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淡寧:“賢能政治”比西式民主選舉更適合中國
【受訪/加拿大政治學家、前清華大學政治哲學教授貝淡寧;採訪/觀察者網 李泠】
【2016年9月,《賢能政治》中文版終於面世,其與英文版的推出相隔一年有餘。
《賢能政治》是貝淡寧教授在中國12年教學、生活的親身經歷的直接產物。書中,貝淡寧教授提出,在中國,“下層民主,中層實驗,高層尚賢”的政治發展模式可成為選舉民主制的一種替代選擇。也因此,其不斷被西方讀者質疑是在攻擊和貶低“民主”,為中國現狀作辯護。
觀察者網此前曾獲權刊載新書部分章節。今年10月,貝淡寧教授抵滬,接受了觀察者網的採訪。採訪中,貝淡寧教授在介紹新書之餘,還就“中國為何如此重視反腐”、“官員和商人應如何相處”、“美國民眾如何看待希拉里和特朗普互掐”、“為何女性要在高層領導中佔有一定比例”等問題分享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貝淡寧教授
觀察者網:書完成後,您是否仍繼續關注中國的反腐運動?您認為中國為何如此關注腐敗問題?
貝淡寧:有,有關注。至於中國現在為什麼這麼關注反腐問題,我覺得跟“賢能政治”的價值觀有關係。因為賢能政治是中國政治合法性來源的一部分,而腐敗會讓這一合法性受損。
中國人認為,我們的政治領導應該是有能力、有道德的,也就是“賢”的意思。而道德的最基本要求是不腐敗。如果領導腐敗,會被認為是政治體制有問題。這方面跟民主選舉不一樣。民主選舉中,如果領導腐敗,選民可以選擇其他的領導。這不一定能解決腐敗問題,但不是政治合法性的問題。而在中國,如果不解決腐敗問題,會影響整個政治制度。
此外,我們看歷史也是這樣的。比如説,為什麼共產黨和國民黨對戰,最終是共產黨獲勝?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共產黨沒那麼腐敗。為什麼明朝崩潰、清朝崩潰?也都跟腐敗有關係。因此從底層民眾到高層領導都明白,腐敗問題非常嚴峻。
觀察者網:一部分中國人也有不同觀點,如某經濟學者就指出,中國是人情社會,難以對腐敗做到“零容忍”,所以提議允許適當的腐敗。您如何看待?
貝淡寧:這跟儒家文化有關係。韓國人也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他們也有相同的問題。而他們是用什麼政策來解決這些問題的呢?比如他們不允許官員跟做生意的人一起打高爾夫,或出規定,要求一起吃飯限制在一定的金額內。
雖然可以用這些政策解決問題,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要求太高。如果官員不被允許跟不同的人一起吃飯、不能和他人去卡拉OK,這就太過分了。儒家很重視“禮樂”,“樂”包括唱歌。“禮樂”的社會我們要恢復一點點,如果完全按照理性的規則來考慮所有的問題,也不好玩。所以,我們要保留這些關係,不要完全破壞已經形成的人情社會,但也要注意減少不好的影響。
觀察者網:您在書裏和訪談中都推崇用道德來約束官員。您認為自律和他律,哪種對官員的行為更有約束力?
貝淡寧:道德很重要,但不是唯一的方式。中國有兩個比較主流的政治文化,一是儒家,二是法家。如果問題很重要,需要儘快解決,這方面法家更有效。我估計反腐的方式,開始時更偏法家。新加坡也是這樣,先用法家的方式,再慢慢改變大家的思想,改變已有的文化。
很多人説,“先禮後兵”,其實應該是“先兵後禮”。要短期見效,可以採取法家的手段,但論長期影響,則需要更改文化,這方面儒家有很大的作用。
對於怎麼培養領導,我認為儒家這方面的資源很豐富,所以可以讓官員多讀一些儒學經典。官員不一定需要達到“君子”的要求,但至少要考慮不腐敗。儒家説“慎獨”,法律沒有清楚規範,沒有人監督我的時候,我仍不會為了自己或家庭濫用國家的資源。這個不是太高的要求,可以做到。
就我瞭解,現實中官員的想法已經有一些變化了。我去過很多地方,三年前,大部分的官員會考慮“我是不是應該買最貴的酒”,現在思想上有了變化,會擔心受到懲罰。新加坡也是如此。我在新加坡呆過幾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新加坡特別腐敗。現在新加坡官員的思想已經改變了,覺得腐敗是不好的東西。
其實中國那麼大,我們無法想象沒有一丁點腐敗,但我們至少可以想象,大部分官員會限制自己,會考慮應不應該濫用國家的資源。這個我覺得要求沒有那麼高。
觀察者網:在新加坡,李光耀家族掌控國家政經大權,有時可能難以避免家族利益與國家利益相沖突。這點與您對“賢能”的要求是否有衝突?
貝淡寧:新加坡也有事物不是李光耀一人説了算的。對於選賢,他們有成熟的衡量體系,比如要求學術水平高,也會用多種方法考察官員領導的道德水平。雖然沒有公開討論他們的手段,但總之不全是領導説了算。此外,他們跟香港一樣,有獨立的監督機構。我希望中國將來也可以學習這點,有獨立的監督機構來監察誰腐敗誰不腐敗。

新加坡貪污調查局
觀察者網:西方民眾對政治領導在道德層面都有哪些要求?與中國對領導的道德要求有無哪些區別?
貝淡寧:西方民眾對政治領導的道德要求一般來説沒那麼高,他們最重視的是自己有選擇領導的權利。至於領導是不是腐敗,有沒有能力,不是那麼重要。
而中國老百姓對政治領導最大的要求是,希望他們能為人民服務。領導腐敗,老百姓肯定會有意見,對不對?在一些國家,如印尼、印度,他們在很多方面比中國更腐敗,但社會影響沒那麼大。可中國人覺得,領導一腐敗,他們就不會為人民服務。中國人這麼關注腐敗的問題,也跟這些要求有關係。
觀察者網:但美國大選中似乎也有不少“道德”因素,第三次總統辯論前,特朗普和希拉里就對待女性議題互掐,您認為他們先前的行為、言論會影響最終選舉結果嗎?
貝淡寧:會影響的。美國人也有底線,比如認為不應該暴力虐待女性。如果發現領導人這樣,民眾對他們的評價會有變化。至於底線之上的其他道德,可能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中國人重視“孝”,如果領導對自己的父母不好,民眾會質疑他們是否可以推廣這種愛;而在美國或其他西方國家,孝的標準沒那麼重要。
什麼是道德?在不同國家或地方,道德的內涵不一樣。再比如,總統有“二奶”,有些人會覺得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法國人更是這樣。

美國第三次總統大選辯論
觀察者網:您在書中列舉了西方民主制的四大缺陷,那政治尚賢制是否也有要注意的地方?
貝淡寧:我覺得不管哪個制度,西式民主選舉也好,賢能政治也好,都有缺點,只是各不相同,當然也要用不同的手段來應對。
現今,西方民主制的問題可能越發明顯,包括選民可以選沒有政治經驗或道德很低的領導。再比如英國退歐。英國民主有幾百年歷史,而這次公投,民眾——尤其是那些素質低、沒受過良好教育的——不經過深思熟慮都可以隨便決定國家的將來。這太可怕了。
而政治尚賢制實施起來會面臨三大問題:第一,怎麼限制領導權力;第二,如何避免體制僵化;第三,合法性問題。其中又存在一些小問題,如非黨員也想為人民服務,為社會做貢獻,怎麼給他們機會?我發現很多中國年輕人要求“我們要民主化”,這方面我反對,當然需要民主化,但也需要考慮怎麼改善賢能政治。書裏在考慮尚賢制與民主融合的同時,也考慮瞭如何應對一些潛在的問題。
觀察者網:您為何認為保障女性在高層官員中的比例,也是“賢能政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貝淡寧:現今高層領導中,女性比例偏少,將來可能會好點,因為現在年輕官員中男女比例相對比較公平。
我為什麼認為這是個問題?因為,“賢能政治”希望我們的領導素質高,第一有能力較聰明,第二道德水平高,第三情商高。如果領導情商低,則很難説服別人。我們看社會調查,發現一個現象,女性的情商普遍比男性高。所以,我們若希望政治領導情商高,那應多鼓勵女性當領導。
再者,也有人調查哪種領導更容易腐敗,發現這跟性別也有關係,男性比較容易腐敗。所以我認為女性當官員,對反腐也會有好的作用。很多國家、地區通過人為設置官員性別比例來鼓勵女性參政。台灣的政治特別亂,我認為不要學習太多,但他們這方面做得還不錯,他們要求政治場上女性必須佔一定比例。
觀察者網:您書裏多是提對賢能的衡量標準,是否考慮過,若中國實施“賢能政治”,對底層民眾或許也有相應的要求?
貝淡寧:底層民眾最需要的是表達觀點的能力和自由。發現領導犯錯誤,但沒有表達的能力和自由,可能很難解決問題。
之前三十年,大家對官員最大的要求是發展經濟,因為發展經濟是解決貧困最主要的手段。但現在民眾的要求更為複雜,包括解決貧富差距、環境污染等問題。哪些問題更重要、如何排序、如何解決、如何評價,這些需要討論,也需要更開放的社會環境。
觀察者網:中國社會中有一種現象,底層民眾更願意相信高層領導,對地方官員的信任度相對較低。有學者研究稱此為“差序信任”。您覺得這點更有利於“賢能政治”的建構,還是會有衝突?
貝淡寧:我在《賢能政治》一書中提出“下層民主,中層實驗,高層尚賢”的政治模式。下層領導的選拔也可以參考一些賢能政治的手段,除此之外,應多考慮民主成分。在小社羣中,老百姓知道領導的能力和道德怎樣,他們可以自己評價,所以多給他們選擇領導的權利會有益處。而且小社羣的領導做出的決定沒那麼重要,不會影響整個世界或是後代人。

觀察者網:有人質疑“賢能政治”過於理想主義,您如何看待這一觀點?
貝淡寧:“賢能政治”是一種理想。我們需要一些理想來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們也需要一些標準來判斷什麼是政治進步,什麼是政治退步。當然,如果理想跟現實社會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沒用。這些理想、標準從哪裏來?大部分應從中國的歷史、文化、國情來。所以,我們要考慮用什麼標準。這也是我在《賢能政治》一書裏主要探討的問題。
説實話,大部分西方學者都是用西方的標準來判斷中國的情況,我覺得這個是錯誤的。我在中國已經十三年了,學習了很多。自己也研究了一些歷史文化,也跟同事們討論問題。所以,寫那本書主要是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我把很多不同的標準系統化,先闡釋什麼是“賢能政治”,再用這些標準來判斷中國的現實的情況。不一定是對的,但這也算是我小小的貢獻。
觀察者網:很多人説,您的書籍在為中國作辯護,稱您為“洋五毛”。您如何看待這一標籤?
貝淡寧:很多人以為我是盲目為政府服務,用一些不禮貌的詞,比如“洋五毛”。其實不是這樣的。很多學者和學生以為,如果要批評中國政府,非得用西方或者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如果不用這些,那你就是為政府服務。不是這樣的。
我是獨立的學者,當然要保留批判的精神,但應該用什麼標準來批評,為什麼不可以用中國主流的思想呢?中國的文化那麼豐富,美國人可以用自由主義的思想來批評他們的政府或評價現實,中國為什麼不可以用自己的歷史文化和主流價值觀來評價?所以,我覺得有誤會——我還是保留了批判精神,只是我的標準大部分來自中國文化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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