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獲諾貝爾醫學獎,我們準備好進入“後諾貝爾時代”了嗎?-岑少宇
2015年10月5日,是一個永載史冊的日子。
在這天之前,中國處於“前諾貝爾時代”,只要把“中國”與“諾貝爾獎”這兩個關鍵詞放在一起,尤其是科技類諾貝爾獎,就能輕易引起論爭:中國離諾貝爾獎有多遠?楊振寧、李政道拿諾貝爾獎時,是不是中國人?中國本土科學家為何拿不到諾貝爾獎?……
而在這天之後,這些連年熱炒的話題,一朝即散。
但正如科學研究一樣,一個問題的解決往往帶來更多的問題。這個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究竟意味着什麼?
獲獎者屠呦呦“無博士學歷,無院士頭銜,無留洋經歷”,被一些人戲稱為“三無科學家”,這樣一位學者獲得諾貝爾獎,我們中國人、中國科學體制,真的準備好進入“後諾貝爾時代”了嗎?

1950年代,屠呦呦與老師樓之岑副教授一起研究中藥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從“科學理想”來説,科研方向並無高低貴賤,但實際上卻有冷熱、輕重之分。
不可否認,在大部分熱門科研領域,西方發達國家的研究機構仍有巨大的優勢。中國科研工作者則要麼留洋學習,以圖將來;要麼緊跟潮流,在後追趕。在長期努力之後,確實也有機會反超,或在學科發展到新階段時,站到同一起跑線上,但總體而言,要脱穎而出甚至獲得高級別獎項,是難上加難的。
當然,這些熱門科研領域往往都是“皇冠上的寶石”,確實很有必要發展,需要國家大量投入,需要許多科研人員主動投身。但屠呦呦獲獎也説明,那些立足本國實際需求的,基於本國資源的項目,只要做得好,也可以獲得世界級的成果。因為在需求的個性背後,也有“普適/普世”的共性。
從個人角度而言,博士學歷、留洋經歷、院士頭銜,看上去也頗為“普適/普世”,但這些並不能保證個人獲得更多的認可。“三無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獎,或許也會對後人的選擇有所啓示。在國內發展,固然可能僅僅因為人脈問題,導致要在海外期刊發表文章時,遇到額外的困難;但留洋人員也很可能撞上“玻璃天花板”。
不僅是研究方向和履歷,在科研管理上也要重新審視本土色彩,青蒿素研究就獨具中國特色。該項目動員了全國60多家研究機構,最終參與的研究人員多達兩三千人,堪稱“舉國體制”。各小組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競爭(甚至像許多西方科學家那樣,最終發展為對立),但作為一個項目,自然也要有更高層的協調。對於一個區域性的疾病,而非原子彈之類的國家重器,動用這樣的組織形式,這在西方恐怕是難以想象的。
諾貝爾獎沒有集體獎,這次諾貝爾獎被授予屠呦呦,肯定了其個人的貢獻,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對這種“舉國體制”的認可。我們在吸收西方先進科研管理經驗的同時,也需回看下自己走過的道路。
民族的也未必就是世界的
重新審視本土色彩,不是一味地褒揚。近年來,隨着中國的崛起,國人的自信心明顯日益增強,但很多糟粕也打着“傳統”的旗號招搖過市,比如流傳甚廣的“食物相剋禁忌”,以及“器官排毒時間”等等“養生之道”。
這次青蒿素研究獲得諾獎,與中醫藥相關,是否會掀起一輪被“糟粕”利用的高潮?
首先,應該審視下青蒿素研究本身與中醫藥的聯繫。古書中確實記載了青蒿的方子,據屠呦呦自述,她也受了東晉葛洪《肘後備急方》一書的啓發。但我們應該看到,海量篩選證明,大部分古方並無實際療效,就如我在《誰是針灸最大的敵人?兼談中醫興廢史》一文中所説:
中醫首先面臨的障礙不是什麼“整體論”“還原論”的爭議,不是自證“五行”“陰陽”,而是現代數學的挑戰。面對這樣的對手,“千百年經驗”並站不住腳,拋出各種“親歷記”也沒用。
而且,青蒿在古代也沒有脱穎而出。否則青蒿素或許早就被篩選出來,輪不到屠呦呦了。
更何況,東晉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收集的,是真正的民間“偏方”,與“陰陽五行”“辨證配伍”沒多大關係。

屠呦呦小組最初得到的青蒿粗提物抗瘧效果顯著,而經過純化的提取物臨牀試驗卻遠遜於其他兩組。據參與項目的化學家吳毓林推測,很可能是原料選擇的問題——這也正是中藥被長期詬病的弱點之一。
這並不是説古人沒有尺寸之功。科學家為了對付瘧疾,用5年的時間篩選了4萬多種化合物和草藥,曾被方舟子戲稱為“和拿着一本《中國植物誌》一個一個往下篩選的效率差不多”(《中國植物誌》記載了3萬多種植物)。應該説,方的話只是幽默了一把,雖然筆者不可能一一驗看古方,但可以肯定,許多常見植物都被排除在外了,為科學家省了不少力氣。
因此,我們要辯證看待“中醫藥寶庫”。在科研領域,要警惕藉着風頭,巧立名目,或弄些抱殘守缺的玩意兒騙經費;在民間領域,更要嚴防招搖撞騙者藉機炒作。
民族的糟粕絕對成不了世界的精華,最多隻能成為世界的糟粕,説的糙一點,也就是“丟人丟到國外”。
屠呦呦獲獎之後,“中國人為什麼得不了諾獎”的公知言論固然無趣退場,但有網友戲稱,網上又要掀起一番中醫與反中醫的大戰。截然對立的態度就是形而上學的態度,一味彼此敵視並不可取。諾獎委員會成員漢斯(Hans Frossberg)對印度記者説的話很有趣:“我們不是把本屆諾獎頒給了傳統醫學,而是把獎頒給被傳統醫學啓發而創造出新藥的研究者,今天我們能夠將這種新藥推廣到全世界,這是本屆獎項的意義。因此你可以説受到了傳統醫學的“啓發”,但這個獎項並不是給傳統醫學的。”先人的經驗不會死,繼續活在有為後人的探索裏。發掘傳統醫學的價值應該通過揚棄、啓發,而非膜拜。總而言之,在科研方面,“崇洋”“崇土”都不可取,還是要講求實事求是,因地、因事制宜。我想,在其他領域,未嘗不是如此,這或許是中國人步入“後諾貝爾時代”應有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