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前）總統先生，我們是同志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寶樹】
最近，《紐約時報》的書評人，嬌媚的智子……不好意思，是角谷美智子女士採訪了即將離任的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奧巴馬也懶得再談煩心的政治，這次主要聊了閲讀和寫作方面的一些體驗。比如提到莎士比亞對他的影響，還有林肯的演説。意外的是，除了這些偉人之外，這次訪談中他還特別提到了來自中國的《三體》三部曲。
這並不是關於奧巴馬和《三體》的第一條新聞，早在一年多前，媒體就報道過奧巴馬在2015年的聖誕假期時在帶去的一堆書中，有一本《三體》。美國媒體對此書的概括是“文革中一位天文學家被迫害的故事”，所以大概只是第一部，從極其簡略的報道中，也看不出他是否真的讀過。不過後來有零星消息表明，奧巴馬的確一直在關注《三體》，第三部《死神永生》的英文版面市後，白宮方面跟出版社要了好多套，還試圖和劉慈欣本人聯繫過。而這次，奧巴馬更是明確提到他讀了整個三部曲，並且給予了相當的溢美：
三體雖然獲得了2015年的雨果獎以及入圍了其他一些重要科幻獎項，在美國也成了暢銷小説，但顯然其外在的名聲和地位還不足以讓堂堂美國總統拿來附庸風雅，裝點門面。所以從這段話來看，奧巴馬是真心實意喜愛《三體》系列，而且應當也讀完了，用《三體》中的黑話來講，三體迷可以對他説：“總統先生，我們是同志了！”
《三體三部曲》的英文版封面
筆者作為《三體》最早的讀者和最忠實粉絲之一，想到令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大人物讀得心潮澎湃的，竟是十年前我在《科幻世界》上追過的同一個故事，不能不感覺有點古怪。如果當年有人説將來《三體》不但會贏得幻想界大名鼎鼎的雨果獎，而且會成為美國總統以及其他許多世界名人追看的讀物，這個預測大概本身就會被當成是蹩腳的科幻小説。而現在，現實竟超越了科幻。
十年中，《三體》和大劉都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飛躍。《三體》自第一部連載之日起即在科幻圈引起轟動，06-10年間，無數科幻迷翹首以盼下一部的誕生，書的銷量也與日俱增，但比起後來的發展幾乎算不得什麼。在第三部《死神永生》出版後一兩年內，其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科幻圈，成為馬化騰、雷軍、李彥宏等互聯網名流爭相傳閲的奇書，而進一步擴散到社會各方面的讀者羣中。
即便如此，直到劉慈欣於15年榮獲雨果獎之前，在各網絡論壇上，仍有一類頑固的論調：《三體》只是（大陸）中國人的自娛自樂，是矮子裏拔長子，比起發達的英美科幻來壓根算不得什麼。隨便一部拿得出手的外國科幻小説，都可以秒殺它，如果《三體》在西方出版，怕是買都沒人買，遑論得獎……
在我看來，發表這樣言論的人士往往沒有看過多少原汁原味的西方科幻。他們想象的西方科幻，並不只是比中國科幻高明多少的問題，簡直就是不可逾越的神人之別。事實上，西方科幻並沒有那麼神奇。即便在屢獲大獎的名家名作之中，固然有力壓《三體》一頭的精彩鉅著，也有不少缺陷明顯的作品。比如某位美國硬科幻大師的三部曲，雖然其功力深湛大家都高山仰止，但不少科幻愛好者私下吐槽説，能看完這套書就算是本事……更有一些作品怎麼看都是平庸無奇，很少亮點，令人對科幻大獎的成色也產生懷疑。我個人覺得，怎麼看《三體》都可以置身最頂尖科幻的行列。
2015年，Facebook發起了年度圖書讀後感活動，《三體》在重點推薦之列
雖説如此，但要駁斥這種論調，總還嫌底氣不足。畢竟其時《三體》還不為外人所知。也沒有人敢説《三體》的輸出一定會取得成功，在中國大受歡迎的作品到了西方國家毫無反響的也不乏先例。比如全球華人痴迷了大半個世紀的金庸武俠，只有極少數作品翻成了英文，並且也沒有多少人關注。而在中西方強弱懸殊，攻守異勢的背景下，西方國家不感冒，並不是像非洲國家不感冒那樣是單純的水土不服問題，隱含的潛台詞就是“你不行，人家才看不上”。
**令人懷疑《三體》在西方市場的前景的，還有一個微妙的重要因素：價值觀問題。**無論劉慈欣本人怎麼聲稱這只是一部娛樂小説，總有嗅覺靈敏的人士能從中嗅出“政治不正確”的味道。從對女性的描寫，到對民主政治模式的刻畫，再到黑暗殺戮的宇宙圖景（有人指出和納粹“爭奪生存空間”的思想不無相似），都和“主流”的普世價值試圖刻畫的未來世界相去甚遠。我曾見過國內的某些自由派人士如此批判：
看，要一個反動的宇宙還是進步的宇宙，這馬上就是一個野蠻還是文明，專制還是民主的問題……
把一部小説的設定當成作者的思想傾向顯然過於偏頗。但上面的批判並不是全無道理，至少可以説，《三體》的故事邏輯無視和突破了很多西方人視為神聖的思想禁區。英譯時雖有所刪改，但小説的內核不可能改變太多，比如黑暗森林，總不能改成普世宇宙，那麼如此重視“政治正確”的美國人能夠接受嗎？
結果，《三體》英文版超過了最樂觀的預期，出版後名流推薦，讀者追捧，可謂捷報頻傳，又以2015年8月的雨果獎為巔峯。當然，榮獲雨果獎是有一點運氣成分的，美國科幻界兩派相鬥，鬧得烏煙瘴氣，《三體》先是因某些作品刷票而只差一步未入圍終選名單，但又因其中一位作者憤然退出補上，最後更成為獲獎之作。
雖然有過一番波折，但《三體》的口碑、銷量等卻是實打實，比如還入圍了星雲獎、普羅米修斯獎、軌跡獎、坎貝爾紀念獎等多個重要獎項的提名，而銷量不久也突破了十萬冊，這些絕不是光靠幸運就可以得到。雖然聽到過很多好消息，但筆者對《三體》在西方的真實熱度一直也不太樂觀，直到去年去美國時，在幾家大書店裏都看到《三體》系列被擺在顯赫的位置，不是頂尖的暢銷書就是店長特別推薦。才相信《三體》確實已經成為美國社會的流行讀物。
美國兒童科幻作家Rick Riordan，在著名的書評網站goodread上對《三體》評價甚高
這一系列成就，早已經把上述論調痛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奧巴馬的喜愛不只是錦上添花，也有更耐人尋味的意義。奧巴馬愛讀的顯然不只是第一部關於文革的部分，他印象更深的是其中對宇宙的終極關懷。在現實政治譜系上如此“白左”——不好意思，黑左——的奧巴馬也能欣賞一部完全不按政治正確出牌的中國小説。充分説明了科幻的魅力不但跨越國界，而且跨越政治的分野。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田園派自由鬥士那樣煞風景，把浩瀚宇宙都當成現實政治的投影。時間盡頭、宇宙深處、不可思議的生命和極端的存在可能性，這些永遠充滿了迷人的魅力，對超越現實的星空的仰望，這些才是真正普世的價值。
當然，奧巴馬欣賞《三體》只是偶然的事件，也許換一位總統就壓根不喜歡。但即便奧巴馬並無興趣，也無損於《三體》的價值。應該説，能讀到《三體》這樣精彩的小説，是我們的幸運，也是包括奧巴馬在內的西方讀者的幸運。正如能讀到《基地》《2001太空漫遊》《海伯利安》等傑作，是中國讀者的幸運。
footjob解讀
大劉編的幾條主席批示，深得主席文風和思想精髓。
從根本上反對文化的自輕自賤，並不是要去想法設法讓“洋人也愛看”來證明自己，當然也不是不顧現實地自高自大，毋寧説，**健康的文化應該有以自我為主體的意志，通過自身的意義生成機制獨立地進行判斷和選擇。****我們應當避免這種弱者思維：一部中國小説好不好，最權威的評價的標準是西方人，也只有得到西方社會特別是其中精英人物的認可，才能獲得自己人的承認。**就此而言，《三體》（以及後來的《北京摺疊》）的出口轉內銷的成功並沒有完全打破這種傾向，某種意義上反而更固化了這一邏輯。
但《三體》的成功至少證明了一點，一部當代中國社會母體所孕育的、傳達出某些源自中國歷史與現實的價值觀念的科幻小説，完全可以超越國界，贏得完全不同國家和文化背景的讀者。從普通的大中學生、到互聯網巨頭，到美國總統（雖然即將成為前總統），我們都是同志。
另外，奧巴馬同志還可能有一點説錯了，或者是身在局中而難以有豁達超脱的心態。現實的政治，特別是最近的美國政治可不一定比《三體》乏味，比如過去一年裏發生的故事就像是一部近未來科幻小説的開篇，至於是高科技戰爭、末日還是反烏托邦題材，只有天知道。奧巴馬希望從科幻小説中找到一點慰藉，良有以也。
一位為國家前途而憂心忡忡的領導人想到宇宙和外星人時會想什麼？記得《三體》中一位知名不具的大人物曾説：
當面對正在發生的這段風起雲湧、波詭雲譎的歷史時，手捧《三體》的奧巴馬會不會也有同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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