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顧準反了一輩子教條，別讓他也成為教條

2015年是很多開國將領的百年誕辰，比如曾一度擔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陳錫聯上將（1955年授銜），目前還沒有紀念活動，但卻有人開始紀念一位從革命中走來的經濟學家了。你肯定猜出來了，對，就是顧準。

最近，為了到底誰才是顧準精神的“道成肉身”，有人吵起來了。一方是一向自稱顧準弟子的吳敬璉的弟子，另一方是顧準的女兒。

顧準於1915年出生於上海，年僅19歲就完成的會計學著作《銀行會計》是國內第一本銀行會計教材，被各大學採用，同時開始在大學任兼職教授。他從1930年開始參加進步運動——也就是老革命的履歷中説的“參加革命”，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戰期間，顧準參加了敵後鬥爭，解放戰爭期間，主要在華東軍區從事財經工作，解放後回到上海，為接收上海後建立財政系統做出重要貢獻。自1952年開始，在建國初期的多次政治運動中受到衝擊，起起伏伏，直到1974年去世，都默默無聞。

顧準（資料圖）

1980年代以後，隨着改革開放逐步深化，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逐步轉型，顧準也越來越受到重視和推崇，乃至最終被捧為“我國提出社會主義條件下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1990年代，由顧準的弟弟編輯出版的《顧準文集》風靡全國，“拆下肋骨當火把”的顧準在新自由主義氣氛瀰漫的中國思想界成為新自由主義理念信奉者的“先行者”，乃至“先知’。

現在已經非常著名的經濟學家吳敬璉是顧準的弟子，多年來對宣傳顧準不遺餘力。如今，吳敬璉已經年逾八旬，仍然十分活躍。吳敬璉的學生們在接過他對宣傳市場經濟的熱情的同時，也接過了顧準這盞指路明燈。“顧準——吳敬璉——吳敬璉的學生”這條清晰的思想譜系已經成了當代中國最具標誌性的市場經濟鼓吹者。

1月27日，吳敬璉的弟子劉勝軍發微博祝賀“‘吳市場’生日快樂”，稱“1月24日是吳敬璉85歲生日。1月26日他參加李克強總理座談會”，贊吳敬璉“當年不畏意識形態大棒，力主市場經濟，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並稱吳敬璉是“顧準精神衣缽傳人，為當代知識分子守住一絲尊嚴”。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是一個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表述，但有人感到強烈不滿。

首先發難的是顧準的女兒、雲南財經大學教授顧秀林。在微博上，她長期堅持宣傳反轉基因。

吳敬璉是“顧準精神衣缽傳人”的説法顯然激怒了顧秀林。她説，必須扒皮吳敬璉，“因為今年是先父百年，他們正在把這個吳敬璉營造的市場經濟‘聖人’顧準抬出來，掩蓋他們扔的一地雞毛”，“顧準只不過是提出計劃經濟也可以利用市場調節，就被以吳敬璉為符號的偽正統打擊到死”。

此後，顧秀林又進一步追問：“……吳敬璉利用我父親樹立自己‘市場經濟第一徒’的光輝地位，把顧準的‘計劃經濟也可以利用市場調節’扭成‘市場經濟’第一人，他對於計劃經濟市場調節猛打猛批對市場經濟第一人又吹又捧，這如何解讀呢？”

顧秀林（左）與吳敬璉

在與網友的互動中，顧秀林又進一步揭露説，“去問問吳敬璉，從1957年開始批判顧準的，是誰，後來定他反革命修正主義是誰，再後來當市場經濟第一徒，從頭到尾永遠正確的是誰？吳敬璉和顧準同一個研究室多少年？為何要到文革末期才知道顧準是奇才？這裏面有什麼不能講、不想講、至今也不講的故事？”“50年了，可自責過？把責任都推給別人，這就是‘一絲尊嚴’？”

此後，顧秀林繼續説道：“消費顧準，成了你們的時尚啦？似乎他説的每一句話你們都能消費……”

在顧秀林看來，自1980年代以來對顧準的宣傳中充滿了誤解乃至有意的曲解，這些人的本意並不是認真的研究顧準的思想及其貢獻，而是一種文化消費現象。在她看來，顧準並不是反對計劃經濟，而是認為即使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條件下，市場調節也仍然有其無可替代的作用。而在後來的宣傳中，這被視為一種對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挑戰。

而且，顧秀林認為，那些宣傳顧準的人別有用心，並不真誠：“顧準如果活到今天，一定會反對吳敬璉主張的市場‘教’，一定會深刻批判今日以犧牲中國長遠利益為籌碼的無底線開放。捧出顧準當聖人，為市場教背書，不就是你們的目的麼？聖人怎會錯呀，市場永遠正確。你去騙鬼吧。”

顧秀林在與網友的互動中稱，“只看身份地位和幫夥人數，不講歷史，不講事實，不講邏輯，不分是非，不堅持原則，為今日江湖規矩。大講5%隱瞞95%，還自稱擺事實就是他們一貫的手段，吳敬璉陳敏之都這樣。”

有網友指出，吳敬璉曾在1995年紀念顧準的講話中，吳敬璉提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他的子女受到‘左’的思想的毒害和為形勢所迫，同他斷絕往來，‘劃清界線’。顧準對這一點深感痛心。然而他還是處處為他們着想，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最珍惜、準備以生命來捍衞的東西。”而且，陳敏之曾回憶稱，顧準在臨終之際，顧秀林兄妹因擔心受到父親影響，未能在臨終前見父親最後一面。

對此，顧秀林回應稱，“去問問吳敬璉憑什麼定顧準反革命修正主義，憑什麼又當了精神衣缽傳人，再來問我不遲。萬事都有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看不見頭怎看得見尾？”也就是説，在顧秀林看來，正是因為顧準被定為“反革命修正主義”，才導致顧準和家人被迫斷絕關係。而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種情況並不罕見，往往是父母默許乃至主動提出與子女斷絕關係，以保護子女免受自己的政治影響。父母在臨終之際，即使有見孩子最後一面的願望，如果孩子拒絕，也都會原諒。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顧準宣傳運動在國內思想學術界如日中天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作為顧準的子女，顧秀林與其兄高粱對此話題一直保持沉默，長期堅持專注於自己的專業研究領域，並未參與。直到近幾年，兩人才分別在不同的場合表達了對之前的宣傳的不滿，而且，兩人都認為把顧準的思想理解為對計劃經濟的反對是不準確的。

在一些媒體和網友看來，“顧秀林思想傾向保守並未秉承父親思想解放先鋒的精神氣質”，顧秀林強硬反擊道：“你的意思是不反對毛主席就算不思想解放先鋒，呵呵。我把轉基因危害的真相告知世人遭到無情封殺，使我領悟説真話的代價，是個人的代價。先父説真話不就是這個下場麼，説真話這精神氣質，您可有？”

而且，站在今天的角度看，顧準的精神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就在於，能夠打破時代的思想教條，勇於思考。在顧準的時代，最大的教條是對計劃經濟的崇拜，而在今天，最大的教條則是對市場經濟的過度崇拜，也就是顧秀林所批評的“市場教”。所以，在今天還鼓吹市場化，並不需要太多的勇氣，反而是指出市場化在某些特殊領域可能存在潛在的風險，更需要勇氣。同樣的，對顧準的理解也不應當有什麼教條，比如過去幾十年裏過度強調他對市場調節的作用被理解為鼓吹市場經濟，在今天已經成為教條。在這個意義上，顧秀林指出顧準的思想並非鼓吹市場經濟，也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