下的民眾,製造民族隔閡。一旦普通民眾開始搞相互仇殺,相互歧視,乃至於開除對方的國籍。極端主義者的目的就達到了。
但這裏還有個問題。如果説窮和失業就能給極端主義提供土壤,那麼過去更窮的時候,為什麼極端主義不那麼厲害?我們現在看到新疆維族的年輕人沒有出路,但他們至少還能吃飽飯,還能穿上整齊的衣服。過去農業社會的時候,維族年輕人辛苦一年,也就是勉強吃飽,勉強有衣服穿。現在怎麼説也比那個時候過得好了,為什麼他們反而更極端了呢?
這個問題其實提給90年代的東北也一樣。下崗時期的日子是苦,但畢竟也能保持一個底限的城市生活,也有房子住,比五六十年代建廠的時候,比招工之前還是要強一些。當年能吃飽高粱米飯就滿意,現在日子清苦一些,單調一些,為什麼就寧願把命交給黑社會呢?
這説明,經濟基礎固然重要,但也必須考慮經濟基礎的表現方式。接下來我們考慮經濟基礎之外的問題。
對恐怖主義的全面進攻
1、不止是經濟問題
大家都聽説過馬斯洛那個需求層次理論。當然人的生活多種多樣,是不是每個人都嚴格符合他那個需求金字塔不好説。但總的來説,人需要先吃得上飯,凍不死然後再去尋求精神生活,這個順序是不會差的。
直到我的祖父那一代人出生的時候,大多數中國人可以説都在馬斯洛金字塔的基層,能保證每天吃粗糧吃飽,到冬天有一件新棉衣就足夠對大多數鄰居驕傲了。這時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固定的社區裏,交通不便,一輩子也未必會去幾次縣城。所以,一方面普通人沒有多少心情去考慮精神生活,另一方面他們也只能接受眼前的生活,別無選擇。那個時候的宗教,除非是在社會崩潰的情況下,否則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反而不像我們現代人想象的那麼強。這一點在全世界都一樣。外來的政權征服一片地區之後,只要有能力把僧侶和知識分子換一遍,普通人對新宗教的抵制一般不會持續多久,反正信仰那東西他們的生活裏也佔據不了多重的位置。
近代以後,化肥和現代農業技術開始顯著提高農業產量,工業消費品,尤其是紡織品越來越廉價,普通人的生活一下子變容易了。在中國的農村,也包括西部的農村,這個轉變發生,也就是最近2代人的事情。
這個轉變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吃飽肚子很容易,穿上衣服也很容易了,再存點糧食,你的安全感也有了,但是更進一步很難。因為廉價的化肥和紡織品是工業社會溢出的福利,但要是獲得更多的消費品和服務,你必須自己也捲入工業生產才行。如果不能捲入呢,農村的過剩勞動力只能帶來一項福利,就是閒暇。剛才我提到,80年底末、90年代初,中國農村到處都是枱球桌和超生的孩子,就是因為打枱球和造孩子是他們僅有的娛樂。
在各個年齡段中,少年受這個轉變的影響最大。因為農業社會是沒有少年這個概念的,你還不能幹活,你就是童年。你能幹活了,你就是少年。現代的農村不需要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下地幹活,連輔助性工作也不要你幹。半大孩子的閒暇和精神生活缺口才是最大的。
在大多數內地農村。壯勞力很快被城市繁忙的工業經濟吸走了,孩子被送進了寄宿制的中小學,不會給你那麼多閒暇。少數沒有被這個體系佔據的人,就是我們每天都在新聞上看到的留守兒童、留守少年問題。大家可以設想一下,如果農村始終停留在90年代初的樣子,如果一個地區大多數壯勞力和青少年既沒有外出打工,也缺乏升學的機會。如果大多數青壯年的精神生活和留守兒童差不多,這個社會會怎樣?
先不用到維族地區找答案。就到河南、河北、山東去看,到我們的中原地區去看。這些地方正好夾在京津城市圈和長三角城市圈之間,周邊缺乏有活力的中心城市,本省也幾乎沒有211、985大學,高考改變命運的機會很小。因此某些農村積壓了一大批壯勞力和青少年,他們走不出來的結果是什麼?是邪教爆炸性發展。在flg退潮後,幾十種邪教像野火一樣在中原省份的農村蔓延,互相促進也互相敵對,動不動就舉行幾萬人的宗教活動。今年11月17日南方人物週刊第40期就對這些農村邪教活動做了一次專訪,推薦大家找來讀讀:


在已有的潛在信徒瓜分完畢之後,這些邪教經常互相展開定點清除活動,把對方的骨幹綁出來,不投降就分屍,就滅門。前一陣子在山東肯德基,東方閃電那幾個人一言不合就要打死人,實際上就是因為他們平時對使用暴力已經習慣了。肯德基死人我們看得到,在這些年基層失控的農村因此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家庭,我們平時根本不在意。一個幾百骨幹,幾萬信徒的邪教,教主很容易聚斂上億的資產,在大城市買幾十套房子。這等於徹底吸乾了上萬户農村信徒的流動資金,孩子不能上學,老人不能看病。你們説這算不算恐怖主義?我看也算。

只是內地農村畢竟人口總量大,捲入現代經濟比較快,這個問題平均起來不算太嚴重,所以農村的邪教問題雖然前景堪憂,但暫時還沒失控。南疆的問題是整個地區沒人出來打工,所以宗教氾濫,所以極端思想壟斷精神生活空間。毛主席怎麼説的,“文化思想陣地我們不去佔領,敵人就會佔領”。現代經濟沒能佔領中國落後農村的閒暇,基層黨組織廢了,極端思想侵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當然了,現代社會就算沒有精神生活,還有廉價娛樂業能佔據人的閒暇。據我觀察,各種網遊尤其是收費網遊,很大的一部分市場就在留守兒童身上。因為這是他們少數消費得起的精神生活。實際上,這些年農村的警力非常緊張,治安問題能維持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青壯年外出打工,家裏無所事事的少年都擠到鎮上的網吧了。維族地區的問題是,他們還消費不起網吧、消費不到網吧呢,我有個朋友曾經開玩笑,在維族地區援建幾千個免費網吧,恐怕比任何維穩投入都更解決問題。
2、拿什麼佔領文化思想陣地
當然,我那個同學的建議實際上是行不通的。因為現在南疆的基層已經失控了,甭説網吧,連親政府的的阿訇都不敢隨便離開軍警控制區。更何況網吧這種廉價娛樂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一旦人們厭倦了批量製造的娛樂,其實更容易尋求在哲學上高一層次的精神需求。現在ISIS許多兵員,就是在西歐北非大城市裏玩遊戲玩膩了的青年,前幾天我還看到一個玩“使命召喚”玩膩了,主動去中東參加恐怖主義軍隊的例子。
打個比方,為什麼政府要禁止大麻?大麻本身無害,但很容易讓年輕人習慣於用物質來直接刺激神經系統,讓年輕人更傾向於使用真正的毒品,讓真正的毒品吸起來更爽。網絡遊戲就是精神上的軟毒品,如果拿電子遊戲用於維穩,就像政府免費發大麻,用來抵制海洛因和冰毒。一時可能有用,最終必然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給極端主義宗教做了免費廣告。
歸根結底,人是一種需要精神生活的高等動物。只有意識形態才能對付意識形態,只有思想能對付思想。自古用暴力對付思想的嘗試,很少有成功的,尤其是在你不可能用屠殺當手段的時候,暴力無論如何不能解決問題。
從意識形態入手,不是説管那些意識形態的標誌。比如説現在新疆留鬍子的越來越多,穿長袍的越來越多。你跑過去宣傳,説沒必要留鬍子,沒必要穿長袍,有的地方甚至派警察出去,在大街上給人剃鬍子,禁止穿長袍的人進入公共場合。這種做法已經不是無效了,簡直就是愚蠢!
你以為他們為什麼留鬍子?為什麼穿長袍戴面紗?是為了符合教義麼?錯了,他們喝酒的時候怎麼不想到教義?怎麼不想想默罕默德的聖訓?他們和山東、河南那些追隨邪教的農民一樣,不是真的離不開上帝,只是面對現代社會不知所措,正在摸索着尋求自身的定位,想找一些文化符號來安慰自己。極端主義先佔據了這些精神空間,本來還沒站穩,他們自己也吃不準到底留鬍子,穿長袍能不能解決問題。現在你公開禁止,好了,證明了留鬍子穿長袍是很有意義的根本問題,必須堅持。我對一個朋友説,這就是中國版的《一個國家的誕生》。政府這種措施就是幫助極端主義在製造現代民族主義,鞏固恐怖主義的精神生活。
政府這種辦法錯在哪?還是錯在用暴力對付思想問題,而且只對付思想問題的皮毛,不敢觸及本質。如果你能用思想對抗思想,挖出恐怖主義的思想根源,這些皮毛問題會自然消失。如果你挖不出思想根源,也解決不了經濟基礎,只搞這些皮毛問題,那連揚湯止沸都算不上,弄不好就是火上澆油。
下一個問題是,用什麼樣的思想武器去對付他們?
從現在政府的操作來看。是企圖用所謂可控“正經”宗教去對付極端主義宗教。政府出錢給他們修清真寺,鼓勵所謂傳統民族服裝,培養所謂的正教阿訇,給他們報銷去沙特麥加的機票錢。中東最野蠻最極端的瓦哈比教派,在中國政府登記後,可以到處撒錢傳教,這似乎算是用思想對付思想了。
不過,就像我前面説的。農業時代的信仰和現代社會的信仰根本不是一回事。農業時代大多數人沒什麼閒暇,也沒有什麼文化水平,宗教意識再強烈,也只是平民生活中一小部分。現代人的閒暇,現代普通人考慮精神生活的層次,現代人接受宗教思想之後的行動力,都已經超過了古代的一般僧侶層次。現代的傳教骨幹放到古代,都可以進史書。
這是傳統宗教完全沒有應付過的現實。所以,暫且不論支持傳統宗教有沒有好處,在純粹的技術層面,這些傳統宗教也完全沒法和現代極端主義宗教競爭。現代這些看起來很土的邪教,這些初中小學文化的教主,要是帶着自己的幾十個骨幹穿越到古代,很容易就成為一代宗師,能赤手空拳創造一個宗教,甚至取代穆罕默德,讓耶穌下崗,搞一個世界性宗教也可能。
所以,政府所謂“用思想對付思想”,首先錯在了定位。政府潛意識裏總以為自己在和傳統在鬥爭,總想借用另外一部分傳統力量給自己撐腰。實際上政府對付的是一種現代社會的產物,用舊手段去對付是完全行不通的。至於眼下發掘什麼儒家傳統道德,搞傳統文化教育,讀四書五經,那根本就是笑話,我這裏也就不多説了。
3、什麼樣的普世價值
所謂思想鬥爭,首先你得認為自己的思想是正確的,是適應現代社會的,是應該取代對方的正確價值觀。在這個基礎問題上講多元化是行不通的。我可以寬容你,但你必須尊重這個寬容的基礎,也寬容別人。這個共識,實際上就是我們常説的普世價值。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這樣一種東西。如果天生的把自己定位為反普世價值,那極端組織在發起恐怖襲擊之前,都可以用多元化來為自己辯護。我們前面説了,現代社會到處都是漏洞,而且不可能都堵住。你每次都等到極端組織動手了,才進行干預,永遠是消極防守,是不可能阻止恐怖主義蔓延的。
反過來説,中國政府不敢提自己的普世價值,我們照搬西方的普世價值行不行呢?目前看也完全不行。歐美在對付恐怖主義上,沒有什麼好經驗供我們學習。實際上,現代恐怖主義倒是從他們那邊發展起來的,他們也經常會支持恐怖主義實現自己的目的。
具體分析起來,歐美普世價值的基礎就是自由主義。政府是世俗的,中立的,大家宗教自由,行動自由,但必須在公共事務中互相寬容。
這裏首先的問題是,我憑什麼要接受你這套體系?過去的政府都有國教,動不動搬出上帝來做最終權威。政府推行的具體法律條文可以解釋,但道德體系本身不容質疑,我就是要無條件推行。現在大家都知道沒上帝了,起碼政府自己不拿上帝説事兒了,那麼我憑啥相信你的體系是正確的?
第二個問題是,普世價值講究宗教自由和寬容,但如果我的宗教教義就是不寬容呢?我不容許異教徒侵犯我的教義,我認為你必須尊重我這個教義,你怎麼辦?尤其是自由主義不管家族內部的事情,甚至連社區內部的事務都讓你們自治,結果就是在寬容的氣氛下,不寬容的極端組織日益發展,直到徹底破壞社會秩序。
第三個問題是,自由主義不僅僅是一套政治秩序,更是一套經濟秩序。自由主義不管貧富分化和失業問題,你混得不好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失業是你自己的問題,你競爭不過別人沒理由找社會負責。這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還好,經濟增長一旦減速,沒有增量來安撫窮人,立刻就為恐怖主義提供了肥沃的經濟土壤。
所以我們看到,現在伊斯蘭恐怖主義在歐洲,在美國已經是個顯著問題了。美國這些年經濟增長快,人口密度低還好一些,但還是出了911這種事情。西歐各國的部分移民區,無論是中東移民還是東歐移民,都是警察毫無辦法的犯罪高發區,都是中東恐怖組織的人力倉庫,平時則窩藏各種非法生意。對付這種現象,歐美實際上就是兩個辦法:
1 放任,隨便你。因為自由主義經濟制度下,有錢人給自己僱保安,中產階級去住房產税很高,保安很多的高等社區。窮人社區的治安混亂就隨便你了。時不時來個恐怖襲擊,可能還可以加強統治的合法性。有一段時間,普京的支持率只要一下降,高加索恐怖分子就會恰到好處地來一次襲擊,讓俄羅斯人死掉幾百人之後,更加支持強權統治。這未必不是情報系統定期放鬆監控的結果。
2 徹底的高壓統治,消滅個人自由。這就是歐洲極右翼現在主張的觀點。對恐怖分子所屬的社區進行無差別報復,搞民族消滅,搞宗教戰爭,對個人生活進行全面監控,甚至搞白名單制度。就是説,你只能干政府允許你乾的事情,而不是僅僅避開政府禁止的事情。這就是斯諾登正在揭露的事實,是俄羅斯政府在中亞的統治方式。過去俄羅斯政府搞不定車臣,現在普京把那邊一些軍閥的任命永久化,實際上就是搞貴族制度,搞土司制度,讓土司自己在內部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在一個國家有主導民族和強大的軍事-經濟貴族統治集團的時候,這種事未必幹不成,但問題是,這樣做下來,自由主義就把自己否決了。
當代的西方實際上就是在這兩種選擇之中搖擺。最後社會的發展趨勢就是兩種措施的混合。不是説黑色白色混合成灰色那種混合,而是圍棋的白子和黑子倒在一起那種混合,社會可能這一塊是高壓統治,那一塊是自由放任,搞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歐美經濟,尤其是歐洲的經濟進一步衰退,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4、拖不得
説來説去,目前並沒有一個完整的方案讓我們照抄。但我們也不能坐等。因為恐怖主義對中國的現在,尤其是未來已經構成了很清晰的威脅。
前面咱們説經濟基礎是恐怖主義的根本。現在的問題是,中國正在進入經濟減速期。半年前還用來證明經濟沒問題的“克強指數”,現在已經不太敢提了。過去幾十年,富人佔有了大多數經濟存量,把經濟增量中的一部分分給打工者,解決了社會內部矛盾。現在經濟增速下來了,怎麼辦?因此引發的社會問題怎麼辦?本來就沒趕上打工潮的落後地區,少數民族怎麼辦?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中等收入陷阱就是來了。
2008年之前,一般的看法是,農村還是經濟的減壓閥。打工者實在不行,可以回老家去。現在看來,這個假設完全不成立了。打工者寧可在城鄉結合部租房,也不願回老家住自己的房子。他們,尤其是他們生在郊區的子女,完全沒法接受一切靠自己的農村生活,根本離不開城市生活的便利。換句話説,農村社區已經完全沒用了,新一代人在經濟減速時期的經濟需求、精神需求都要用全新的方式填補。社會主流不填補這個空間,自然有人來填補。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
尤其是現在大學生和技術人員的供應已經很充分了。他們的技術或許不能讓他們獲得高薪,但肯定可以讓極端組織的破會力成指數增加。眼下的極端組織裏面,找個能開車的都算技術人員。這是恐怖主義的破壞力至今限制在局部地區的重要原因。如果經濟減速和精神生活空虛把一部分技術人員捲入恐怖主義。從我今天最開始講的那些技術可能性來看,未來必然還有更大的問題。
再進一步説,實際上恐怖主義現在已經很影響經濟了。我小的時候,幼兒園放學是我自己回家的。小學要接送,那是聞所未聞。現在,任何家庭,有誰不接送小學生上下學的嗎?任何小學,乃至中學,到中午晚上放學時都必然是堵車的源頭,都必須有交警和民警到場指揮。這意味着,要保證孩子吃飯,保證接送,一個家庭起碼要有一兩個人為孩子服務,沒法上班。家裏如果有退休的長輩,身體還好,那還好辦,如果沒有,那就要往往耽誤一個人的工作。你們過幾年打算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在勞動力成本越來越高,人口總量開始下降的今天。這肯定是對經濟有顯著影響的。從原因來説,這裏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現在對孩子的犯罪太多。尤其是最近連發對小學,對幼兒園的暴力攻擊,就是個人恐怖主義。如果大家還把新疆當我們的領土,把那些離邪教很近的公民也當同胞,承認經常出現個人恐怖主義的底層也當成我們社會的一部分,如果我們不喜歡把全部的個人隱私都交出去,放棄太多的個人自由,就必須考慮一個對恐怖主義的全盤解決方案。
這個問題,別的國家沒解決,我們這個最大,也是最新出現的工業國必須解決。因為我們在變成工業國,在變成最大工業國的同時,人均水平還和發達工業國差很遠。如果中國就此停住,問題不會更少,而是會更多。到那時候,恐怕連現在的水平都維持不住。
工業社會發展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前面説過,阿拉伯國家的石油把他們推進了現代世界,但沒有建設一個能自主進步的工業化社會,所以炸彈和內戰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搞阿拉伯之春,年輕人互相串聯,靠的是中國造的山寨機和華為、中興公司的基站,換句話説,阿拉伯之春的硬件是中國出口的。我們在國內也普及了類似的硬件,我們在工業化的階梯上比他們爬的更高,潛力更大,一旦遇到進步障礙,風險也更大。
所以,我們必須做兩手準備,一方面要保證工業經濟繼續高速增長,另一方面也必須設計新的軟件,增強社會的抗風險性。前蘇聯地區自解體以來,已經爆發了十幾場內戰,出現幾十次大屠殺,這就是我們眼前的教訓。千萬不要覺得繁榮的社會下面沒有危機,千萬別覺得過去幾十年沒問題,按照這條路走就能萬事大吉。
有句話叫人生識字憂患始。憂患不是我們讀了書才產生的,而是我們瞭解社會之後發現的。各位既然能在週末晚上的大好時光來聽我談恐怖主義,也是希望對社會有深入瞭解的人,不應該把思想停留在社會的表層。我們享受了這個社會的繁榮,也希望這個繁榮能長久下去,所以才要仔細研究社會繁榮的基礎是什麼,有沒有潛在的危機。
仔細研究下來,現代社會繁榮的基礎實際上有很多在工業社會之外,比如資源,比如環境。還有一個基礎,就是穩定、相對簡單的社會環境。任何社會在經歷工業化之前,結構都是很簡單的,進入工業社會後開始複雜化。一旦工業化進程停滯,這種複雜化就很可能帶來恐怖主義問題。完全可以説,工業化早期的簡單社會和高發展速度也是一種會“過期”的“不可再生資源”。這些資源曾經是我們眼前這個繁榮社會的基礎。現在這個基礎消耗光了,社會變複雜了,粗放型高速發展也要結束了,恐怖主義的潛在威脅就開始走向前台。這就是我今天談的主要問題,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在思想上未雨綢繆,重新為繁榮的工業化社會打造社會基礎。
5、方案?
從前面看,潛在的恐怖主義實際上是沒法從硬件上杜絕隱患的,只能通過軟件來解決。否則是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但是用什麼辦法來解決呢?我承認到現在為止,我都是在提出問題,而不是回答問題。這麼大的問題,讓我一個人來回答,本身也不太現實。但是,我可以把我高考的經驗撿起來,用排除法試着回答一下。
從經濟基礎來説,解決方案必然要包括經濟平等的因素。不管原因是什麼,你把一部分人拋到經濟主流之外,就必然會給恐怖主義提供土壤。所以,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是繞不開恐怖主義的。必須由國家干預經濟,還不能是社民黨發福利那種模式,因為光是保證吃飽喝足,用養豬的模式養人,反而是給恐怖主義增加土壤。必須讓所有人都參與生產,在生產的基礎上進行分配才解決問題。
從意識形態來説,現在科學發達,肯定不再是搞國家教會,用上帝忽悠人的時代了。我們必須基於世俗社會重建普世價值,建立一個沒有上帝,沒有神,沒有天堂地獄,也能讓大多數人信服的社會。這樣的東西,我上中學的時候學過,叫唯物主義信仰。
從具體操作來説,再好的經濟政策,再好的意識形態,也是基層組織操作出來的。新聞聯播裏面説的再完美,比不過傳教士天天在你身邊裝神弄鬼。半夜一個人想起哲學問題睡不着,你要找個人懺悔,要談心,無論這個人是牧師還是黨支部書記,他都能影響你的思想,都有極大可能説服你改變價值觀。
這幾個特徵擺到一起。大家很清楚了,我們需要一個有活力的社會主義革命政權。實際上,中國在毛澤東時代,的確很徹底的解決了極端主義宗教問題,解決了恐怖主義問題。但是呢,我們也知道,毛澤東時代最後自己維持不下去了,不變不行。也許後來發生改變的方向未必是正確的方向,也許轉型帶來了許多新問題,但無論如何,毛澤東時代自己把自己解決了。所以,照搬過去的方案肯定是行不通的。
再其次,毛澤東時代實際上只是剛剛給中國的工業化做了一個序幕,給大家打開了現代化社會的大門。我今天前面講了兩個小時,主要説的是什麼?我説恐怖主義的表現、恐怖主義的威脅、恐怖主義的土壤,這統統是發達現代社會的副產品,是過去任何時代沒應付過的挑戰。你照搬一個工業時代門檻上的舊體制來解決發達工業社會的新問題。我看肯定也是惹麻煩。
所以,到最後我還是把問題留給了大家。就我個人而言,我相信解決恐怖主義這個任務是新時代社會主義運動,或者説共產主義運動的一部分,我們肯定需要一個升級版的社會革命來解決恐怖主義。新型的普世價值、公有制為主體的經濟、平等的分配機制則是這個方案不可缺少的必要條件。但落實到具體方案,要提出一個充分條件,這肯定不是我一個人坐在編輯部裏能設計出來的東西,從設計到施工再到維護,這是需要所有人,包括今天在座的人解決的問題。我今天的演講能讓大家開始嚴肅思考這個問題,就算是沒白講。
謝謝大家。
(本文為作者於華東師大、中國地質大學兩次演講的講稿彙總,對演講內容略有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