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專訪：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為何成波蘭發展計劃指導理論
【觀察者網 蘇堤/文】經歷了輿論界熱炒大半年的林張產業政策大戰，剛剛過去的春節，林毅夫牆內開花並引發爭議的新結構經濟學 ，又在牆外香了一回。
2月12日，北大國發院發佈了一條新結構經濟學在波蘭新政府的長期發展規劃中被借鑑應用的報道，並未引起太多人關注。
然而，平靜之處有驚雷。2月14日，林毅夫在百忙之中接受觀察者網採訪，談及在波蘭的諸多細節。
根植於中國土壤、脱胎於中國改革開放實踐的新結構經濟學，自從在非洲埃塞爾比亞、盧旺達等發展中國家應用，取得明顯成果之後，今朝在世行標準裏的高收入國家，尤其是東歐劇變後轉型最成功的國家波蘭的應用，顯得不同尋常。（點擊這裏瞭解波蘭轉型）
林毅夫與莫拉維茨基
這個春節，林毅夫是在波蘭過的。2017年1月29-31日（正月初一至初三），林毅夫教授應波蘭政府邀請訪問華沙。波蘭政府安排的活動應接不暇：
在波蘭總統府和總統經濟委員會全體成員舉行座談、在波蘭政府組織的國際經濟論壇發表題為“中國是否仍為世界經濟發展引擎”的主旨演講，與波蘭副總理兼財政部及發展部部長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展開一小時公開對話；在華沙大學做題為“新結構經濟學與追趕經濟體的產業政策”、假期仍有200多人爆滿的講座……
此後，1月31日上午林毅夫教授再次與莫拉維茨基副總理單獨見面交流，就新結構經濟學理論在波蘭經濟發展中的運用進行深入探討。
對波蘭國內經濟學圈人士來説，林毅夫與波蘭副總理莫拉維茨基的對話，可謂知音之晤。但在國內，如若不是北大國發院官網報道此次活動，還不為中國大眾所知。
2月14日上午，林毅夫向觀察者網回憶起他與波蘭副總理莫拉維茨基的見面。
林毅夫和波蘭副總理莫拉維茨基在達沃斯論壇上
“2016年1月份瑞士的達沃斯論壇上，波蘭莫拉維茨基副總理跟我都參加了這次論壇，副總理特地約我見面交流。”
林毅夫説，在那次交流中，他向莫拉維茨基詳細介紹了新結構經濟學，以及按新結構經濟學的理論框架，一個國家在經濟追趕，尤其是收入水平已經處於中等偏上，或者已經進入高收入國家階段，但和最高收入水平還有差距的國家，如何來甄選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以因勢利導這些產業的發展。
這也就是林毅夫在觀察者網發文中常常講的，政府根據和世界技術前沿來劃分的五種不同類型的產業：追趕型、領先型、退出型、彎道超車型和戰略型產業的特性，來制定不同的因勢利導的產業政策。（相關文章請點擊）
一個月後，2016年2月16號波蘭政府正式發佈波蘭長期發展規劃，也就是莫拉維茨基發展規劃。因為負責經濟計劃的正是波蘭副總理兼財政部部長和發展部部長莫拉維茨基。
此前，在規劃的制定階段，莫拉茨斯基副總理在接受波蘭媒體採訪時曾公開透露，波蘭發展計劃從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中汲取靈感。
就是這篇專訪中，波蘭副總理提到與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的淵源
莫氏發展規劃發佈後，波蘭報紙也紛紛以“莫拉維茨基和林毅夫”為題，説新結構經濟學已經成為波蘭政府發展規劃的理論基礎，向波蘭公眾介紹新結構經濟學。
波蘭媒體發表《莫式計劃—政府在經濟中能做什麼：林毅夫與莫拉維茨基》，指出新結構經濟學已經成為波蘭政府發展規劃的理論基礎
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在波蘭
當然，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事實上，此前，林毅夫及其學問在波蘭經濟學界以及政府高層中就有一定的知名度。
比如，波蘭前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科勒德克（Grzegorz W. Kolodko），就是林毅夫有着十多年友誼的老友。
科勒德克在波蘭轉軌的重要時期1993－1997任副總理兼財長，在他任職期間，波蘭成為了第一個GDP超過轉軌前1989年水平的轉型國家。2002-2003年間，科勒德克再任副總理兼財長，推動波蘭加入歐盟。
除了從政，這位波蘭財長還是OECD、世界銀行、IMF等國際組織的顧問。其言行偏好，足以影響整個波蘭政壇及經濟學界。
2015年6月23日至27日，科勒德克訪華，四天行程其中一項就是“密會”林毅夫。
參與科勒德克訪華現場報道的《中國經濟週刊》寫道，科勒德克和林毅夫的友誼已經有10多年。在林毅夫成為世界銀行副行長前，林毅夫和科勒德克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林毅夫曾為科勒德克的好幾本書都寫了推薦語，其中就包括了一本，正在筆者案頭的《真相、謬誤與謊言》。時任世界銀行副行長的林毅夫在推薦語中寫道：本書凝聚了發展中的經驗與教訓，這些源自一位身處現實政治與經濟轉型時期的思想者、實踐者畢生的工作與觀察。
談起和林毅夫的友誼，科勒德克當時説道，“這些年來，只要我們同時身處同地，都會見面，我的上一本書的新書發佈會就是林毅夫教授在華盛頓為我主持的。”“我們在認識之前，就已經相互拜讀過各自的許多英文論文和學術專著。”
被譽為波蘭經濟改革總設計師的波蘭前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科勒德克（Grzegorz W. Kolodko）
不僅如此，科勒德克説，他與林毅夫對於很多問題的觀點，從方法論到理論上都很相似，他們就中國經濟轉型、前蘇聯和東歐國家轉型等問題曾多次交流意見。
此話不假，科勒德克對中國經濟保持樂觀，他還在中國媒體開設專欄，反思華盛頓共識，並批評主流經濟學已經過時。
2015年底，當波蘭新政府提出要制定發展規劃的想法以後，波蘭有一位曾經擔任波蘭經濟學會會長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現任教克拉科夫大學的教授Andrzej Wojtyna，在波蘭最有影響的《共和國報》上撰寫評論文章，提問莫拉維茨基副總理，在西方主流經濟發展理論以及新結構經濟學理論中，他到底更支持哪種理論？
幾周後，莫拉維茨基在接受《波蘭時代》的採訪，明確表示支持林毅夫教授的理論。莫拉維茨基稱，林毅夫教授的新結構經濟學將成為波蘭財政部和發展部政策制定的理論基礎。
2016年3月17日以“林毅夫的提示”為標題的文章中，波蘭記者報道，莫拉維茨基副總理在公開演講中多次提到他的觀點和新結構經濟學接近，這篇文章並對新結構經濟學“經濟增長與因勢利導”的產業政策制定六步法做了詳細的介紹。
2016年12月8日的一篇文章則以“波蘭是否會追隨中國模式：莫拉維茨基副總理參照中國經濟學家林毅夫的觀點是好的，但如果導致照搬中國則不妥”為標題進行報道。
新結構經濟學在波蘭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波蘭為何需要中國智慧？
作為東歐前社會主義陣營中轉型最成功的國家，波蘭也是歐盟第六大經濟體。波蘭1990年開始經濟轉型。
在全球金融危機的經濟衰退之前，波蘭的年經濟增長率曾超過6%。2008年，波蘭人均GDP已經達到14001美元，邁進了世行的人均GDP12616美元及以上高收入國家門檻。在2008年的經濟危機中，波蘭成為歐盟唯一一個避免了經濟衰退的國家。
問題來了：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曾在非洲多個追趕型的發展中國家廣受歡迎，並得到借鑑應用，為何也能在波蘭這樣的“高收入國家”也受到青睞，並指導其經濟發展？
林毅夫對觀察者網解釋説，波蘭的人均GDP只有德國的三分之一 ，美國的四分之一，還處在追趕的過程中，經濟發展、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是產業不斷升級，人均勞動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的結果。新結構經濟學的五種產業劃分，對波蘭的產業政策和發展計劃有參考借鑑的價值。
波蘭的經濟現狀其實並不樂觀，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計，波蘭在2011年邁過高收入國家的門檻，人均GDP達到13,769美元以後，人均GDP一直在13,000美元左右上下徘徊。
從世界銀行的數據看，2008年成為波蘭經濟風水嶺。儘管在全球金融危機中，波蘭避免了衰退，但此後，波蘭經濟增長乏力，有些年份甚至出現了負增長。（如下圖，來源：世界銀行）
2015年，波蘭GDP總量4770.66億美元，中國為11萬億美元；波蘭人均GDP為12555美元，超出中國2015年8029美元的人均GDP。按照世行標準，已經跌出高收入國家門檻之外。
經濟轉型之後，波蘭與其他東歐轉型國家相比，經濟增長看似不錯，但波蘭卻一直面臨着高失業率的困境。2003年，波蘭失業率一度高達20%，2004年後失業率開始有所下降，但至今仍在10%附近徘徊。
林毅夫對觀察者網分析説，因為與德國和美國的人均收入差距，有大量的波蘭人，去西歐國家去尋找工作。這種情形跟八十年代的愛爾蘭的情形非常像。
“愛爾蘭在二十世紀初一直到八十年代中，人均GDP也大約只有美國一半。那時在西歐國家當中屬於收入水平最低的，有大量的愛爾蘭人到歐洲、美國去找工作。因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愛爾蘭人被稱作是西歐的乞丐。現在波蘭的情形就是這種狀況。”
2015年10月份，波蘭法律和公正黨贏得大選，並重新組閣新政府。新政府力圖振興波蘭經濟，縮小跟德國和美國的收入差距。歐洲深處債務危機泥潭，波蘭執政者希望向東看，尋找波蘭復興的機會。
在波蘭副總理兼發展部長莫拉維茨基眼裏，當前的波蘭面臨五個挑戰，其中第一就是中等收入陷阱，其餘還包括波蘭和外國資本之間缺乏平衡，缺乏創新產品，人口陷阱和弱勢制度陷阱等。
就對中等收入陷阱的擔憂，也是中國主流學界念茲在茲的核心議題。因此，從林毅夫的學問中得到共鳴也是情理之中。
此外，新結構經濟學在波蘭之所以受到重視，林毅夫繼續解釋道：“更重要的是，新結構經濟學所主張的‘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觀點，任何發展程度的國家都需要有為政府，來克服經濟發展、產業升級、結構變遷過程中的外部性和協調軟硬基礎設施不斷完善的問題。”
同為轉軌型經濟，轉型過程更為激進的波蘭，吸收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的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理念，並不生疏。
波蘭前總理科勒德克回憶波蘭的轉型曾撰文寫道：“波蘭十五年艱難轉軌歷程是否會為我們未來生活帶來福音呢？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但這在很大程度上仍將決定於政策。除了自由化、私有化與制度建設，政策也是很重要的，中國與波蘭的改革經驗都驗證了這一點。政策不僅受經濟理論的指導，更受政治衝突的影響，是利益集團衝突、妥協及合作的結果。波蘭轉軌最深刻的一條經驗教訓是，我們往往忽視了促進發展的經濟政策，而只寄希望於“看不見的手”即市場來自發調節。問題在於，市場自發調節往往是不足的。”
而新結構經濟學強調創建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之間的協同作用，主張在市場經濟的基礎上，發展中國家應該聚焦於發展根據其要素稟賦所決定的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以形成競爭優勢。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扮演因勢利導的角色，推動企業進入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產業，為其消除軟硬基礎設施瓶頸，使其擴大規模，迅速成為競爭優勢產業。
熟悉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的中山大學經濟學教授朱富強説，林毅夫的有為政府也非常適合於轉型國家，他起初更關注轉型國家。
朱富強解釋説，大多數東歐國家的激進改革帶來的負效應，為何不止步於短暫的陣痛，反而將整體經濟引向了越陷越深的泥潭呢？究其原因，根本上就在於休克療法下的政府缺位以及由此形成的扭曲性市場結構。林毅夫就寫道：“轉型經濟中存在許多沒有自生能力的企業。沒有政府保護和補貼，這些企業無法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中生存。”
總結中國及成功追趕國家的經驗，吸收東歐等國的教訓，這正是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提出“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理論基礎。
以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為指導、2016年2月發佈的波蘭新政府“莫氏計劃”，在宏觀層面上支持“有為政府”的主動性和選擇性推動經濟增長，通過對產業政策的制定促進經濟發展，與此同時，放鬆政府扶持領域的准入條件，利用市場機制鼓勵創新。
波蘭發展計劃還提到，政府在制定和實施產業政策時，應首先關注要素稟賦結構與本國相似且人均GDP比本國高出一倍、發展績效良好的其他經濟體，並甄別出其在過去20年間生產的各種可貿易商品和服務。
莫氏發展計劃提出，應設立專門的政府機構，分析哪些因素導致從事上述產業的國內企業難以提升產品質量，又有哪些障礙導致其他企業難以進入上述產業。鑑於波蘭與“技術先進國家”之間的差距巨大，在進行經濟結構調整與產業轉型升級時應該從具有比較優勢的一小部分產業入手，然後再循序漸進地擴大開來。
該計劃設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標：到2020年，波蘭的國內生產總值將達到歐盟平均水平的79％，投資水平將達到國內生產總值的25％，中小型企業數量將增加到22,000，波蘭的對外直接投資將增加70％。
莫拉維茨基波蘭長期發展規劃，體現了新結構經濟學“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共同發力推動經濟發展的思想精髓，同時還運用了新結構經濟學的“增長甄別與因勢利導”框架，甄別了波蘭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產業，診斷阻礙這些產業興起和升級的硬的基礎設施和軟的制度安排的制約性因素，並對政府如何因勢利導以促成產業升級與轉型提出具體政策建議。
可惜的是，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中有關政府在產業發展中作用的闡述，雖然其來自於中國和其他成功追趕國家的實踐，但在國內輿論中，一概反對政府作用的聲音還很大，還很響。
中國智慧在世界開花
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根植於他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發展成敗實踐近30年的研究，在世行擔任高級副行長期間正式提出，並且逐漸被許多發展中國家實踐者接納和重視。
2011年3月，林毅夫帶着它的研究成果，到埃塞爾比亞拜會當時的總理梅萊斯澤納維，林毅夫介紹了自己的研究發現，並且介紹了中國建立工業園區，創造局部有利基礎設施和營商環境以築巢引鳳，以及一把手親自招商引資來發展具有比較優勢並可以迅速形成競爭優勢的產業的經驗。
此後，埃塞爾比亞總理親自到中國招商，林毅夫會見埃塞爾比亞總理10個月後，2012年1月，中國華堅鞋廠便在埃塞爾比亞設廠。從此埃塞爾比亞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勢，迅速發展起了工業園。不但為當地解決了數萬計的就業，還引來了2.5億美元的世行貸款以幫助其發展二到三期工業園建設。
華堅鞋業埃塞俄比亞工廠
埃塞爾比亞之後，塞內加爾總統邀請林毅夫擔任顧問，為新建立的工業園區出謀劃策。
塞內加爾總統麥基•薩勒為表彰林毅夫對發展經濟學理論的貢獻，和推動非洲國家經濟發展的努力，授予林毅夫國家功勳勳位高級騎士團司令勳章……
那段時間，林毅夫一直穿梭於非洲各國。熟悉林毅夫的學者中山大學經濟學教授朱富強對觀察者網説，好幾次跟他聯繫，他都在非洲。
2015年年底，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為林毅夫、蔡昉、李周等人的著作《中國奇蹟》舉辦的20週年紀念會上，筆者與林毅夫相鄰而坐，席間諸專家談起非洲的發展，林毅夫的一席話印象深刻。他説：
“很多經濟學家認為，東亞經濟奇蹟的根本原因，是東亞的文化基因：勤奮、重視教育等；非洲為什麼窮，就是因為非洲人懶。”
“我們在非洲的實驗，就是想證明，東亞經濟奇蹟其背後，是因為這些國家在市場經濟的框架下，發揮了有為政府的作用，使本國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產業能夠迅速變成在國內國際市場具有競爭優勢的產業。我在非洲的實踐證明沿着這個思路，在市場經濟中發揮有為政府的因勢利導作用，非洲國家在經濟發展上可以取得和東亞經濟同樣的成功。”
新結構經濟學在非洲的應用，為中非友誼贏得了聲譽。2015年9月26日，習近平主席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出席並主持南南合作圓桌會時，宣佈設立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中文簡稱南南學院。南南學院的成立，是南南合作機制的新探索，將為發展中國家的建設提供一種有效和創新的中國方案。
最終，承辦的重擔交到了北大國發院，林毅夫成為南南學院首任院長。如今，已經有40多位發展中國家的中層以上官員及專家學者，在北大學習。
非洲之後，這次是波蘭，意義非同一般。
“波蘭是在東歐轉型中國家表現最好的。新結構經濟學能在波蘭得到重視，並且作為他們經濟發展的理論基礎，這代表我國軟實力的提升。因為波蘭在東歐國家當中處於特殊的地位。新結構經濟學在波蘭被接受，對其他東歐國家也會產生影響。 ”林毅夫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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