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專訪屈宏斌: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要確保不從工業化的正道上脱軌
【中國經濟領域的一些思想誤區仍然亟待破解**。五月經濟數據顯示,固定資產投資累計增速持續跌落至11.4%,再創新低。照此下去,下半年經濟形勢也難樂觀。**
上月,國家財政部部長樓繼偉關於中國跨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演講曾引起熱議。近日,屈宏斌連發數條微博,談論他眼裏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路徑。他認為,極少數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他們的跨越路徑有如下特徵:工業佔GDP比重不斷上升,工業對就業的貢獻比例不斷上升,投資佔GDP的比例逐步上升,跨境貿易和投資佔GDP的比例也不斷上升;眼下,中國****最重要的是,要避免和確保不從工業化、城市化和國際化的正道上脱軌。
屈宏斌還談到輿論對於投資和消費拉動經濟的認識誤區。屈宏斌的觀點吸引了粉絲們的高度關注。觀察者網就此話題採訪了屈宏斌,與讀者們分享他關於中國經濟短、中、長期走向的思考**】**

5月固定資產投資增幅降至11.4%,創歷史新低
新常態不要忘記新挑戰
觀察者網:5月份,你在一個演講裏面提到中等收入陷阱。當時談的還是蠻悲觀的,説中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概率遠大於50%,跟樓繼偉部長的説法比較接近,只是解決方案不太一樣,當時你強調金融改革是破局關鍵。但是最近你在微博裏又有不同的説法,你認為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中國要確保不從工業化、城市化和國際化的正道上脱軌。
屈宏斌:其實這個議題都是一樣的,面臨的挑戰也是一樣的,當時我強調金融改革,是因為在一個以金融為專題的論壇上,發言時間也比較短。
其實説實話,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我認為金融改革是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
我覺得,首先樓部長説的是一個事實。(關於世行的中等收入陷阱,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朱天教授,以及經濟學家華生都表示質疑,他們在觀察者網分別撰文詳細論述,請點擊閲讀)。
世行的研究報告説的很清楚,從二戰以後到現在,真正能夠維持二三十年6%到8%高增長的經濟體只有13個。同樣,二戰後,這13個經濟體能夠成功從低收入國家到中等收入國家,然後再從中等收入國家進入高等收入國家,嚴格來説只有5個。這5個裏邊,除了馬耳他這個十分小的國家之外,剩下的就是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所以,這從概率事件來講,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其實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樓部長説的我覺得其實是客氣了,成功跨越的概率其實是非常小的,過去70多年100多個國家只有五六個經濟體。
對於中國,當下中長期我們正需要面對這個問題。現在講新常態的太多,我覺得在講新常態的同時,不要忘了新挑戰、新風險。短期內的挑戰是通縮,中長期的挑戰是如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這是一個最基本的立論。
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當然是一個大問題,我們首先要看看成功跨越的那些經濟體有哪些經驗,尤其是我們的那些鄰邦,雖然他們體量小,但其實是我們的前輩和老師。
我們可以做一些觀察,這**幾個經濟體都有幾個特點:首先就是持續工業化,然後是城市化和國際化。就是從路徑來説,持續的工業化、城市化和國際化或者説全球化,這個是成功跨越的一個正途。他們進入高收入不是沿着以第三產業為主的路徑,也不是沿着純粹以內需為主的路徑。**他們經濟結構的變化就是持續不斷的工業化、城市化和國際化。
工業化如何去表述呢?工業化具體的反映就是工業在GDP中所佔的比重不斷提升,同時工業不斷吸收新的勞動力,就業比重也在持續上升。城市化就比較好理解了,其表現就人口不斷從農村到城市,城市化率不斷提高。國際化主要就是對外貿易和投資佔GDP的比重不是下降而是持續上升。
改革不是另闢蹊徑
觀察者網:你在微博中還提到一句,中國改革的目標是清除路障,確保不從工業化、城市化、國際化的成功路徑上脱軌,而不是另闢蹊徑。請你具體談談?
**屈宏斌:**結合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亞洲四小龍的成功經驗,我們來看中國,實際上我們國家比較幸運,因為我們過去三十年走的就是這條已經被別人證明是成功的路徑。現在我們走的這條是對的,面對未來的挑戰我覺得不是去另闢蹊徑,而是主要通過改革、通過調結構把這條路上可能出現的路障,或者説已經出現的路障消除掉,從而確保我們不從這條已經被證明的正途上脱軌。
我強調這個特別有現實意義,因為,現在有一些輿論,就是説要發展服務業,提高服務業佔GDP的比例。我在這裏要強調的是,人家過去就是這麼做的(工業化、城市化、國際化),可能別人會説,中國的改革是史無前例的。但是走以服務業為主的路子,沒有被證明是成功的,而工業化、城市化、國際化是一條已經被證明是成功的路徑。如果另闢蹊徑、選擇另一條路徑需要慎重考慮。
這還牽涉到另外一個問題。比如,現在很多人説要發展第三產業,第三產業佔比要提升,甚至把這作為調結構的一個目標和成果。這主要是由於近幾年出口需求不好,工業因需求乏力而增長放緩,相比較而言,第三產業的發展顯得還不錯。
我覺得目前的結構調整更多地反映的是工業增長放緩,而不是第三產業在原有基礎上加速增長,是相對比例上的變化。好多人把這作為一個成果。
我不客氣地講,即使沒有近憂也有遠慮。當然,很多人説,我們從眼前的標準,從就業的角度,服務業取代工業,創造了比較多的就業,這樣即便工業有一些裁員,增速在減緩,但整體上沒有出現大面積失業。他們覺得這挺好,。但我覺得這樣雖然在數量上避免了大面積的失業,但是就業有個質量問題。
第二產業的勞動生產率平均來講是高於第三產業的。從這個意義來講,這實際上意味着我們雖然在量上的就業是保住了,但我們更多的是用低勞動生產率的就業崗位替代了勞動生產率相對比較高的崗位。這個如果成為了一種趨勢並持續較長時間的話會有問題,這實際上説明了你從工業化上道路上脱軌了。
越來越多的新增就業都到了低勞動生產率的勞動部門,那整體的勞動生產率增速將會放緩,整體可持續的增長速度也將放緩。所以我要強調持續的工業化、城市化、國際化。
當然我們必須要改革。這條路我們走了三十年,使得我們脱了貧,從低收入國家進入中收入國家。但這並不是説我們已經上了軌道,只要再往前走就行了,其實這裏面還有更多的障礙,甚至後半段可能更難。
比如,城市化到了我們現在這個階段就必須解決一些制度的障礙,包括户口制度問題,要有一系列的制度讓進城農民工能夠市民化。這些都需要改革。
工業化的持續推進也不能停留在過去十幾年的技術水平,它不僅是一個量的增加更是質和量的同步推進。技術的升級換代需要在教育方面、人員培訓方面進行改進。此外還要創造更公平的平台,引進充分競爭,鼓勵新企業不斷成長。這些都需要通過改革來實現。
國際化也是這樣。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改革開放要升級,要有更高級的改革開放,其實就是這個意思。這就是一個路徑的問題。
這裏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工業化的表現程度。那些國家在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期間表現為儲蓄率和投資率比較高,這和工業化是相應的,因為工業化就需要投資,城市化搞基建也需要投資。要投資沒有儲蓄就不行,所以需要大家儲蓄多一點而不是消費多一點。
這又談到了大家關心的另一個熱點,就是中國經濟要鼓勵以消費為主還是以投資為主。
觀察者網:所以我注意到你的微博,經常重温舊博……
**屈宏斌:**這主要是應個景,因為也沒有什麼新的東西,很多問題都已經説過了,但是大家對這些基本的問題還在不停地爭論。
中國經濟結構拉美化節奏?
觀察者網:你多次提到不要從正道上脱軌,後面又説改革不要另闢蹊徑。三駕馬車裏面,現在投資佔GDP的比重已經大幅下滑,您是否覺得這值得擔憂?
**屈宏斌:**我為什麼老是強調這些問題,這是有針對性的。現在我們已經出現了一些苗頭,出現了這種思潮,有了這樣一種輿論導向,包括在學者內也有這種情況。比如,鼓勵服務業,覺得這是調結構的一個成果,包括官方都在這麼講。我對這個還是比較擔憂的。我在微博上説得比較直白,説這一旦成為一種趨勢將是中國經濟結構拉美化的節奏。
包括就業,有的人説雖然經濟增速放緩,第二產業不行了,但是服務業還是不錯的,就業是沒問題的,認為這是經濟結構出現轉型了。其實我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包括大家對於投資的一些爭論,認為現在投資率已經很高了,再提高就意味着浪費,更多的是要鼓勵多消費,少儲蓄、少投資。所以,我在各種場合都在強調我的觀點。
當然,作為一個純粹的爭論,每個人都各有各的觀點,各有各的論據。我是説發展要借鑑別國的經驗。當然,有人可能會説這些經驗都來自一些小國,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就是所謂的中國特色論。
但是如果你看得遠一點,比如二戰之前美國的崛起,在歐洲崛起後,美國後來居上,也基本上按照這一路徑,也就是工業化、城市化、國際化。當時,美國比英國大很多,美國崛起後,很多人也同樣有這樣的論調,認為大國的經驗未必對小國適應。後來四小龍也這樣成功了,現在輪到中國了,很多人説它們都是小國,大國未必適應,我覺得這樣説是沒有道理的。
觀察者網:現在很多學者也喜歡拿美國比,説你看美國,消費對GDP的貢獻佔了很大的比例,而中國很小。
**屈宏斌:**這樣比其實是不合適的。我們應該比的是,美國從中收入國家進入高收入國家的那個階段的情況,這樣比較合適。現在美國已經成為全球最發達的國家之一,以它現階段的情況和我們現階段的情況去比較是不合適的。我們可能最終也會走到美國那樣,但我們現在處於爬坡的階段,和人家現在是不一樣的。
觀察者網:從我們眼前來講,像你説的,如果繼續照這個趨勢下去,是拉美化的節奏了,你講到我們要“趁勢而為”,那麼,具體有什麼建議嗎?
**屈宏斌:**首先,在政策上不要忽視實體經濟。現在目前面臨的問題是通縮,需求乏力,經營狀況越來越差。我現在比較擔心的一個趨勢就是,決策層覺得工業不行那就不行吧,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所以,現在覺得工廠的就業不好,那就讓人們,尤其是教育程度比較高的人士去創業。
從這當中能夠聞到一種味道,就是應對方式,不是去面對工業蕭條這個問題並想辦法解決它,而是用服務業,用個人創業去繞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有點這個苗頭。我覺得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苗頭。
我前面也説過,用服務業取代工業作為吸納新增就業的主要部門,沒有近憂也有遠慮。所以,從眼下來説,我們要講究一個“長短結合”,對於任何一個問題既要考慮當前,又要考慮長遠。
從這一點來講,我們對於繞開實體經濟面臨的問題,讓它這樣蕭條下去,不僅對短期是不利的,對長期發展也是不利的,所以,這個問題需要我們真正去解決。我覺得這是一個當務之急,首先把重視程度搞上去。
接下來是更加技術層面的,如何去解決工業所面臨的問題。問問企業他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無非是“三座大山”:第一就是需求乏力,那我們可以想辦法從政策上解決這個問題,既然要解決需求問題,那就需要通過財政和貨幣政策。
第二就是成本過高,包括勞動力成本,比如僵硬的最低工資制度,不管經濟好壞都要雙位數的增長,還有“五險一金”的金額也比較高;還有一個就是融資成本高企不下,融資條件不夠寬鬆。這些方面都需要着手去解決。
這些問題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如果試圖去繞過這些問題,説你融資難就難吧,我就賭在就業上了,這樣肯定不行。
(實習生陸聞天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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