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齊特林:不,奧巴馬不會把互聯網控制權交給中國
【國際互聯網名稱和編號分配公司ICANN負責互聯網的日常維護工作——相當於互聯網的電話簿。去年3月,美國宣佈將放棄對ICANN的管理權。彼時美國媒體紛紛哀嚎“美國在互聯網領域投降了”,甚至有人認為美國放棄對ICANN的控制,給中國和俄羅斯等國提供控制互聯網形態及運作的可乘之機。目前,ICANN仍在美國商務部的監管下運營,合約將於明年到期。《華盛頓郵報》1月4日發表社論文章,呼籲華盛頓應保留與ICANN的合約。
本文作者喬納森·齊特林認為這類輿論有大驚小怪之嫌,迄今為止,美國政府的控制對於ICANN的實際運作影響甚微,且ICANN損害言論自由的可能性有限。所有的互聯網使用者都是互聯網運行的利益相關者,所以很有必要參與進來。
這倒是與ICANN總裁法迪·切哈德去年底在烏鎮説的話不謀而合。他在參加世界互聯網大會時曾説過,中國有6億多網民,沒有中國的參與,治理國際互聯網將不可能完成。
此外,觀察者網專欄作者遊天龍對互聯網治理幕後爭奪戰有不同看法,一併將文章附後。】
2014年3月14日,美國政府宣佈將放棄美國在互聯網域名與數字地址管理中享有的特權。一家名為ICANN的機構——全稱為互聯網域名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的非營利組織——將中止與美國商務部之間的合同,並繼續自己的工作。ICANN是做什麼的?它負責維持IP地址的秩序,保證每個地址(這個地址用於人們在互聯網上識別身份)不被二次分配。它還負責增加“頂級域名”的工作:頂級域名是指這樣一些後綴,如.com, .org, .uk以及最近新增的.clothing,在這些頂級域名左邊再加上一串域名,幾乎就能構成所有網址,比如newrepublic.com。要求美國政府退出的呼聲已經喊了十餘年,美國政府這一明智舉動並不會帶來太大影響。一些輿論有大驚小怪之嫌。
一位《華爾街日報》的評論者將此舉稱為:“美國在互聯網領域投降。”一位國會議員稱:“放棄對ICANN的控制,會給中國和俄羅斯等這種不重視言論自由的國家提供控制互聯網形態及運作的可乘之機。”

《每日通訊》(Daily Caller)引用一位前布什政府官員的話:“奧巴馬此舉和卡特放棄巴拿馬運河無異,唯一的不同在於這次的後果可能更糟。”(也就會説,會“同時威脅到互聯網和美國的安全,併為網絡使用的全球税收打開大門”。)而紐特·金裏奇(Newt Gingrich)表示:“每個美國人都應該為此感到擔憂,奧巴馬居然把互聯網控制權交給一個面目不清的組織。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
頗受IT界推崇的新聞網站註冊表(The Register)這樣總結道:“美國政府:你,ICANN。你來管理互聯網。我們退出。”而《國家雜誌》(National Journal)表示:“美國後退之後,俄羅斯和中國會控制互聯網嗎?”正如貝特瑞標題法則(Betteridge’s Law of Headlines,此法則認為,以問題做標題時,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所言,答案是否定的。事實上,現實情況不僅沒有上述反應那麼難堪,反而頗為有趣。
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討論一下有主技術和無主技術的區別。
有主技術很好理解,因為它們太普遍了。它是指那些被一個明確的組織所開發和塑造,且通常用於售賣的技術。美國電話電報公司(AT&T)最初的電話系統就是一項有主技術,它的後繼者威瑞森(Verizon)的固定電話服務和移動電話網絡也是如此。廣播電視是有主技術,各國政府都聲稱自己擁有管轄領土內電波的權力,因此有權決定誰能使用、以什麼帶寬、為什麼使用,以及那些有執照的經營者可以播出什麼樣的內容。如果你正在使用一台數字設備閲讀本文,那麼很有可能它的硬件就是有主技術——是蘋果或惠普或聯想設計並製造了這台設備——而且加載在這台設備上的操作系統也是有主技術,無論iOS、Android還是Windows。
有主技術一旦出了問題,消費者會向供應商尋求解釋和維修。如果政府想要影響有主技術的運作,只能通過施加壓力或直接要求一定的變化。譬如,美國通信協助執法法案(Communications Assistance to Law Enforcement Act)要求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和威瑞森的電話網絡設計應遵循竊聽法規的要求。
然而,不是全部的技術都是有主技術,偶爾也有無主技術出現。在1983年,我們認為“有牆的花園”(例如CompuServe和American Online)是我們同他人溝通聯繫的方式,用户通過計時付費來獲得有所有權的信息服務。但是例外出現了:一個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資助、由高校研究人員和企業智庫所設計的實驗性的網絡(即互聯網)誕生了。互聯網兼容了不同小型網絡。不同於CompuServe和它的同類網站,互聯網沒有CEO、商業計劃,也沒有財政預算。回顧CompuServe和AOL,它們僅僅成為了互聯網的入口,而非當初所設想的全球一站式信息商店,用户通過它只能接觸到特定信息。
接入CompuServe後,你需要一個賬號和密碼來證明自己是付費訂閲,然後系統會向你展示一個主菜單,包含有CompuServe為吸引用户而挑選的內容和活動。比較之下,接入因特網後,則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主菜單,沒有明確的網絡中心,沒有強制性身份認證。(因此很多網站為了成為你瀏覽器的主頁而互相競爭。)與其説互聯網是一組特定的硬件組合,不如説它是一系列協議的集成。每個用户被分配一個數字(這個數字驗證的並不是你本人),並通過比特接觸網絡中的其他數字。
事實證明,為了保證因特網的運轉,一些功能更適合採用集中式記錄。你在上網時,數字未被重複分配有重要作用——一旦同一數字被分配兩次,比特們就會在奔向你(或者你的分身)的道路上感到困惑。電話也是如此,一個電話號碼不可能屬於一家以上的披薩店。因此為了保證不重複分配IP地址,必須有人對此進行管理維護。
這個人就是喬恩·波斯特(Jon Postel),一個“倒黴”的計算機學家。撰寫互聯網的協議時,很難在一個正式的技術文件説:“好吧,一個叫喬恩的傢伙承擔了這項工作。”喬恩因此被冠以官方名稱:互聯網數字分配機構(The Internet Assigned Numbers Authority,簡稱IANA)。他也推動了域名的普及,因此我們才能訪問更便於記憶的網址,就像www.newrepublic.com,而不是166.78.85.160(兩個都能用,試試看!)

喬恩·波特森
喬恩請了很多同行來管理這些以.com或者.org等後綴結尾的域名清單,他自己則管理“根域名”的名單。正是喬恩同意了以.uk的後綴來代表與英國相關的網站域名。當意識到域名對用户承擔着重要的現實意義時,他開始尋找其他的方式來創造域名,而不是僅根據自己的決定。針對不同國家,他依據國際標準化組織(International Standards Organization)的國家名單創造了一系列國家域名,並堅持為一些並未正式請求分配域名的國家創建了域名。發生爭議時,他不得不協商雙方來解決分歧,例如曾經有委託人要求為皮特克恩島(Pitcairn Island)設立.pn的域名,該島常居人口僅有50人,但除了委託人和他的妻子,島民均反對此提議。這一爭端耗費了數年才得以平息。
到了1997年,僅由喬恩一人來管理數字和域名,儘管很公平卻明顯很困難。這些企業家堅持賺取大量美元,他們是否能獲得註冊.web或者.chef這樣新域名的委託權?如何決定是否要創建新域名?要創造多少新域名?誰會得到新的域名?美國政府經由商務部,開始創造一個由互聯網整體運作“新IANA”,這同將互聯網私有化的觀點一脈相承。但我們要注意到,此進程掠過了美國政府的權威而選擇由一位新領頭人開啓。
為什麼新的領導人由美國政府指派?政府可以對本土的電波享有權力,但互聯網不一樣。真正的陷阱在於,美國基金會資助了互聯網協議的創建——但這些是補助,而不是服務費;是贊助,而不是許可。而且,政府分發給這些擁有域名數據庫公司——在喬恩發現靠自己維護域名很無趣之後,就改由一些公司來負責了——的小額費用恰恰是這些公司樂意放棄的,他們完全可以直接向互聯網用户收費。

事實上,美國政府出於兩個原因做出這種選擇,兩個原因都與法定權力無關。第一,政府確信沒有人可以真正做出選擇:最終的投票只有一個選項。當三個公司都想成為新IANA時,商務部説服他們相互協商,最終只剩一家投標公司。當選項只有一個時,選擇絕對沒有爭議。第二,幾乎所有關注互聯網的未來的人,都渴望確定性與穩定性。因此,1998年美國政府承認ICANN作為新IANA的“決定”被當作對分配數量和域名進一步舉措的激昂口號而受到歡迎。
ICANN,這個位於加州的非營利組織,有着一套讓開國元勳麥迪遜都會為之驕傲的拜占庭式制度:董事會成員被不同的贊助商(官方説法是“股東”)任命,來自於世界各地。但它不由各國政府來運轉。許多人看到了聯合國運作的方式,卻鮮有興趣對其複製。1998年,美國政府以在ICANN和商務部之間簽訂一項合作協議的形式,完成了對於ICANN的確認,這項協議講清楚了某些最低限度的責任,並在名義上確定美國政府在發生狀況時可以中止業務。
瞭解以上背景後,我們再來看這條美國政府讓該協議最終失效的新聞。
首先,迄今為止,美國政府的控制對於ICANN的實際運作影響甚微。比如,美國國會對某個ICANN創造的域名有些恐慌。這可能導致該域名的延遲,而難以完全停止。這與美國政府在ICANN的創造中所扮演的角色相符合:如果美國政府進行了更多的干涉,很難説它能順利建成新的IANA。無論是誰就IANA的功能以新的方式與ICANN合作——是的,一旦美國政府再次含混地號召建立一個新的機構——將會同樣被約束。所以,俄羅斯或中國沒有明顯的可以施加控制的空間。
其次,ICANN損害言論自由的可能性有限。ICANN自身不分發域名——它僅指定由誰來運行每一個名稱的列表。ICANN不能直接“關閉”域名或者做個人化的決定。到目前為止,它已經建立了一個類似解決商標糾紛的申訴流程來解決某些域名的爭端。但這些都是僅針對域名本身的,不涉及網站內發生的具體行為。如果你註冊gap.clothing的域名, ICANN將檢驗域名是否可行;如果你在goodclothes.clothing售賣山寨的Gap服飾,ICANN將不聞不問。任何通過域名分配來試圖進行審查的行為都會受到域名註冊運營商的強烈抵制,到最後,互聯網服務供應商會參考註冊的域名來決定地址信息的指向。任何想把螺絲擰得太緊的人,最後反而會讓螺絲脱落。
增税?ICANN減少了由註冊、更新域名和公開新域名所收取的費用——費用如此之多以至於ICANN每年享有數千萬美元的收入——但它沒有也不能強收“互聯網使用税”。
所以,文章開頭的新聞只關注了象徵性。美國名義上控制了頂級編號和域名分配(實際中並沒有),但這還是為那些認為互聯網應該是完全無國界的人落下了口實——他們中的一些人,説來也奇怪,似乎贊成將ICANN的職能移交給國際電信聯盟(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s Union),該聯盟是聯合國下屬以國家為參與單位的機構。剔除其中美國的象徵性參與,這是一個ICANN成立之初就期待的舉動,儘管無需成本,但卻有助於解決這些抱怨。正如ICANN自己的問答板塊上寫的:
這項聲明會怎樣影響到互聯網的個人用户呢?
其實沒影響。不過,所有的互聯網使用者都是互聯網運行的利益相關者,所以很有必要參與進來。
這就奇怪了:用户什麼都不清楚,但是因為互聯網治理非常重要,所以需要參與其中。這是無主技術的不解之謎。它們可以變得無法估量的強大,就算沒有人知道方向(或許這正是力量之源)。編號和命名只是互聯網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治理它頗具樂趣,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它是我們能夠做出決策的為數不多的部分。但以上決策的發生基於共識,而且被一個網絡服務提供者和分配者同時執行,而非某種命令。你可能是在newrupublic.com上閲讀這篇文章。倘若如此,那麼正是因為你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操作系統供應商、你的瀏覽器製造商和你同意映射這個域名到網絡才使你能訪問到這個網站。每個環節都能改變這個結果,遑論政府和ICANN這般機構的行動。
總體而言,互聯網協議不是通過任何人的命令執行的:他們在開放的過程中產生,經由像互聯網工程任務組(其座右銘:我們拒絕國王、總統和選舉;我們相信原始的共識和運行的代碼)這樣的分散組織,之後通過硬件和軟件製造者的行動付諸實踐。
互聯網是一種集體幻覺,也是人類有史以來製造的最好的烏托邦之一。可以確定的是,因為互聯網的非產權特性受到多方威脅,它在很多方面都是脆弱的。不過請放心,ICANN並不在威脅之列。
(本文原刊載於《新共和》網站,觀察者網獨家譯文,譯者:裴苒迪/管澤旭/孔穎/王星。)

互聯網治理幕後爭奪戰
遊天龍 刊載於2014年第14期《鳳凰週刊》
4月23-24日,全球網絡治理大會在巴西聖保羅召開,商討建立新的國際互聯網治理秩序。
國際社會如何參與並分享對國際互聯網名稱和編號分配公司(ICANN)的管理權,是這次會議的爭議焦點。ICANN是一個位於加州的非營利機構,受僱於美國商務部下屬的國家電信與信息管理局(NTIA),對互聯網協議地址的空間分配行使管理職能。3月14日,美國政府鑑於斯諾登“稜鏡門”事件持續發酵,迫於國際壓力宣佈將讓渡該公司的管理權。
由於ICANN的未來歸屬涉及對國際互聯網的治理,美國方面希望召集全球的利益相關方制訂一個移交方案,爭取在NTIA和ICANN的現有協議於2015年9月30日到期前,完成ICANN全球化的轉型。
NSI有違互聯網初衷
互聯網域名管理職能就像是編寫一本虛擬世界的地址簿,用特定的網址將不同的網站聯繫起來。
早在互聯網的襁褓期,科學家們就開始用簡單好記的名字來替代計算機的數字地址。斯坦福研究院的工作人員當時編制了一個叫做Hosts.txt的文件,記錄那些連上APARNet(美國國防部高等研究計劃署網絡,互聯網的前身)的計算機的IP地址,並用便於記憶的名字來取代。
這個手動輸入的文檔後來隨着網站數量的迅猛增長,逐漸演化為一個自動維護和分配域名的系統,但其集中化的機制並沒有隨着技術進步而發生太大變化。美國政府作為互聯網的締造者和監護人,順理成章地掌握着域名管理系統的最高權限。
但美國政府本身並不直接參與域名系統的日常管理工作。APARNet創立之初,其域名分配工作就由南加州大學信息科學研究所Jon Postel教授牽頭的互聯網號碼分配局(IANA)負責。該局由美國國防部的高等研究計劃署(ARPA)和南加州大學信息科學研究所(Information Sciences Institute)共同籌辦。
從上世紀90年代起,以“信息高速公路”工程師自居的克林頓政府開始逐漸介入互聯網日常管理。他們以一家叫做“網絡解決方案”(NSI)的小公司作為代理人,意圖取代Postel率領的IANA。
1991年,NSI拿下了美國國防部的大單。國防部將.com,.org,.mil,.gov,.edu和.net等頂級域名免費交給NSI,還無償附贈IP地址段。1993年5月,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將域名註冊業務私有化,並支付給NSI590萬美元管理這項業務。
兩年後,NSI創立了我們現在熟知的付費域名系統。域名註冊不再免費,NSI向註冊者收取每年50美元的費用,公司實現了每年110%的增長率,並很快實現年收入2億美元。這家政府背景深厚的公司1997年成功上市,2000年當它被收購的時候,市值高達210億美元。
NSI的迅速崛起分享了IANA在域名管理上的權力——NSI成了當時唯一的域名註冊商,並負責日常管理。在互聯網發展史上,第一次有以盈利為目標的實體掌握了互聯網世界的實權,這明顯背離了互聯網創立者的初衷。
為了將互聯網的發展路徑重新扭轉到“由無私的計算機專家運作的、開放的、非商業化的、為全人類利益而存在的網絡”上來,以Postel教授為代表的互聯網創立者們決定和美國政府扳扳手腕,爭奪互聯網的控制權。
在他們看來,互聯網初期發展雖然得到了美國政府的大力支持,但現在已擴展到全世界,美國政府應該將互聯網的治理權轉讓給國際互聯網學會(ISOC)這樣的非營利機構,而ISOC的早期成員幾乎全是互聯網的創立者。
Postel挑戰美國政府
考慮到NSI和美國政府的合同將於1998年到期,ISOC於1997年開始行動。他們先後聯合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和國際商標協會,提出了一份“通用頂級域名諒解備忘錄”,並試圖將該計劃升級為國際公約,將互聯網治理權國際化。
克林頓總統的科技顧問Ira Magaziner當時正力推互聯網的商業化產業化進程。在他看來,美國政府提供資金扶持互聯網的發展,為互聯網埋單,因而也就擁有了互聯網的所有權。“NSI和Postel的權力來源於美國政府的合同授權,ISOC根本沒有資格爭奪治理權。”Magaziner擔心ISOC缺少政策制訂經驗,可能會將互聯網帶上“監管過度”的泥沼,從而扼殺互聯網的未來。
就在ISOC爭取更多機構簽署備忘錄的時候,Magaziner先後約見ISOC主席Vinton Cerf和Postel教授,明確表示只有美國政府,而非ISOC或者Postel,才能決定互聯網的未來。他作出了“美國政府將儘可能少地監管互聯網”的保證,試圖説服他們罷手。
Postel未聽勸阻,決定賭一把。1998年1月28日,他通過電子郵件聯繫了全球12家互聯網根域名服務器運營機構中的8家,以運行測試為由,指示他們將服務器從美國政府下屬的科學應用國際公司旗下A.ROOT-SERVERS.NET轉移到IANA的DNSROOT.IANA.ORG。
這一動作切割了美國政府對互聯網根域名的控制。除了四個分別屬於美國太空署、國防部、彈道武器研究實驗室和NSI的根域名服務器,其他8個服務器都遵從Postel教授的指示,脱離了美國政府的控制。
就在那一刻,Postel成功挑戰了美國政府在虛擬世界的至高地位,他掌握了互聯網世界最恐怖的權力——可以隨意改變任意網站的網址,徹底註銷.com和.net名下所有域名,或者讓哪個國家所有域名和IP地址在互聯網上全部消失。
這一玩火行為很快引起美國政府的注意。事發不到8小時,Magaziner即電話聯繫Postel,指責Postel無權在未經國防部批准的情況下進行任何“測試”,威脅他如果不馬上取消變動,將“再也沒有機會在互聯網領域工作了”。
高壓之下,Postel承認錯誤並且很快取消了之前做出的變動,美國政府再度掌握了12個根域名服務器。當年10月,Postel教授因為心臟衰竭去世,年僅55歲。
為了杜絕類似事件的再次發生,NTIA事後頒佈《加強互聯網域名和地址技術管理的方案》,強化了美國政府對IANA乃至整個互聯網的管理,並將任何未授權的根域名變動視作犯罪行為。
這個方案的另一個產物就是我們如今熟知的ICANN。ISOC的主席Vinton Cerf,也是Postel的好友,在唸完Postel的悼詞之後,接替他成為ICANN主席。
國際電聯對美髮難
ICANN創立於1998年9月,在洛杉磯登記註冊,總部設在Postel教授工作的南加州大學信息科學研究院的辦公樓。從本質上説,ICANN和IANA,不過是換了一塊牌子的同一班人馬。
雖然名為非營利機構,財務獨立,ICANN域名管理的權力來自於美國政府對IANA事務的授權,因而和其他政府機關一樣聽命於美國政府。根據2006年ICANN和美國政府商務部的備忘錄,美國政府對於ICANN的運營擁有最終以及單方面的監管權。
由於ICANN完全受制於美國政府,國際社會對ICANN的影響力微乎其微,試圖通過聯合國組織取而代之。2003年,圍繞國際互聯網治理權的爭奪,硝煙再起。
這次衝在前面的是國際電信聯盟。2003年12月,應國際電聯的倡議,聯合國在瑞士日內瓦召開信息社會世界峯會,各國與會人員紛紛指責美國在互聯網世界的霸權地位——巴西和南非批評ICANN管理混亂,中國呼籲建立新的國際組織來管理互聯網,法國號召通過民主化的多邊模式來解決互聯網治理問題
當時美國正頂着全世界的反對在伊拉克動武,ICANN也就被其他國家看做“美式單邊主義”的另一罪證。在多邊會談中,有外交官質問美國是否會因為和伊朗的矛盾而廢用所有.ir域名,從而徹底癱瘓伊朗通信業。
面對國際社會的指責,美國政府一度打算放棄對ICANN的監管。2004年11月,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設立了一個40人的工作組,研究互聯網治理問題。但當年贏得總統連任選舉的小布什政府最後還是決心先發制人,繼續維護其互聯網霸主地位。
2005年6月30日,美國商務部於在其網站上發佈公告。首次公開回答了一個困擾世界幾十年的問題:由誰控制互聯網?他們的答案也很直白:美國政府將繼續擁有對ICANN的全權。這篇僅有331個單詞的公告,也因此被世人稱為“互聯網時代的門羅主義宣言”。
這份宣言讓國際社會對互聯網治理權的爭奪迅速升温。2005年11月,在突尼斯城舉行的第二階段峯會上,中國、巴西和伊朗等發展中國家認為美國政府對互聯網根服務器的壟斷直接威脅其國家安全,要求美國讓渡部分監管權;美國則宣稱世界各國對互聯網的干預會導致監管過度,扼殺互聯網產業的創造力;歐盟建議部分保留美國的互聯網地位,同時建立新機構接手ICANN現有的工作。
峯會期間,安南在《華盛頓郵報》發表署名文章,聲稱“聯合國對互聯網沒有威脅”,希望美國能夠坐下來,和其他國家一道商討解決互聯網的管理問題。美國一方面聲稱互聯網作為美國的產物,代表了美國自由與開放的精神,一方面拋出網絡版的“中國威脅論”,指責中、俄國等國在互聯網領域一系列反言論自由的政策,將使互聯網信息無法有效流動,這才是對全人類最大的威脅。
時任美國國務卿賴斯致信英國外交大臣,拉攏英國分化歐盟。在美英聯合施壓之下,歐盟放棄了自己提出的方案,重新支持美國“維持現狀”方案。第二階段峯會結束時,與會各國同意不再幹預ICANN的日常運作,而美國作出的唯一妥協,是在ICANN設立一個新的顧問機構“互聯網治理論壇”來虛應故事。
讓渡ICANN虛晃一槍?
國際社會對美國互聯網管理權的首次挑戰,就這樣不了了之。關於互聯網管理權的爭奪從此沉寂了多年。
今年3月,美國政府突然宣告將讓渡ICANN的管理權,但並不希望將其交到任何其他國家的組織機構手中。
對於美國政府這一決定,曾任美國國土安全部助理副部長,現為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教授的Paul Rosenzweig認為,這是美國從1997年以來逐漸將互聯網治理權私營化的自然結果,考慮到“互聯網的天然全球化屬性,美國互聯網用户不過佔了全世界用户總數的10%,美國政府的放權行為順理成章”。
Paul Rosenzweig教授説,美國政府把域名管理權交給ICANN,這個轉型過程可能會長達十年之久。其間,美國政府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為轉型保駕護航,確保域名管理權不落入“外國政府或者跨政府國際組織”手中。
有分析人士指出,美國政府所謂讓渡ICANN的管理權,不過是搶在今年4月召開的巴西聖保羅會議前先發制人,試圖將與會各國的注意力引向ICANN的國際化轉型。
去年,斯諾登曝出美國安全部門的監控醜聞,再次引發國際社會對美國政府獨掌“互聯網編址系統”的擔憂。擔心美國竊聽的國家響應巴西號召,定於今年4月在聖保羅召開全球網絡治理大會,重點討論如何應對美國利用互聯網治理權侵害別國利益的問題。有學者認為,聖保羅會議將是國際社會終結美國互聯網霸權的一次關鍵行動。
巴西是網絡犯罪的主要受害國。據當地媒體披露,包括總統迪爾馬·羅塞夫在內的政府機構信息、企業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都受到嚴重的安全威脅,其多家大型戰略型企業的網絡信息受到美國國家安全局的操控,每年損失高達150億雷亞爾(1雷亞爾約合2.8元人民幣)。
全球網絡治理大會如期召開。鑑於斯諾登事件表明“網絡安全與控制完全缺失”,中、俄等國強調互聯網領域國家主權的重要性,聲稱有權在本國範圍內管理互聯網事務;眾多發展中國家呼籲進行互聯網改革;美國則將其關注點集中在人權問題、文化多樣性、統一的非碎片化的網絡空間、開放的分佈式架構、有助於創新的互聯網環境、開放式標準等話題上。
在最後通過的會議文件中,互聯網安全與互聯網治理等爭議性問題並沒有得到充分體現,而有關美國政府互聯網監控的問題則根本沒有提及。換句話説,美國政府再次挫敗了國際社會終結其互聯網霸權的努力。
就未來國際互聯網的治理秩序,聖保羅會議提出“多利益相關方模式”的治理原則以及路線圖,但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突破。ICANN是劃歸聯合國管理,還是維持其獨立性,迄今仍沒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