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感謝朋友圈瘋轉人販子消息,我終於可以説出一個深藏多年的故事
今天,我終於可以把一個憋屈胸中多年的故事説出來了,感謝這兩天朋友圈呼籲判所有人販子死刑消息的瘋轉。
人販子這事大家基本都已耳聞,觀察者網已經對此做了梳理,一個從事婚戀的著名網站也已經跑出來承認他們的個別員工誤啓動了營銷行動。簡單概括一下這件事情當中的羣眾表現:首先是善良的網民們出於人之常情紛紛轉發要求人販子一律死刑的朋友圈消息,而並不問怎麼就突然來了這麼個消息。然後是理性派站出來啓蒙,從方方面面討論犯人一律死刑為什麼不可行,同樣也不問這個呼籲為什麼突然在昨天冒出來的。
冥冥中雙方像配合好一樣,只要給點火星,情緒和啓蒙的大火就會一起燃 燒。回過頭來看,這事原本不需要討論。從人之常情來講,人販子可恨,大眾恨不得食其肉抽其筋,誰不想罵人販子。從立法角度來講,又根本不可能一概死刑,就連殺人犯也都不會一概死刑。營銷帳號人為製造了這樣一個衝突,居然打着刑法的幌子利用人們的情感,其心可誅,還讓大家真像模像樣地爭論了一番。整個一場情緒大爆炸。
我看到有對轉發事件更嚴厲的批評,説這是網民定期交道德公糧,很廉價,動動手指就獲得道德滿足感。但我覺得,大部分人只是第一反應。涉及小孩的事情,多數人無法立刻控制感情,無可厚非。到今天水落石出,不服的人依然不服,“我不爽我就要罵”,“就算是營銷也是正能量就應該引起重視”云云。所以,事關情緒,講道理是沒用的,人類的情感潮水就像股市的漲跌無法預測,你上哪兒講理去?不如我來講個故事。

販賣兒童死刑在朋友圈熱傳
大約十多年前吧,我一大好青年時運不順,失業回老家修整。老家是座工業小城,既不前衞,也不落後。我的好友在電台做主持人,主持一檔晚間夜話節目。那時候所有晚間夜話節目都和《知音》一樣紅火。老友是當地偶像,晚上電話不斷,什麼要不要和網友見面啊,有三個女友該怎麼選擇啊之類。據我瞭解,這些電話都是真的,不是託。百無聊賴的我偶爾也打電話進去和老友扯淡。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是情人節,十點半左右,在一個小女生傾訴完之後,一個別樣的聲音從收音機傳了出來。第二天我憑藉回憶記錄下了他的發言。
“**大哥哥你好,大哥哥你的節目真好,特別幽默,特別熱心,這個風格我很喜歡,這個節目以後一定很有前途。”這濃重的北方口音在我們這座南方小城十分少見。“其實我聽你這節目也就幾天,但是一聽就喜歡上了,就感到很温暖。你的話總是帶給大家快樂,帶給大家信心。”
好友問他想談論什麼話題。他説:“**哥哥,我想和您談一談現代人的道德問題。”
“道德問題?”
“是的,我就想談一談現代都市人這個道德淪喪的問題!我覺得現在都市人真是越來越冷漠了。”
好友回答:“你説這個冷漠倒也是啊,我覺得現在樓是越蓋越高,心卻越來越遠。不過我所認識的朋友們都還是很樂於助人的。我想我們是不是都應該保持一顆熱心才對?”
小夥子聲音有些激動:“現代都市人真是不肯幫助別人了,許多舉手之勞的事情都不願幫人一把!”
“是不是你遇到別人不肯幫你的情況了?”
小夥子嘆口氣,“其實我是外地來打工的,工作沒找着,還遭遇種種冷漠,感覺真是沒什麼信心了。”
“要有信心!”
“我真是覺得找不到人生的支點了!”
“你別激動,慢慢和我説,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
小夥子突然提高嗓門:“**哥哥,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就想問問您,當一個人想要了斷自己的時候,該不該先和家裏有個交代?!”聲淚俱下,痛哭流涕,重複説着:“我該不該先和家裏有個交代?”“我該不該先和家裏有個交代?”
我一下明白過來,他是要自殺!年輕的我心跳到了嗓子眼,怎麼辦?有人要輕生啊,怎麼辦?聽眾不是我一個,想象一下此時此刻所有在聽節目的出租車司機、學生、居民。
小夥子哽咽着説:“其實我是個盲人,兩眼只能看見一點光。我小時候害眼病,醫院給我説能治好,我父母行思能治就給我治唄,多少錢先借着。結果前後花了八萬塊也沒治好,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就一直在家待著,但我這人特好強,實在不願意叫家裏人養着,就想出去學點事情做。我聽説這邊有找工作的,我就要來。我家人不讓我來我偏要來,我找同學借了錢就出來了。但是那家按摩店關門了,然後我就覺得街上人特別冷漠,一個好人也沒有。我問人家路邊這是不是飯店,人家就跟我説不是!今天下午在火車站,一個人跟我説他是車站民警,説要幫我買票,我一想遇到好心人了,就把錢包給了他,結果他一走就再沒影了。現在我,我,我實在是找不到人生的支點了,我想只有了斷了。”
我的好友拿出了主持人的鎮定,一邊勸慰他一邊詢問他的位置,然後呼籲愛心出租車司機們趕往那個地點看一看,去接他到電台來。
小夥子説:“謝謝您和我説了這些話,我不能再佔用您和大家寶貴的時間了。”突然又提高嗓門喊了一聲:“**哥哥,來生再見了!”啪,電話掛了。
小城沸騰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那一刻有多少輛出租車、私家車、甚至還有穿着睡衣的男人、女人奔向電台。
但那一刻我卻一個激靈。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不是《知音》、《現代家庭》上常見的故事嗎?我有些警覺,馬路上遇到的要錢騙子還少嗎?難道上了電台就不一樣?剛剛節目裏,他本來已經在主持人的勸慰下平靜下來,怎麼突然又冒出一句永別了呢?太富有戲劇性了,要自殺還會先給電台打電話?對,有編劇的感覺。(好吧,文學研究專業也是有用的,我對所有“敍述”伎倆都非常的敏感。)
節目結束了,我立刻打電話給朋友,我問:“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情?送他去救助站吧。”好友説他知道。我又補了一句:“小夥子的故事説得太好了,我總覺得不對勁。”
但這位“盲人”沒有被送到救助站。好友走出電台的時候有些驚呆了,幾十輛車堵在電台門口,上百人彙集。相比如今朋友圈動輒轉發幾十萬的數據不能比,但這是現場,就在你面前,羣眾集合的效果非常震撼。據他説,當時有個婦女直接就把錢塞到那個戴着墨鏡的小夥子手裏。
愛心出租車司機還是有些警惕心理的,先關愛地送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説他眼睛治不好,後面的事情不用多説了,人們湊了好幾千塊錢給他,然後送他去旅店,旅店老闆立刻給了優惠。第二天,愛心出租車司機送他上火車,託周圍乘客照顧他。火車上的人一聽都紛紛誇讚:你們這裏的人真有愛心。盲小夥走了,給這個城市留下了無窮無盡的愛心氣氛。
故事似乎圓滿結束了。好像鬱悶的人只有我。我強烈地感覺到他是騙子,但是沒有證據。而且最鬱悶的是,連好友也不相信我的説法。第二天我想和他討論下這件事,但是他匆匆掛上電話,因為他要忙着接受市電視台、省電視台的採訪。我無處可説,還能怎樣?多管閒事?就你聰明?可仍是鬱悶,那時候我年輕,多麼希望正義不會被欺騙,希望真相不會被永遠掩蓋。
這時電台的另一個好友給我打電話問起這事,説她昨晚睡得早沒趕上這事好惋惜,要聽我説説。説完事情,我説:“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他上了火車以後會做什麼?”她遲疑了一下,“嗯,他就回家了唄,肯定很感動,覺得我們這裏還是好人多。”我説:“他不會就此回家。他將在下一座小城市下車,找個旅館住下,聽上幾天收音機,研究一下當地電台的談心節目,然後再打進電話。”我可愛的朋友愣住了,過了兩秒才説:“咦,你這麼一説,咦,真的,怎麼會?可能是的!被催眠了!”
“但是我無法證明。”
第二天的夜話節目裏,聽眾一個接一個談論這件事。愛心司機打電話告訴大家:“盲小夥説自己雖然看不見光明但是心中有了光明。”一個女人打進電話,説她就是第一個捐錢的那位,還説了自己的不幸故事,最後又叮囑主持人,有了盲人回家的消息一定要告訴她……我關上了收音機。
他是騙子,但我沒有證據。
一個失業的屌絲在黑夜中輾轉反側。盲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暗淡下去,一張張市民的面孔清晰起來,連同那些聲音,那些耳語,那些動作,在我眼前縈繞、放大、變形……他究竟是不是騙子,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認為這是真事。人民需要戲劇性。路邊的乞丐不會引來大家如此的熱情,只有會演戲的騙子才會令人激動。就當他是在收取演出門票費吧,我苦笑起來。
但是證據居然來了。
我知道這個盲人的名字。那天晚上他拿出了殘疾證和身份證,上面寫着:張維旺。幾個星期以後,我上網搜索新聞(那時候還在用電話線上網),發現他在另一個城市落網了。
看這個鏈接吧,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落網的新聞至今還在。你還可以搜到更多。他不是純粹的盲人,只是高度散光。但就算是盲人也不妨礙他行騙。套用陳綺貞的歌詞:“他到過了很多小城,他聽過了很多節目。”他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東土西域,人才啊,不送去給趙本山當徒弟可惜了。他在秦皇島故伎重演,卻被送到了救助站,救助站打電話回他老家,才知道此人是刑滿釋放人員,不斷在外詐騙……
我得到了答案,但我不再能説什麼。事情過後,小城論壇上不斷有稱讚的帖子,現在沉寂了,但也沒人説起這個騙子落網的新聞。人們裝作不知道。愛心司機倒是發帖説了兩句話,“我覺得吧,不管人家是不是騙子,只要自己有愛心就是對的。”我是多麼喜歡這樣的人,又是多麼難過。騙子聽了這樣的話又是多麼的高興。
等等,張維旺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搜索了一下網絡,赫然發現,2011年,張維旺出現在了佛山,還上了電視。(東北盲人遭遇搶劫 佛山愛心温暖了他的心)故事要素有些變化,這次他被黑吃黑了。而此時此刻他又在哪裏?這樣的人生還真是豐富自由啊,一幕一幕,簡直超出了所有荒誕派小説的想象力!
獻愛心有錯嗎?沒有錯。因為被騙以後就不獻愛心了嗎?當然要讓愛心繼續。我寫這個當然不是要求人們冷漠。人們不缺少善良,但是缺少決斷。洶湧的善良和邪惡一樣,都會導致盲從。
多年前的那個故事和今天朋友圈的事情不太一樣。現在人們只是動動手指轉發,奉獻幾句情緒言辭,並沒有損失錢,甚至智商也不用付出很多。人們並不笨,他們知道轉發這個不必付出什麼成本。但是事件留下的是爭執,是惱羞,是沒完沒了的怨怒和民意撕裂。除了“引起注意”,也不會真有什麼幫助。想象一下吧,假如有營銷號講一個死刑犯的催淚故事,然後號召大家一起轉發呼籲廢除死刑,一定又是一大波人跟着瘋轉。
相比過去,今天社交媒體上的騙局不會有直接的面對面,但更加容易傳播。即便不是騙局,在洶湧的網絡情緒洪流之下,也可能造成尷尬。前一陣子一位叫康夏的學生因為發帖號召打錢送書,結果引來無數的“支付”和關心,無法處理,竟然導致自己身敗名裂。
善良的人們,愛起來歇斯底里,恨起來不分青紅皂白。珍愛網已經回應繫個別員工未經允許擅自啓動營銷程序,但這恰恰説明,只要那些操縱者啓動營銷程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着道。慶幸的只是這次還多少是善意的。
我太知道,那些營銷業從業人員自己工作的苦逼,天天想破頭要搞個大新聞,不然就沒獎金。這就是現代,一切處在未知中,處在失控中。
我看到網友在爭論,支持轉發者説批評者是站着説話不腰疼,因為自己沒丟孩子。但參與者99.999%都沒有丟孩子。人們爭論這麼激烈,卻忘了,所有人無論是轉發者還是批判者,都是痛恨人販子的,卻彼此爭執成這樣。人都有情緒,人們天天在朋友圈轉發如何控制情緒的雞湯帖子,關鍵時刻卻用不上。這就是人類。
觀網的一些理性老讀者一定為無法説服盲信者而苦惱,就像他們過去無數次無法説服朋友圈雞湯、謠言的轉發者一樣。被騙慘的人會控訴,被小騙的人則會極力自我圓場。但不必苦惱,換個時節,我們每個人都可能上當。不妨説句心靈雞湯的話,就算有欺騙,但你仍然要堅持有愛並且更加敏鋭。這件事情的熱度明天就會過去。大部分人會健忘,下次見到這種事情,還是會不假思索地轉發。也好,他們活的不累。相比那位銀行、警察、家人都攔不住非要給騙子匯款的大媽,這樣的朋友圈營銷實在是小事,沒什麼大傷害,卻和多年前那件事情一樣,暴露了當代大眾情感運作的機制。有組織有紀律的羣眾已經被漸漸淡忘,個體原子化時代最有意思的是,警惕羣眾的《烏合之眾》之類書籍出版的越多,烏合之眾也越多,因為看書不能代替物質、社會結構的變化,後者才是導致大眾狂歡一再出現的原因。
我們對傳銷已經見多不怪,還沒意識到情緒傳銷同樣能造成傷害。網絡媒體上每天大忽悠小忽悠的事情從不少見,有幾個公知大V不是靠着忽悠煽動轉了個聲名金錢滿貫?多少人被賣了還幫着騙子數錢?我們只能習慣和懂得應對這樣的“新常態”。在大事上上當後果更嚴重。往大里説,現代“競選”政治就建立在這種情緒機制之上,政治人物實幹與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不能煽動人們的情緒。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的生活越是被割裂開來,就越是容易對不熟悉的事物發生不切實際的認識和情感,個人的感情和匯聚到一起的感情洪流不是一回事,可以忽然造就一個明星,也可以把人送進地獄。説到底,也是後現代的無奈吧。
好吧,這個結尾有點弱,抱歉大道理説的很不到位,就當我匆匆講了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