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攻愚: 意大利與利比里亞——球星政客的培訓基地與實驗田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潘攻愚】
提到高俅這個人名你首先會想到什麼?汴梁宣武軍草根娛樂圈領軍者,東坡門下行走,大宋北狩之帝肱骨,梁山匪患的噩夢,十二世紀東亞蹴鞠教父,永不停歇的兒媳婦揀選師……
在文學名著《水滸傳》和一系列古典白話小説的塑造中,他是奇技惑主的佞幸,殘害忠良的奸臣。
不過如果能開個腦洞,讓高老師穿越到現代並把他放到五大聯賽,他會有怎樣的人設?筆者以高俅作引子也無非是想説明,當下有類似高俅成長軌跡的人才並非罕見,且有越來越多的態勢,即以退役足球明星的身份進入政壇。
廣義上講,通過各類媒體的報道,我們可以頻繁地讀到球星退役後投身政界的新聞,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選擇政界中和體育類瓜葛比較多的部門,利用原來球員時期的人脈和人氣擔任諸如內閣體育部長等職務,情理和法理上都很能説的通。但本文首先要理清一個討論範圍:只討論退役球星有志成為純粹政客的那種現象。
這類人在轉換志趣後漸漸從原來的職業圈子中剝離開來,而且有較為鮮明的政治理念和清晰的政治派別歸屬,甚至某些還有種匡扶世道的雄心。
這股雄心目前正在非洲西海岸的利比里亞鼓動着——該國正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大選衝刺前的準備工作。説到高俅又説利比里亞,聰明的讀者估計已經猜到了本文的話題人物之一:喬治·維阿。
就在幾天前歐洲足壇有一個花邊新聞,阿森納主教練温格在新聞發佈會上祝賀自己的弟子成功當選總統,結果鬧出了一個烏龍,因為大選結果尚未出爐。

經典的長途奔襲
維阿在70後球迷的腦海中絕對留下過不可磨滅的印記,1995年他一舉將歐洲足球先生(力壓德國轟炸機克林斯曼和芬蘭尖刀利特曼寧)和世界足球先生全部拿下,成為非洲足壇歷史第一人;而且在1996-1997賽季的揭幕戰AC米蘭對陣維羅納的比賽中實現了從本方禁區一路殺到對方門前破門的壯舉,這次長途奔襲曾被意甲官方集錦當過多年的片頭畫面,震撼力和話題性十足。
雖然此後非洲大陸又出現過喀麥隆的埃託奧、科特迪瓦的德羅巴等世界一流球星,但從足球先生這一足壇最高榮譽的標準來看,後二者從未接近過這個高度(雖然埃託奧曾排名第三)。
現在維阿正在向另一個人生巔峯邁進,而且這也是他第三次向總統寶座發起衝擊,即便是再次失敗,他目前已經取得的政治成就也是其他退役球星很難企及的,況且這次他的呼聲極高,民調顯示他有相當大的概率成功當選。

當地時間9月30日,維阿在布坎南市在為競選造勢(圖片來源:東方IC)
來自意甲的“高俅”羣像——為何總是來自欠發達國家?
如果説2005年喬治維阿首次參選總統有些平地起驚雷的味道的話,另幾位有相同人生軌跡的球星也不能完全算照貓畫虎,每個人單個拿出來都能講出他們獨特別樣的故事,典型代表是卡拉澤和舍甫琴科。
巔峯時期的卡拉澤在紅黑軍團也曾享有世界第一左後衞的美譽,退役後轉攻政壇,並在能源部門長期深耕,目前是格魯吉亞副總理和能源和自然資源部長,而且他也虎視眈眈在為2018年格魯吉亞總統大選做準備。
另一位則是有着“烏克蘭核彈頭”之稱舍甫琴科。甫一退役便加入了烏克蘭社會民主黨,並且憑藉他在球員時代積累的影響力成為了烏克蘭國家養老基金主席。
筆者在此舉出以上幾人作為事件切片以觀全局,是因為他們確實是在玩真的。類似的諸如阿森納後防名宿坎貝爾和法國老球痞坎通納也曾揚言有意進軍政壇,但除了在媒介激起了些許浪花之外便草草收場了。

從著名球員到救災總理,國內媒體對卡拉澤的報道
綜合過往約二十年的歷史,我們大約可以做出一個結論,“高俅”現象基本發生在一些欠發達國家,原因何在?
以維阿的祖國利比里亞為例,地理小白乍一聽到這個名字很可能把它和那個“北非小油霸”利比亞混淆。其實把這個位於非洲西海岸的小國的名字打在觀察者網主頁的搜索欄裏,讀者對此地會有個雖不全面但也偏差不多的瞭解——搜索結果基本只有兩類:維和和病毒。電影《血鑽》中原本描述塞拉利昂的一句經典台詞套在利比里亞頭上也大致準確:“這是一片被上帝拋棄的土地”。戰亂頻仍,政局板蕩,傳染病肆虐,雖有各類國際人道組織的援助,但人民生活仍苦不堪言。
再看卡拉澤的母國格魯吉亞,位於西亞和東歐的交匯點,綽號“高加索火藥桶”,到2015年該國國民平均月收入還不到700美元。
至於舍甫琴科的母國烏克蘭就更不用多説了,橙色革命之後接着鬧廣場革命,十多年來已經被西方和俄羅斯撕扯得四分五裂,人民生活水平也大幅下降。而且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在地緣政治上處於歐盟北約與俄羅斯拉鋸戰的前線,也是“涼戰”的前哨站。
這幾個國家雖處不同大洲,國情也有不少差異,但我們還是能找出其中的共性,即它們的政治架構本身很不穩定,有一種脆弱的開放特質,且法制很不健全,是暴富的大亨和政治賭徒的樂園,能讓原本掌握較少政治資源的球星短時間內暴漲政治人氣(相對發達國家政壇系統的封閉性和穩固性來講)。

2014年12月,中國維和警察防暴隊參加應對埃博拉疫情快速反應演練(圖片來源:新華網)
平心而論,1995年維阿的金球獎(歐洲足球先生)很難脱政治干係,這一年是該獎首次面向非歐籍球員開放,他僅憑藉當賽季後半段歐冠的高光時刻一舉奪魁,免不了政治正確風向主導下的瓜田李下,出身中產階層的維阿帶着第三世界球星代表的光環回到國內,走的也是泛民路線,成為了民主改變黨(Democratic Change)的黨魁,權勢日隆,一個政治素人在第一次參選就差點爆出冷門,遵循的恰恰是其國內“明星帶班底入仕”的法則。
卡拉澤和維阿和舍甫琴科不同的是他在球員和政客之間還有一段短暫的商界過渡期,乍一看是以商界名流的身份入局,很符合西方發達國家的政商“普世價值”,但仔細研究就可以發現,他的行進路線走的是蘇聯解體後能源大鱷侵吞國有資產,損公肥私的微縮版,他所在的格魯吉亞夢想民主黨(Dream–Democratic Georgia)的大佬就是能源大亨伊萬尼什維利,卡拉澤自己創業搞的卡拉基金會(Kala Capital)已經被格魯吉亞國內某些媒體指責有“白手套”嫌疑,通過卡拉基金會的掛靠,再加上卡拉澤在球員時代就長期為能源戰線代言,其積累的人脈和政治資源讓他平步青雲,在2012年拿到了內閣能源部長的位置。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即無論維阿、卡拉澤還是舍甫琴科,他們進入政壇後所歸屬的政治派別的名字無一例外都帶有一個“民主”的字樣,分別是民主改變黨、夢想民主黨和社會民主黨,這是偶然的巧合嗎?

當選國會議員後的舍甫琴科,被中國球迷戲稱為從CCTV5到CCTV1的男人(圖片來源:CCTV截圖)
這幾個欠發達國家在經濟發展、促進人民生活福祉方面實在是乏善可陳,但政治理念卻相當有國際範兒,走的是最高端最時髦的權力分配遊戲規則:多黨輪換制和政治普選,大小議會和上下兩院,拷貝的那都是歐美發達國家的政治架構的“精華”。這兩個方面構成的張力和反差,讓“球星治國”有了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
為何他們都來自意大利?
眼尖的讀者估計早就發現了,上述典型的三個例子都出自同一俱樂部——AC米蘭,這也是個巧合嗎?AC米蘭作為意大利聯賽傳統的北方三強之一,俱樂部本身的運作就帶有濃重的政治因素,像貝盧斯科尼這種長期既是國家總理又是俱樂部主席的“一馬雙跨”早就是歐洲各大足球媒體抨擊的對象。雖然他為了避嫌之後辭去了俱樂部主席的位置,但幾十年來他在俱樂部上下塑造了一個效仿模版併為其注入了“球政”二元結合的經營理念。
如果説AC米蘭是“高俅”現象產生的教父級俱樂部,那來自都靈的鄰居尤文圖斯也不遑多讓,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説走的更遠更深。車迷們肯定對阿涅利家族這一“平民王室”的各種軼事緋聞如數家珍,作為意大利全國經濟半壁江山的總掌門人,相比AC米蘭來説,掌控尤文圖斯的阿涅利家族以一種較為隱秘的方式和北非和東歐的政壇高層暗通款曲。
如果説2006年爆出的震驚世界的電話門事件,仍尚未清晰地暴露出斑馬軍團的幕後老闆是如何當初長袖善舞向北非搞利益輸送,那麼直到2011年卡扎菲倒台,公眾也許才更加明白當初俱樂部總經理莫吉的那句話“一千輛法拉利也換不來一個小卡扎菲”是何種深意。

當地時間2017年5月18日,意大利羅馬,尤文主席涉嫌勾結黑手黨,小阿涅利出席聽證會表情不悦(圖片來源:東方IC)
如果僅僅依靠自己的能力,小卡扎菲的足球水平估計在第四級別的意大利聯賽都難以立足,但通過其父的關係居然在能在意甲的多隻球隊效力並有不少上場時間,而且退役後一度出任尤文圖斯俱樂部的股東。
小卡的這個“政壇——球壇”的反向路線,可以和維阿、卡拉澤和舍甫琴科的“政壇——球壇”路線相參照,這個雙向通道勾勒出的這道“球星是潛在的政客,政客台上反哺球星”的獨特光譜,映射出的也無非是足球產業越來越深度的成為資本邏輯的玩偶。

身披桑普多利亞球衣的小卡扎菲(圖片來源:新浪體育)
但此現象在意大利的獨具一格性還有別樣的因素,也是歐洲其他幾個同樣有着深厚的足球文化的強國所不具備的,這就不得不提意大利國內一度搞的風生水起的“五星運動”。
去年觀察者網專欄作者的一篇談五星運動的文章較為精細地敍述了這個運動的來龍去脈,其中的這一句話破耐人尋味:“他們認為政治不應該成為一個職業,所以任何人連任政府職務兩屆後就應該回到自己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參與社會生產。”
表面上看起來意大利的“五星運動”和以美國總統特朗普為代表的民粹主義能互相唱和,但仔細分析,這個運動還是更深層次地植根於意大利本土的,自工業時代以來的那種空想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思潮。
倡導所謂的“政治不應該成為一個職業”,即反對政府部門官員培育的程序化,排斥“職業”官僚體系。五星運動的締造者貝佩·格里洛本人也是演員出身,從小混跡於酒肆茶館中,那麼球星怎麼就不能成為成功的政治家呢?

2017年4月中旬,意大利蒙扎,五星運動的骨幹合影(圖片來源:MonzaToday)
意大利有着一整套給“五星運動”諸如此類的組織打造的政治生態圈,其本身的政治導向也具有鼓勵體壇明星成為政客的潛在號召,那麼在意甲聯賽摸爬滾打過的球星們汲取了“前輩高俅”的勵志故事,回國後實踐一番也是順理成章的。
餘論
前文中提到的幾個“高俅”後輩還有一個特點,即他們是本國體壇貧瘠的“愛豆生產線”中罕見的亮點,是幾十年難一遇的全民偶像,這和能批量產出球星的,雖然也處於第三世界的南美國家還不一樣。
由於國家工業實力的軟弱,導致這些國家的體育產業鏈這個能搞文化軟輸出的圖譜殘缺不全,所以資源只能向這些極罕見的全民偶像傾斜,政府換屆選舉活脱脱異化成了娛樂選秀。在這個選秀場中,意大利看似奇異卻帶有必然的成為了培養基地,於是某些欠發達國家也就成了“球星治國”的實驗田。

米蘭南看台球迷集體打出“代售”諷刺俱樂部管理不善(圖片來源:新浪體育)
況且足球本身的競技屬性天然能和政治相黏連,目前歐洲的政治大方向和氣候偏向彈壓公眾在公共領域的民族主義情緒的表達,而足球比賽成了這一領域的“飛地”,極右翼勢力往往和狂熱球迷團體有緊密聯繫,比利時布魯塞爾恐襲案發生之後,國內的極右翼勢力抱團衝擊穆斯林聚居區,其前台的身份就是安特衞普和安德萊赫特的狂熱足球粉。卡拉澤和米蘭臭名昭著的“南看台”球迷有着緊密的關聯,這是他退役獲取政治人氣積累的第一桶金(南看台曾經有專屬的格魯吉亞後援團),也左右了他在政壇的派別歸屬。
觀察者網的讀者以往以猛烈的火力,抨擊在對西方政治體制簡單低質量的推崇下產生的“訟棍治國”、“演員治國”現象;類似地,“球星治國”的出現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嗎?遍觀全球,當下信息傳播模式下催生出來的新型的政治生態,以及資本操控下的政壇明星塑造模式,為這個選秀場某個角兒打call的可不僅僅是看客,也是這個場子一旦塌下來的承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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