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為何中國擁有遠超於其經濟發展水平的社會治安水平？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馬平**】**
首先，中國犯罪率，尤其是惡性刑事犯罪率低於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在發達國家中也算不錯的水平，這個説法是對的。現在超過99%的中國城鎮，街頭的取款機我都敢半夜去取錢，再一個人走回家，最多是離開銀行的時候左右看兩眼。這一點足以傲視全球大多數國家（取款機不普及的國家除外）。
2012年每10萬人口中兇殺案數量，顏色越深數量越多
2016全球各國犯罪與安全指數排行榜
為什麼中國犯罪率低，尤其是惡性犯罪率（這一點隱瞞的可能性很小）低呢？我認為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中國的各個產業部門形成了整體競爭優勢，在經濟增長的同時沒有拋下傳統的產業部門，保證了藍領的就業率和收入水平。
在全球化時代，中國的先進產業部門（比如華為）利用教育優勢和勞動力價格優勢，成功進行了產業升級，提供了新增白領就業，滿足了年輕人的野心，緩解了階級矛盾。同時，傳統產業部門（富士康、一般機械製造）在全球化過程中並未受到嚴重衝擊，沒有向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國家大規模轉移，也沒有因此嚴重壓低藍領的收入。
從個體來説，犯罪可能是一時衝動。但從總體上看，必須考慮犯罪者自己的利益權衡。犯罪需要動機，也會對犯罪者製造成本。除了激情犯罪和學生鬥毆外，大多數惡性犯罪都受經濟形勢影響的。下面我具體分析一下中國經濟和犯罪率的關係。
一般來説，危害較大的犯罪者一般是由勞動年齡的青壯年人口。所以，如果失業率高，潛在犯罪者的動機就強（沒錢，生活水平差），犯罪成本也較高（失去現在穩定的收入和生活）。90年代大下崗時期，很多縣城的主要街道已經有取款機了，但我肯定不敢去半夜取錢。
其次，就業率高也不是全部因素，如果行業、階層之間收入差距太大，也一樣會誘發犯罪。除了貧富對立這個因素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不同社會集團的世界觀會被收入割裂，在生活方式和社會認識上出現衝突，進而引發矛盾（如對道路、社區空間的使用方式不同），進而誘發犯罪。美國犯罪問題雖然嚴重，但在同一階層的社區內部，犯罪率還是很低的。（當然充分就業是前提）
最後，即便社會收入有明顯的差距，如果經濟增長率比較快，不斷產生回報率較高的新行業，也可以壓低犯罪率。因為經濟增長會提供較好的未來預期（提高犯罪成本），產業升級會提高新職業的收入，讓青年有機會參與新興行業提高自己的社會階層（用經濟活動佔用年輕人的精力），當然犯罪會相對減少。
換句話説，全面就業、收入差距小，經濟增長快，產業升級效率高，這幾個因素會壓低犯罪率。
然而，在全球化時代，這幾個目標之間往往是互相沖突的。比如説產業升級往往意味着少數行業甩開其他行業快速發展，一方面製造了巨大的收入差距，另一方面也吸引了資金和政府扶持，導致其他行業相對衰落，就業減少。又比如説，經濟增長快，往往要依靠廉價勞動力來爭奪市場，但這個世界上存在幾十億廉價勞動力，勞動力成本上去了，產業就會轉移到外國；如果努力追求充分就業，往往只能和窮國拉平勞動力價格。要是想勞動力成本、收入調節和產業升級兼顧……那隻能靠政府補貼，最後製造鉅額債務，降低長期的經濟增長率。
總之，每個國家都想追求經濟發展，但經濟發展離不開全球化，全球化就要應對各種各樣國家的競爭。世界上有技術發達的國家，也有勞動力廉價的國家，想在所有方面跑贏所有對手是很難的。所以，大多數國家都不得不犧牲一部分社會集團的利益，來擴大自己的優勢方面。這個過程中製造的社會失衡，就是不穩定因素，就是高犯罪率的根源。
即便強如美國，為了保證IT產業的高利潤率，也得容忍寬鬆移民政策（提供人力）和貿易自由化（提供全球市場）對藍領階層的衝擊，結果就是民怨沸騰，槍擊四起，最後川普上台，許諾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如果川普所言不虛，要同時做到減税、增加就業、反自由貿易和控制移民，我猜他會像我前面説的那樣，惡狠狠地再借一筆國債，反正美利堅已經債多不愁了。
言歸正傳，中國為什麼能在產業升級和經濟發展的同時，做到充分就業和大多數行業工資不降呢？恰好我前幾個月在天津大學有一個演講，講稿的第三章分析了為什麼沿海都市區的房價只漲不跌，為什麼在房價推高勞動力成本的同時，就業機會依然集中在少數地區：
我們把視角從中國內部放到全球，可以發現，中國沿海都市區相對其他地區的優勢，就是中國相對全世界的優勢。由於人口密集、工業體系完整，中國在高鐵—高速公路24小時的活動半徑內，幾乎可以找到任何門類任何水平的工業企業。無論你提出多麼稀奇古怪的設想，需要多麼匪夷所思的配套，只要訂金到位，一兩天內就會有技術員帶着專用設備來敲門。這樣的地方在地球上可不多，畢竟越洋航班的純飛行時間也要十幾個小時，更不要説貨運了。
這意味着歐美先進工業搬進中國，享受的不僅僅是相對廉價的勞動力成本；而勞動密集型工業從中國搬到越南孟加拉，也絕不能只算省了多少工資。1980年代，中國向西方開放的時候，享受過前一個優勢，現在輪到中國“支取”第二個優勢了：
工業易進難出，結果就是中國在產業升級的同時，並沒有讓藍領工人直接面對勞動力更廉價國家的競爭，反而以相對更高的收入保持住了製造業優勢。中國發達製造業的工程師收入從每月幾千升級到每月數萬，同時簡單製造業的工人收入也從幾百元升級到幾千元，就業還是沒有明顯波動。全球化在大多數國家制造貧富差距，到中國這個規律相對失效了，當然犯罪率數據也會出現“反常”的低水平。
此外，工業如此密集，配套速度如此之快，再考慮到本國的語言交流成本低，先進產業一旦找到機會，就會在國內尋求產業配套夥伴，而不是長期保持一個“兩頭在外”的高科技孤島形象。這也提高了中國藍領的技術水平，進而提高了勞動報酬。印度班加羅爾IT城和周圍農業地區的尖鋭矛盾，在中國被經濟關係化解了很多，我之前也曾談到過這一點：
“事實證明，超越傳統工業化階段，給歐美做信息產業代工，這固然可以製造繁榮的班加羅爾，但並不能通過帶動配套企業等方式帶動周邊地區。繁榮的班加羅爾並不能改造周圍的農村，也就無法阻止人口爆炸。上週的騷亂新聞表明，等到激增的人口耗盡了高韋裏河的水源，今天的班加羅爾也不能獨善其身。”
下面的圖一個是對歐洲語言壁壘的説明（每種顏色代表一種不同的語言），一個是地球上每平方英里超過100人的地區：
再考慮到中國的基礎設施水平，可以説在搭建內部產業鏈成本方面，中國的成本全世界最低。
當然，相對美歐日，中國的科技水平還是有差距的。中國的高科技產業要想發展，就必須長期擁有對西方國家的勞動力成本優勢，即更便宜，更多的工程師。同時，先進製造業要帶動簡單製造業升級，藍領工人也得能學會操作更復雜，更精密的機器。
在大多數情況下，中國教育機構沒有讓工業部門失望。70年代普及的中學教育，為吸收西方一般製造業提供了基礎，21世紀的大學擴招，保證了工程師的“供應”始終價格便宜量又足（不是壓低工資水平，而是把原來的藍領子弟教育成工程師預備隊）。無論是在技術突破後迅速把高科技產品刷成“白菜價”，還是圍繞少數拳頭企業提升配套工業的精密度，中國勞動力始終不拖工業的後腿。
再進一步説，這麼多年以來，中國大學教育始終是在準免費狀態下運行。之所以我加一個“準”字，是因為大學的確收費；但之所以我強調免費，是因為這點學費只能算是大學實際開支的零頭。如果把政府補貼的土地和低息貸款（很多最後還是政府還）也算進去，恐怕得是零頭的零頭。
**這意味着中國普通人家子弟讀大學的成本低於大多數工業國，越是好大學，越是畢業後收入高的專業，享受的補貼越多。**進入21世紀後，我幾乎沒聽説過哪個中國人因為大學學費而放棄名牌大學和王牌專業的。（美國貧民子弟讀名牌醫學院法學院可是要脱層皮的）中國工業因此擁有了性價比最高的勞動力，中國人也因此相對大多數工業國獲得了更高的階層流動性。這也有助於降低年輕人（尤其是最有活力的那批）的戾氣，壓低惡性犯罪率。
總結一下，中國工業體系完整，分佈密集，交通方便，各大工業區之間沒有語言壁壘，隱形的教育補貼高，教育資源分配相對公平。因此。中國工業配套成本低，升級生產線的成本更低，在發展高科技工業的時候，沒有因為更落後國家的廉價勞動力而喪失太多的藍領崗位，反而通過產業整體升級拉高了藍領工資。所以中國平民充分就業，收入差距不算大（相對其他人均gdp8000美元左右的國家），對未來的預期樂觀，犯罪率自然比同等經濟水平的國家低。日本曾經有類似的優勢，但在工業配套規模越來越大的今天，這個優勢很大程度上轉移到了中國。
反過來説，要是中國也像很多國家那樣，靠一兩個優勢工業部門或是資源（石油、金礦）拉高平均gdp，大多數人既沒有捲入高效率生產，也沒有隨着經濟增長同步升級的預期，就算GDP爬到人均一萬多，犯罪率也很難比今天更低。
歸根結底，現代社會定義“人”的基本標準就是能否參與社會化大生產。工業體系完整，配套成本低，這增加的是國家和工業生產之間的“粘性”；教育普及，教育資源分配相對公平，這是增加普通人和先進工業部門之間的“粘性”。當大多數人口都被高效率工業生產“粘住”的時候，想脱離社會正常經濟體系去犯罪也很難。
上面説的是作為主要方面的經濟因素。**就我這些年的觀察，精神產品也有一定的影響。**我之前曾談起過中國的互聯網文化問題：
2011年數據，黃色為中文
上文提到了一個概念——互聯網文化產品的邊際生產成本近乎於0。幾億網民都讀中文，説中文，看中文字幕，受同樣的中小學教育，當然也可以享受同一部小説或視頻。只要對其中一小部分人收一點點費用，作者就能拿到足夠的資金去生產更多文化產品。甚至稍微做一點廣告，免費文化產品的質量也很可以接受。
這意味着，在互聯網時代，除了被傳統文化圈束縛過深的電影工業之外，中國網民可以享受到全世界質量最高，數量最足的文化產品。起點等書站的小説，在平均水平（注意是平均水平，不是和流傳下來的經典比）上壓倒了過去任何一個年代，在數量上永遠讀不完，現在已經衝出國境，讓英語圈的人自己動手翻譯來看。B站的免費視頻也足夠填滿漫漫長夜。無論你認為這是否是墮落，客觀上，中國受過教育的藍領有很多種廉價方式在互聯網上獲得消遣，而不是觸碰非常容易誘發犯罪的毒品、烈酒和賭博。畢竟在美國黑人貧民區，打籃球也算是有上進心了（雖然藉此謀生的概率很低）。
此問題上，知乎上的兩個回答，可以做一個參考。另外，2013年一則有趣的新聞也能説明部分問題：
“交流當中，該男子告訴民警，自己確實有吸毒史。2010年時因吸毒被抓，還被強制戒毒6個月。從戒毒所出來以後，因為家住網吧附近，他沒事就去那裏找網管朋友聊天，漸漸打上了網遊。為了攢錢買遊戲裝備，王某這兩年沒有再吸過毒。‘用王某自己的話説，網遊的興趣愛好，意外地讓他戒掉了毒癮。’杭警官表示。”
最後一個積極因素，應該就是平民禁槍。中國現在大多數城市人口都生活在陌生人社會里，一旦放鬆槍支管制，“別人有槍”必然成為購槍的最強動力。美國人割不掉這個腫瘤，中國則從一開始就控制住了，也算不可忽視的積極因素。
以上説的都是正面因素，但我並不認為中國現在做的很完美。實際上，不用超出現在的生產力和財政水平，就有很多短板亟待改進。比如説中國政府不願觸碰家庭監護權，不願意承擔公立撫養任務，讓太多的兒童在缺乏家教的環境下成長，結果造成了大量的青少年犯罪。比如説中國基層主動執法太少，警察比例太低，而中高層的司法決策透明度很差，無法博取信任，結果就是中國的司法-執法體系不適應工業社會的複雜性，遲早也會積累出大問題。等等。
但總的來説，考慮到人均GDP數字，中國的治安水平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中國沒有房產税，沒有在空間上分割各個階層，沒有美歐那麼多的全封閉社區，依然保持了很低的犯罪率，這個優勢應該得到發揚。就像我之前的講稿所説，中國必須進一步降低內部產業配套的成本，增加教育公平程度，把更多的人“粘”在先進工業部門上，這是社會不斷進步的基本前提。同時，製造更多，更優質的文化產品也可以穩定社會，在可期望的未來還有很不錯的出口潛力，這一點也不該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