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誰是針灸最大的敵人?兼談中醫興廢史
美國醫學會雜誌(JAMA)上的幾篇文章,在太平洋兩岸再次點燃了對針灸乃至中醫的大討論。這波爭議的獨特之處在於,華人中醫師站出來正面反駁對方,而且得以在JAMA這一學術平台上刊出,原論文作者也對這些質疑作出了回應。雙方形成了良好的學術探討氛圍,應該説是可喜的進步。
然而,有些網友質疑,在現代醫學範圍內討論針灸(或中醫),是“用土豆技術標準討論紅薯問題”,“就像説一個女人沒有男人味,説一個男人沒有女人味兒一樣可笑”。也有人將對針灸的批評文章,上升到“科學霸權主義”的高度,認為是“顛倒黑白,服務於西方利潤”。
近代命運多舛的中醫
某些網友的反應看似過激,倒也不難理解。自國人見識西醫西藥的威力以來,中醫就陷入了輿論漩渦。

清代學者俞樾被認為是“廢醫”第一人
早在1879年,學者俞樾就發表了《廢醫論》,之後又發表《醫藥説》,提出“醫可廢,藥不可盡廢”的觀點,是“廢醫存藥”的濫觴;但後來也不乏“醫藥皆廢”的聲音。1912年底和1913年初,北洋政府兩次頒佈了《中華民國教育新法令》,都沒有把“中醫藥”列為教育學科,而只提倡專門的西醫學校,這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教育系統漏列中醫案”。1929年,民國政府衞生部召開第一屆中央衞生委員會議,通過了廢止中醫案——《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公佈後,立即引起中醫界的強烈反彈,在上海召開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成立了“全國醫藥團體聯合會”,組成請願團,要求政府立即取消議案。社會輿論中也不乏“取締中醫就是致病民於死命”等口號。

1929年,抗議廢止中醫的代表合影留念
從歷史來看,中醫藥在數千年時間裏,為中國人民的健康“保駕護航”,很難相信完全都只是安慰劑效應。以民國的教育水平,一時間也不可能拿出很多“西醫”來填補空白,且不論中醫療效如何,如果病急時無醫可投,豈不要天下大亂?中醫一開始就遭到激進反對,後來出現猛烈反彈,當在意料之中。

清末佛山醫院的白內障手術。由於西醫西藥對很多疾病療效顯著,中醫藥受到很大沖擊,但激進廢醫並不可取
新中國建立後,50年代就發生大爭議,最終主張“廢醫”的衞生部副部長王斌和賀誠被撤職。但同時,“中西醫結合”的説法開始興起。1982年,新修改的憲法中提出“國家發展醫療衞生事業,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給予中醫和西醫同等的地位。
幾十年來,政府對中醫的支持有目共睹。就在15號,習近平還走訪中醫館,為他們點贊,表示“像我們自己也喜歡看中醫”。
然而,中醫藥未來的發展、現代化的道路、與西醫藥的關係,在學界、民間一直存有爭議,不時爆出輿論熱點。網絡興起後,相關的論辯規模迅速擴大,矛盾也更加公開化,還常與“資本”“霸權”“醫藥集團利益”等敏感詞語捆綁在一起。
中醫如何為自己正名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醫學上尤為突出。解決爭議的最好方法,就是證明自己的療效。中醫藥有幾千年的實踐,顯然不可能一棍子全部打死,但如果認為,“至於什麼西方理論的論證,遠遠比不上病患的感覺來的真實、可靠”,或稱“中醫千百年來累積的經驗、記錄及無數的見證本已無懈可擊”,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中醫畢竟誕生、發展於古代,沒有現代數學的支撐,人們固然知道根據比例來判斷療效,或在遇到時而有效、時而無效的情況後,根據“辯證”或其他標準來分類、解釋,但對數字的感覺很可能謬以千里。
比如説:假想有一種通過檢驗胃液來診斷胃癌的方法,胃癌患者檢驗結果為陽性的概率為99.9%,非胃癌患者檢驗結果為陽性(“假陽性”)的概率為0.1%,假定某地區胃癌患病率為0.01%。問:確診率多大?(即檢驗結果為陽性者確實患胃癌的概率)。普通人看見99.9%這樣的數字,很可能認為確診率很高,但根據“條件概率”計算,確診率只有1/11而已,假陽性的概率要降為0.01%,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確診率才能上升為50%。
因此,中醫首先面臨的障礙不是什麼“整體論”“還原論”的爭議,不是自證“五行”“陰陽”,而是現代數學的挑戰。面對這樣的對手,“千百年經驗”並站不住腳,拋出各種“親歷記”也沒用,需要在現代統計學的支持下,完成對療效的重新證明。當然,設計實驗也要考慮到不同思路可能對結果造成一定的影響,但一聽到西方研究就將其“妖魔化”,或者一味拒斥西方醫學的標準,連帶着拋棄現代統計學、標準化、可重複性、雙盲實驗等理念,則未免矯枉過正。
以針灸為例,目前各方實驗結果存在很大的爭議,一是有效沒效,療效比安慰劑效應高多少,差異是否顯著,二是效果是否與經絡有關。早已有學者在探討具體的實驗方案,比如為了選擇對照,需要在“非經非穴”的地方扎針,國內2009年就有文章指出,“國內非經非穴選取以在經穴旁開0.5~ 4cm或兩經之間中點選取,較少在遠端選取,國外非穴位定位除了在經穴旁開的1~3cm選取方法,也常在所選經穴的較遠的地方選取。國內外對非穴位定位描述術語也各有不同,國內以經穴旁開表述,僅用語言表述,國外多用解剖術語描述非穴定位,部分研究結合圖文並茂的方式表述……由於目前非經非穴選取方法沒有統一規範的標準,且穴位除我國的十四經穴外還有其他國家的穴位,如何設計選擇非經非穴難度較大。”
而這次正反兩方能夠直接在外國期刊上討論方法,對於推動中醫的發展,無疑是利大於弊的。相比之下,網絡輿論中極端的聲音簡直是在幫倒忙。

針灸已走出國門,怎樣做才有助於其發展壯大?圖為英國某針灸店的廣告
中西醫真的無法結合?
目前的“中西醫結合”,確實存在不少問題,中醫藥學教育“西醫化”也有一些苗頭,但要説“已完全被西醫化,按照西醫的標準教學、研究,傳統醫藥學的繼承都已經成為問題,又如何去創新”,則實在有些聳人聽聞。
筆者以一項研究為例。2008年3月14日,陳竺院士(當時他已是衞生部長,不過研究工作很多是在之前完成的)領導的團隊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NAS)發表一篇論文,對中藥方劑複方黃黛片治療急性早幼粒性白血病的分子機理做了系統分析,用生物化學的方法,從分子水平闡明瞭一個完全依據中醫理論研發出來的中藥複方黃黛片治療白血病的多成分多靶點作用機理,並闡釋了該方劑“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則。
有興趣瞭解具體細節的讀者,可以再閲讀以下引文:
在正常情況下,造血細胞由幼稚到成熟的分化過程中,促進細胞分化的基因、屬“正”的因素必須逐漸增高,而抑制細胞分化的基因、屬“邪”的因素必須相應減少;在細胞週期的調控方面,促進細胞週期的蛋白“陽”與抑制細胞週期的因子“陰”必須維持平衡。患白血病,“正”往往受到壓制而“邪”盛,“陽亢”而“陰虛”。
在分子水平上,三藥聯合可顯著增強由硫化砷引起的對急性早幼粒細胞性白血病的致病性PML-RARα癌蛋白的降解破壞,因此具有“去邪”的作用,硫化砷是“君藥”。在藥物作用下,促進細胞分化的基因表達明顯增高,抑制細胞分化的基因顯著降低,丹蔘酮在其中起重要作用;促進細胞週期的蛋白明顯得到壓制,而抑制細胞週期的蛋白顯著增多,其中靛玉紅髮揮重要作用,研究證實丹蔘酮是“臣藥”、靛玉紅是“佐藥”。研究還發現,丹蔘酮與靛玉紅通過增加負責運輸硫化砷的水甘油通道蛋白9的含量,促使進入白血病細胞的硫化砷明顯增多,因此二者都起到“使藥”的作用。複方黃黛片通過聯合應用,產生協同效應。
總而言之,中醫藥的療效目前仍有很多不明確的地方,機理更是迷霧重重,但國內外研究者都在努力研究,並逐步形成良性的學術氛圍。自習大大以降,中國政府也在支持中醫藥的理論研究、服務實踐和產業成長。然而,國內部分圍觀者卻往往反應過激,對西方思想、西方研究過度排斥,從長遠來看,無助於中醫藥的科學發展,更無助於其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