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日本向美國戰俘道歉?再一次脱亞入歐而已
最近新聞説,日本三菱公司向曾經的美國戰俘道歉,因為二戰期間虐待了他們。
又一次日本式道歉:半遮半掩,目的永遠在別處。
人們倒是經常拿日本式的道歉(和拒絕道歉)跟戰後德國比;確實,反差鮮明。但還有另一種更隱蔽的反差。
在美國(也許還有其它西方國家),法西斯德國滅絕猶太人的這段歷史,從二戰結束至今,從來沒有走出過大眾文化的視野,也就是説猶太族裔,從來沒有失去不斷控訴法西斯德國的話語權和平台。從小説,回憶錄,到故事片,紀錄片,電視片,到各種紀念館,紀念碑,各種一年一度的紀念活動,再到中小學教材,學術研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厭其煩。
相對而言,發生在亞洲,由軍國主義日本發動的那場更是曠日持久的殘酷的殖民和侵略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對中國和其它亞洲國家平民百姓的暴行虐施,等等不計其數的歷史事實,卻在美國所有上述的平台裏基本不存在;曾經有過的也少得可憐,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日本三菱向美國勞工道歉
也就是説,儘管法西斯德國地處歐洲,70年來,其醜惡歷史卻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從未間斷地被反覆呈現。外星人到美國,一定會以為那是發生在美國的一段歷史。
同樣是法西斯軸心國一部分的日本,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70年來,其戰爭歷史和罪行,有的卻是從未間斷過的不被呈現。在主流媒體和大眾話語裏,亞洲諸國的這段歷史基本不存在。以至於,在大學課堂裏放一些關於中國抗日戰爭的電影,學生的第一反應經常竟然是,中國人怎麼那麼民族主義!
1997年,張純如用英語寫的《南京大屠殺》在美國出版,是英語世界裏,尤其是在美國,少有的關於這段歷史的書。有意思的是,此書一出,便遭到很多所謂學者的反對,大多以其中材料不準確為由,予以攻擊。
有位研究日本歷史、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白人)同事對我説,他反對張的真正理由是,因為日本在1980年代,經濟趕超美國,在美國出現反日傾向。張純如的書會強化這種情緒;他同時還強調,她書中有錯。此公的擔心,當然再次驗證Harold Isaacs曾經在他1954年出版的Scratches on Our Minds (《我們頭腦裏的抓痕》)一書中提到的一種美國式的種族歧視現象:當日本人被視作敵人時,主流媒體對日本人的描述就帶有種族歧視色彩;而當中國人被視作敵人時,那些針對日本人的種族歧視話語就會毫不費力地轉移到中國人身上。1980年代美國擔心日本經濟超過美國,便出現歧視日本人的話語和行為;如今,美國擔心中國經濟趕超美國,這些便都轉移到了中國人身上。
不過,我還是不得不對這位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歷史學家“刮目相看”:他的原因裏,哪有一丁點馬克思主義的邏輯?
同時,長時間的拒絕承認和拒絕呈現,導致要求道歉的受害方,把日本軍國主義的殖民史和侵略史越來越被聚焦到若干戰時的事件上: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等等,儘管連這些都難以討到真正的公道,認罪,懺悔,道歉和補償。
而軍國主義日本的這段歷史絕不應該被縮減成“南京大屠殺”和“慰安婦”這樣的事件性問題。

日軍將大量中國戰俘運往日本充當勞工
今年7月7日那天,父親邊看新聞邊感慨地説,七十八年了!還清清楚楚記得七七事變那一天。十三歲的他,正在安定門外;有路人走過,看着他們像城裏人,便着急地告訴説,東直門都關了,趕緊回城,日本人來了。父親説從那以後,北京城裏百姓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既有做亡國奴的屈辱,又不得不為生計奔命。他親眼見過,不知何故被日本人綁在露天凍死的同胞;親身經歷過,長時間排隊等候發什麼糧食券,有幸拿到也往往買不起,因為一個月的工資連一袋糧食都買不了;不得不把糧食券賣了換錢,忍飢挨餓是“家常便飯”。
我的前輩陳教授,今年八十一歲,也在北京長大。儘管出身名門,日本侵略軍佔領北京時,生活上多少比我父親那樣的平民家庭情況稍微好一點,但為了避免被逼迫與日本人合作,全家還是在一九四一年逃出北京,去到貴州。陳教授記憶力過人,因此儘管當時年紀很小,卻對一路上發生的各種險情樁樁記憶猶新。作為學者,陳教授懂得每個文化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但對中日的這段歷史,她從來都毫不含糊地堅持必須記錄下侵略者的戰爭罪行,並且永遠銘記背後的歷史原因。
這些看似不屬於某個事件的普通人的經歷,不計其數,加在一起,卻屬於那段歷史的見證。他們見證的,同樣是這段赤裸裸的侵略史和戰爭史,其始作俑者曾經在中國領土上的耀武揚威。反觀如今其對歷史罪行的遮遮掩掩,並仍然帶着難以掩飾的民族歧視,當時的見證者們,哪能不感到歷史的荒唐?
日本作為一個產生在東亞的資本主義、軍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國家,不但從未真正清算過自己的歷史,更是至今以“脱亞入歐”的話語遮蔽這一歷史的本質,因而也一直遊離在“後殖民”批評的對象之外。由於在戰爭最後遭遇美國原子彈轟炸,在歷史條件變化了的情況下(即西方在1960年代以後的反核運動),以及冷戰的世界格局中,通過烘托作為原子彈“受害者”的身份,在其它方面刻意模糊自己軍國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歷史。
人們往往忘記,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都是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矛盾引發的戰爭。這個“內部”包括日本;也是日本“脱亞入歐”的本質——其“入歐”的本質在於成為亞洲的新殖民者,而並非如今那些美化它的政客文人所冠以的日本“文化特殊論”。否則的話,説自己屬於歐洲就好,緣何還要從東亞打到東南亞,“橫掃”老牌西方殖民國家的同時,去屠殺和掠奪當地的人民?
説到底,歷史上,有哪一個殖民國家,哪一個侵略者向曾經的殖民地,曾經的被侵略國家,尤其是那裏的人民,道過歉?在這個意義上來説,拿日本跟德國的反差作比較,其實馬嘴對不上牛頭。至於這次三菱向美國戰俘道歉,倒實在符合其“入歐”的邏輯,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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