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灘踩踏事故反思| 馬平:十五年來的此時此地
清晨的事故現場
凌晨5點,鬧鐘響了,我按照原計劃跳起來,準備去上海外灘迎接日出。15年前的2000年1月1日,還在讀大學的我也曾在外灘漫步,看新世紀的太陽。今年我34歲了,準備去舊地重遊,懷念一下青春。
拿起手機關掉鬧鐘,順手掃了一眼微信羣,跳出的信息讓我大吃一驚!外灘發生踩踏事件!顧不上洗漱,我出門直奔事故現場。
打不到車,只能坐地鐵。南京東路地鐵站出來,我首先注意到路邊的肯德基裏擠滿了人。以我多年參加外灘跨年狂歡的經驗,這似乎不太正常。再往前走,南京東路的街面上還有許多垃圾沒有打掃乾淨。走到四川路交叉口,我擔心前往外灘的主要路口已經被封,決定從九江路這個小路口轉出去。
轉到九江路上,剛看到東方明珠塔,我就發現了昨晚人羣的遺蹟——遍地的飲料瓶和玩具碎片。此地距事發地點已經不遠,估計混亂的人潮曾經擠進這條小街。路的北側人行道上扔着一個兒童髮卡,上面的彩燈還在閃爍。
到了踩踏中心陳毅廣場,看得出大多數垃圾已經清掃乾淨。不過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少許痕跡。陳毅廣場的草坪本來用簡易圍欄護住,現在圍欄的繩子和木樁都倒在地上,台階上和地面還有一些模糊的血跡。幾個同行帶着長槍短炮在拍攝。轉到陳毅塑像前面,草坪上赫然丟着一個女孩的全套頭飾,看起來比“疑似”的血跡更觸目驚心。走上台階,江堤上的警察比平時略多,但秩序已經完全恢復。外地遊客靠着江邊欄杆排成一線看日出,聽了幾句他們的交談,似乎沒人知道昨晚的慘案。

草坪上的頭飾觸目驚心
抬頭看看對岸的陸家嘴樓羣和晨光,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站位和15年前一樣,只是對岸又多了十幾棟數百米的高樓。看看江堤下面的廣場,我能想象昨晚的洶湧人流,因為我當年也是其中之一。
回憶狂歡夜
上海外灘的新年夜集會不知起源於哪年。最初似乎和外灘的新年燈會以及焰火有關,後來逐漸演變成青少年的狂歡節。反正自從1998年我到上海讀書就年年如此。按照慣例,12月31晚高峯一過,外灘一帶就開始交通管制,部分街道改為步行街。人流隨即紛紛湧入,到10點左右已經是摩肩接踵,走動艱難。幾十萬來狂歡的人羣帶着零食、閃亮的服飾走來走去,似乎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
有些年輕人會隔開一塊空地,在人羣中開現場演唱會,帶着幾千人唱卡拉OK,或是表演點小雜耍。但總的來説,大多數年輕人的主要樂趣是互相追打——用巨大的充氣兵器,比如大錘、狼牙棒等等,看起來可怕,實際上毫無傷害。熟人之間要打,陌生人之間要打,熟人聯合起來和陌生團伙對打。從高處看下去,整個外灘彷彿一個巨大的戰場。每年我都會聽説女孩被打哭,男人之間因為挑釁而變成真實鬥毆的案例;也總是聽説有人藉着追打掩護偷東西,但一直都沒發生過什麼大事情。
年輕人總是喜歡狂歡。幾乎每年的元旦我都會到外灘晃一晃,身在狂亂的人羣之中很難體會到潛在的威脅,也不會知道有多少人為這一刻的歡樂而不得休息。直到大四那年,我因為有事提前離場,才第一次看到狂歡的另一個側面。
武警的新年夜
那年我沒等到新年倒計時就開始向北走,越走人越少,11點多,我從幾個警察穿過去,忽然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單槍匹馬走在平日車水馬龍的吳淞路橋中間!看來剛才從警察中間穿過去的舉動讓他們誤會了,他們把我當成了便衣警察或者市政工作人員。
走過橋,寬闊的吳淞路上依然無人無車,看來禁止車輛通行的區域遠遠不止外灘和人民廣場附近。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場面很詭異,往身後看,幾百米之外就是數十萬狂歡中的密集人羣,此刻的外灘應該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但在我身前,將近一公里的街道上無人無車,只有路燈安靜的照着路面。如此強烈的反差,這輩子也未必再能遇到,我幾乎想在這個平時最繁忙的馬路上翻個跟斗。可惜那年還沒有能拍照的手機,我沒法把上海核心區這種詭異的無人區景象拍下來。更可惜的是,接下來一幕沒有拍下來。
具體的地點已經忘記了,但總之我下橋不遠,還沒走到海寧路,路邊忽然迸發出震天的報數和口號聲。我左右看了一下,確定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路燈杆上也沒有高音喇叭,實在想不出哪裏會有這樣大的人聲。
幾秒後我就知道了。幾個路邊的小街和弄堂口出現了軍人的身影。一個個整齊的隊列喊着口號跑步而出,跑到馬路中心停下。寬闊的馬路迅速擠滿了軍人,然後他們重新整隊,以遮蔽馬路的橫隊向我走來。如果在第三世界國家旅遊,這種場面只會讓我想到軍事政變。
抓一個違反交通規則的行人不用這麼大陣仗。我倒沒覺得這些軍人是來對付我的,我只是吃驚地停在馬路中間,看着這過百士兵列隊走到橋頭,一部分就地停下,繼續組成遮蔽橋頭的橫隊,另外走出幾個軍官大聲發令,各自帶着幾個小隊走向不同的街道執行任務。不一會就消失在上海老城區的街巷之中。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一晚為何街上無人,為何街巷裏會突然出現那麼多武警。事後推測一下,估計是因為午夜將近,需要應付狂歡散場的人流,避免上萬人忽然湧入未交通管制的街區。這批武警肯定是從下午就在附近待命,隨時準備應對突發事故。
武警戰士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意識到一點,他們也很年輕,比外灘那些狂歡的大學生還要年輕。但如果外灘那邊出現任何事故,他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擠進狂亂的人羣。接下來,他們還得繼續執勤到後半夜兩三點才能回去休息。這還只是外灘北側的一個路口。其他方向必然也有類似的隊伍負責。狂歡背後,原來還有如此之多的人在默默付出。
一語成讖
那年和武警的偶遇還讓我意識到一個問題——狂歡的人羣實際上意味着巨大的潛在危險。這些軍人徹夜待命,本身就説明新年夜的外灘是個隨時可能出問題的地方。作為個體,人類相當精明,懂得避開不利局面。但當幾千幾萬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任何人都無法判斷其他人隨機運動的後果。一旦出現騷亂和傷亡,所有人都會湧向自己認為安全的地點,從而在路口、台階處造成嚴重的碰撞和擁擠,再強壯、再聰明的人也無法在這種騷亂中獨善其身。
所以我後來考慮恐怖主義問題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外灘新年夜狂亂的人羣。在地鐵站或是影劇院遇到類似的人羣聚集,我也總是儘可能地避開人流最密集的區域。一個月前,我就恐怖主義做專題演講,還專門談到過恐怖分子針對密集人羣下手的可能手段:
退一步説,發動這種恐怖襲擊,一定要動刀動槍動炸藥嗎?我看未必。人民廣場地鐵站裏,要是忽然有惡臭,有糞便到處噴,你説人流會不會立刻向反方向跑?要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但忽然三五個人拼命跑,説後面有炸彈,你跟着跑不跑?會不會形成無序人流?會不會把任何試圖阻擋的工作人員踏到腳下?
關於這個對人口密集區下手的方案,我設想過許多變種。比如説在上萬小女孩狂熱的演唱會上扔幾十個老鼠。或者還是在地鐵站,不砍不殺,在幾個特定的通道上撒百元鈔票,引導人流。只要設計的好,這些看似無害的做法都能造成嚴重踩踏事件……成千上萬無組織的人羣本身就是潛在的巨大殺傷力。
這次外灘踩踏事件,目前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但許多現場回憶都提到了從人羣頭頂撒下的假美鈔,甚至還有人放出了空中灑物的視頻,散發假美鈔的當事人也曾為此發過微博。無論此事是否構成事故誘因,相關部門都要小心了。
當然了,從我15年前的經歷來看。政府和相關業務部門早就預見到了風險的存在,併為此做了許多未雨綢繆的工作。這次的事故,或許是人羣聚集超出了預估規模的結果。過去的15年,是中國迅速城市化的15年。2014年中國有140個百萬人口以上的城市,而15年前,這個數字還不到50。中國各級政府雖然早就適應了中國人口眾多的現實,但還沒習慣應對這些人口集中在城市居住的局面,缺乏管理大規模集會的經驗。
具體到昨晚的慘案。上海人口在過去的15年增加了1000多萬,增幅雖然還不到50%,但增量主要是外地湧入的青壯年,因此潛在的集會人數增幅遠不止50%。更何況過去十幾年出現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大學擴招,上海作為大學集中的城市,大學在校生近百萬,本身就相當於一個大城市,在全世界也是空前的市政管理問題。在這一輪全球城市化浪潮中,中國在基礎設施等“硬件”方面的進步相當可觀,接下來中國地方政府要為市政管理等“軟件”做補課了。補課補得好,還可以為整個世界做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