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門店宣言》的背後——美朝中在半島的態度、利益與選擇_風聞

　　經過昨天曆史性的朝韓峯會，朝鮮半島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昨天筆者發文闡釋了一個月前個人對朝韓“自主和解”的判斷及相關猜測。但關於此次峯會的進行和成果的達成，很多朋友還處於“衝擊”之中。實際上，一個多月前，很少有人討論朝韓和解的問題，多數人擔心朝鮮半島走向兩個極端：一個是因為特朗普的極端政策而陷入大規模戰爭，二是朝鮮猛然“帶槍投誠”造成中國的重大損失。筆者認為，如果仔細分析半島關鍵三方中美朝的利益和立場，會發現上述兩種極端出現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之所以走出今天的這一步，根本上還是基於各方在縝密計算基礎上採取的謹慎行動。

　　下文為筆者3月12日針對金正恩提議與特朗普會面時撰寫的分析，首發於個人公眾號“新世界的政經雜談”。該篇實際上是筆者昨天所發文章的上篇，如果讀者有興趣，可以把兩篇的正文連在一起閲讀。

       昨天文章《“板門店宣言”——朝韓自主和解進程正式確認》

3月9日，今年以來最具爆炸性的新聞，金正恩提議在合適的條件下與特朗普會面，而特朗普同意了。

實際上，去年11月29日朝鮮試射“火星-15”洲際彈道導彈成功後，從朝鮮方面發佈的新聞稿就可以判斷，朝鮮的核導計劃已經達成初步目標，將轉入談判桌鬥法的階段。但沒想到進入2018年，一切會來的如此迅猛——新年講話南北彼此示好，共同參加冬奧會，互派級別極高的代表團、特別是金與正前後兩次訪韓，直到昨天的爆炸性新聞。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不同尋常，以至於很多觀察家都感覺目不暇接、不明所以。

但實際上，之所以有如此密集迅猛的外交活動，只説明瞭一個問題，即朝核問題已經到達了一個必須解決的階段。正如金燦榮教授3月6日晚間講座所説，朝鮮目前的核導能力進展已經達到了美國的紅線，作為朝核問題最關鍵的兩方——朝鮮和美國，都有要儘快解決問題的需求和衝動。

而目前令所有人緊張和不安的是，朝核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解決？目前較多的説法傾向於以下三種：以美國軍事打擊這樣的暴力方式解決？重返六方會談形成類似伊核的解決方案？朝美會談後朝鮮帶槍投誠、棄核換安全？

在反覆考慮各方立場以及以上方案的可能性後，我的結論是，**朝核問題的解決方案將是朝韓雙方首先實現自主和解，利用各自的特殊地位實現整個半島的中立化。**而這一解決方案的產生，應放在“新大國格局”及其不斷發展的條件下來理解。下面我就來解釋是如何得出上述結論的。

一、當前半島局勢及各方態度

眾所周知，朝鮮半島是冷戰結束後，地球上唯一還在維持冷戰格局的地方。在這裏，南北雙方沿38線已經對峙了70年。在南北朝鮮背後，分別是美、中、俄（前蘇聯）的龐大身影。38線不僅是南北的軍事分界線，還是冷戰兩大陣營在東北亞勢力範圍的分界線，以及中國對美國劃定的安全紅線。上述三條線的存在是半島維持戰略均勢和長期分裂的根本原因。由於冷戰的結束，兩大陣營分界線退化為俄羅斯在東北亞的一條模糊的安全紅線（相比於中國，俄羅斯對朝鮮的安全需求低得多）。進一步地，由於2017年朝鮮核導能力的進步，進一步改變了朝鮮半島的戰略均勢，突破了美國的安全紅線，模糊了軍事分界線和中國的安全紅線，徹底顛覆了半島延續冷戰格局的基礎。

要理解上面最後一句話，必須明白朝鮮在2016-17年核導進步的意義。核武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終極武器，戰略威懾的利器。儘管朝鮮試爆核武器的威力僅僅相當於廣島原子彈的兩倍，儘管火星15可能還不夠穩定，但當朝鮮擁有可以核攻擊夏威夷、甚至美國西海岸的能力時，基本已經消解了美國進攻朝鮮的可能。

（一）美國為何不會打擊朝鮮？

美國視朝鮮為敵人，但其半島政策的首要目標是維護東北亞的同盟體系，而阻止朝鮮獲得核導能力其實是首要目標的衍生品。

此前美國曾多次威脅，要對朝鮮進行“先發制人”的攻擊摧毀其核能力。但這一行為面臨着極高的風險：①朝鮮的核設施藏在深山之中，美國在缺乏情報的情況下依靠空襲很難實現當年以色列空襲敍利亞的戰果；而後就必然面臨朝鮮的斷然反擊。②朝鮮反擊有兩種選擇，核攻擊或者讓首爾“成為一片火海”，開啓第二次朝鮮戰爭。③如果朝鮮選擇常規報復，受傷最大的必然是韓國，而如果美軍大規模陸地干涉就必然面臨朝鮮核武和中國紅線兩大威脅，最終結果仍是回到38線。④朝鮮使用核攻擊的可能性較小，可能視美國攻擊造成的損失而定；如果使用，極可能瞄準日本的美軍基地或者夏威夷，無論哪個後果都是美國難以承受的。⑤進一步推演，如果朝鮮實施核攻擊，美國必然面臨核反擊的要求，而如果這樣做，恐怕就需要考慮中俄兩國的態度了——為了避免本國受到核污染，中俄極可能警告美國的行動範圍。⑥無論事態擴大到哪一步，美國政府都將面臨極大的壓力，包括重大人員傷亡壓力和外交、輿論壓力。這實際上就是為何美國遲遲不對朝鮮實施軍事打擊的根本原因。

去年中印洞朗對峙中，我設計了一個打分卡來評估兩國之間開戰的可能性。用類似的方法評估，會發現美國戰略上有較明顯的行動需求，但全球形勢和戰術層面又極端地反對動武，最終結果是僅僅很微弱地反對武力解決。最新的新聞顯示，美國政府對於金正恩的“突然襲擊”完全沒有準備，應對失據，實際上就反映出美國對朝政策長期糾結，失去了靈活反應的能力。

該打分卡中每個指標打分為0-5,0代表極端反對開戰，5代表極端支持開戰，所以2.5分代表對是否開戰沒有傾向。

所以，如果美國領導人不是瘋子，或者朝鮮不是瘋了主動進攻美國，我認為美國對朝打擊的可能性非常低。這樣美國就只能回到外交施壓+經濟制裁的老路上來，但外交+制裁已經顯然沒有任何作用了。

（二）朝鮮的自信與意圖

理解了美國的糾結處境，我們再來看看另一個主角——朝鮮。金正恩在2018年新年講話中自信滿滿地宣佈：

“去年，我們斷然進行各種核彈運載工具的試射與超強力熱核武器的試爆，從而順利地、成功地實現我們的總的志向和戰略目標，我們共和國終於擁有了任何力量用任何方法都無法撤除的強有力的、可靠的戰爭遏制力。我國的核武力足以粉碎和應付美國任何形式的核訛詐，是壓制美國不敢冒險玩火的強大遏制力。美國絕不敢向我和我國發動戰爭。”

由此可見，朝鮮對擁核後的戰略地位變化心知肚明。其實當今朝鮮的狀況與1964年的中國有幾分相似。當年擁有核武器的中國即使已經與蘇聯破裂，美國依然無法決心對中國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核打擊；朝鮮則是依靠着今天的中國，用有限核武裝實現了戰略地位的升級。

應該説，朝鮮選擇緩和局勢的時間和位置都是恰到好處的。原子彈威力較小（第六次核試驗產生的地震震級6.3，估算威力4.2萬噸TNT，並無某些文章傳説的那樣達到幾十萬甚至百萬噸）同時核載具剛剛夠到美國的邊（考慮載荷增加，射程下降），產生一種模糊的威脅，又不至於超出紅線太多而招致美國的冒險攻擊。於是金正恩決定開始他的外交表演。

借用一張外媒的舊圖，當時朝鮮的洲際導彈還是傳説中的KN-8和大浦洞-2。據專家分析，火星-15雖然全射程13000KM，但增加核荷載後會下降至8000KM左右。可參看上圖9000和10000KM的攻擊範圍

曾經有一句老話叫“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在原子時代，真理就變成了“核彈射程之內”。在自信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真理”之後，金正恩希望用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方式來解決朝鮮面臨的極端困境：①國家安全長期處於威脅之中；②本國受到極端嚴密的封鎖制裁；③經濟畸形、人民生活水平嚴重落後。而要解決上述問題，金正恩最終選擇了與韓國和解的方向。

我認為，之所以做出這一選擇，是因為他清楚地理解了朝鮮半島長期分裂的原因：即處於大國長期博弈的前線。因此，他不信任美國，因為美國不可能給予朝鮮可信的安全保證；他也不相信中國，因為中國基於自身利益也有維持半島現狀的動力，且中國國內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親韓反朝。所以金正恩一上台，就徹底改變了金正日最後幾年試圖加深中朝同盟、預備借中國對外開放的方向，全力推動核導開放以求安全自保。至於俄日，則在半島事務上根本不會有太多作用。

既然不相信中美，目下能夠考慮的、也最可能取得互信的，只有韓國。我認為，金正恩是一個非常有野心的人，他希望成為半島統一的引導者、在朝鮮民族史上青史留名。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金正恩在2018年新年講話中都説了些什麼，我在此摘錄如下：

“在新年，我國人民將隆重慶祝建國70週年，南朝鮮將舉辦冬季奧運會，所以這是對北方和南方都有意義的一年。就為隆重慶祝民族大喜事，為了向國內外彰顯民族尊嚴和氣魄，要改善處於凍結狀態的北南關係，從而，使意義深遠的今年成為民族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轉變之年。”

我並沒有查閲金正恩歷年新年講話的內容。如果上述言論第一次出現，恐怕體現了金正恩在2018年的政治規劃，其核心在於“改善處於凍結狀態的北南關係”，而且是要“大書特書的轉變”。在冷戰後的朝鮮半島歷史上，南北雙方接觸互動起起落落，但有哪次真正能稱得上“意義深遠”需要“大書特書”呢？後面還有一段話：

“南朝鮮當局應該明知：乞求外國解決北南關係問題就得不到結果，反而會給居心不善的外來勢力以干涉的口實，造成問題的解決事宜更加複雜。現在不應該是反目排擠、各持己見的時候，而是北南雙方要接觸對話，由我們民族自己推心置腹地討論改善北南關係問題，大膽地打開其出路的時候。”

可以想象，金與正訪問韓國、以及後續韓國高級別代表團回訪所討論的，肯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接觸、合作，更不可能僅僅侷限於冬奧會。恐怕他們在討論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由南北方自己主導形成朝鮮半島的和解協議！

放在以往，如此重大的政治動向，韓國政府一定會受到美國的擎制。但此次互動時間點上圍繞冬奧會，且雙方反應迅速，外界並無太多幹預的餘地。更重要的是，擁核的朝鮮拋出了以下信號：

“我們是愛護和平的負責任的核強國，只要敵對的侵略勢力不觸犯我國主權和利益，我們就不會使用核武器，也不會用核武器威脅任何國家和地區。但是，對於破壞朝鮮半島和平與安全的行為，我們將會果斷應對。”

請注意，朝鮮聲稱果斷應對的，是“破壞朝鮮半島和平與安全的行為”，而不是“攻擊或試圖顛覆北朝鮮政權”的行為。另外，韓國並不被定義為敵對的侵略勢力。這意味着朝鮮主動為韓國架起了核保護傘。正如此前有戰略學者判斷的那樣，朝鮮擁核，其實代表着整個朝鮮民族“擁核”，韓國內部實際上也有人持此觀點，只是一直被親美勢力壓制而已。而今，這一判斷可能成為現實，相信韓國國內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支持這一觀點。

總結起來，2018年伊始朝鮮向韓國拋出的橄欖枝恐怕不是普通的橄欖枝。朝鮮在核威懾光環下推動南北和解的意圖應當是明顯的。

（三）中國的積極“觀望”

對於中國的半島政策，我稱之為“積極觀望”政策。

中國在朝鮮半島的關鍵利益，如前所述，仍是對美國劃定的安全紅線，同時對半島再次爆發戰爭的風險極度厭惡。但另一方面，中國對朝鮮並無太多控制力，更多是利用對朝安全承諾起到維穩的作用。2010年朝核問題再次惡化以來，中國不止一次對美國打擊朝鮮的企圖進行警告，對阻止戰爭的爆發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然而，中國面臨着這樣一個困境：**中國肯定是反對朝鮮核武裝的，但又因為戰略需要而必須為朝鮮提供安全保證。**在這一對矛盾的政策選項中，中國最終選擇了提供安全保證，同時規勸朝鮮放棄核計劃。這麼做的客觀效果是，中國在朝鮮核開發問題上成了旁觀者。金正日最後兩年的政策轉向，也許提供了一箇中國在政治上解決朝核問題的絕佳機會，但這一機會最終隨着金正日的去世而消失，繼任的金正恩很快放棄父親的遺策，堅定推進核武開發。中國也因此再次成為了一個“旁觀者”。所以，既提供積極的安全保證，又在“旁觀”，就是表象上的“積極觀望”。

但是，從另一個關鍵利益考慮，中國積極觀望可能有另一層含義。同樣參考中國研發核武器早期的政策，會發現朝鮮擁核具有很強的防禦屬性，而且假想敵是美日同盟。在這一情況下朝鮮擁核雖然會帶來半島局勢的極其複雜的變化，但勢必幫助中國擴大安全區域。要理解這一點，必須首先理解中國在東北亞的主要壓力來自美日同盟，與朝鮮具有共同利益。在特朗普將中國定位為競爭對手之後，未來這一形勢將更加明顯。其次，以朝美之間的敵對關係，朝鮮核導威脅的存在將可能迫使美軍撤出朝鮮半島，達成中國一直以來想要卻無法達成的結果。最後，對於朝鮮是否會掉轉槍口對付中國？這種憂慮純屬多餘。且不説中美相對完備的反導體系帶來的不對稱優勢，一個戰略縱深不過幾百公里的小國家，主動與大國打核戰爭就意味着亡國滅種。

這樣一來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中國對朝鮮核導發展一直呈現出一種“積極觀望”的態度——如果這一事件我們無法阻止，而且很大概率對我們有利，我們為什麼要配合美國去阻止它呢？特別是，戰爭可能是唯一的阻止手段。

從這個意義上説，特朗普在朝鮮問題上怒懟中國，反映出他對中國在該問題上作用的認知與無奈。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美國不是一直把中國當做假想敵對待的話，如果中美能夠實現全面互信、深入合作的話，朝鮮半島的局勢可能就是另一種走向了。

那麼如果朝韓就此實現和解，中國會是什麼態度呢？套用外交部發言人常説的話就是：“中國樂見南北雙方實現和解、推動統一進程”。當然，半島統一會給中國周邊環境帶來很大的複雜性，關鍵還要看南北雙方具體如何協商。

（四）朝核問題三種解決方案之不可行

在文章開頭，我提到此前大家猜測較多的三種解決方案：①以美國軍事打擊這樣的暴力方式解決？②重返六方會談形成類似伊核的解決方案？③朝美會談後朝鮮帶槍投誠、棄核換安全？

通過上面對美、朝、中三方立場的分析，我想上述三種方案是否可行讀者自己就可以得出答案。

首先，方案①美國軍事打擊已經被證明是不可行的。

其次，方案②重返六方會談，可能性極小。基於對各方的戰略不信任，朝鮮自2009年宣佈退出六方會談後就一直要求與美國直接對話。而實際上，朝核六方會談與伊核六方會談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朝核六方除了中美朝外，其他都是打醬油；醬油太多，正經議題會變成茶話會。而伊核六方，聯合國五常+德國、歐盟都是重量級的國家，並且在伊核六方問題上多數國家能夠找到利益協調點，伊朗也有相對能夠信任的第三方擔保人。而在朝核六方，這一條件並不存在。

最後，方案③美朝直接談判，朝鮮帶槍投誠。這一方案是對中國最不利的方案。實際上，朝鮮如果和美國直接談判，有兩種可能：一是要求美國承認其核國家身份，朝鮮不棄核，單獨與美國達成某種和平協議；二是以棄核換取美國放鬆制裁和安全保證。但仔細考慮，除了棄核之外朝鮮其實並無太多籌碼。“投誠”恐怕意味着朝鮮要承認美國在半島的利益，部分接受美日韓軍事同盟安排（1994年朝鮮曾提過類似條件），換取美國解除制裁和安全保證。美國從來都不會在會談中給予朝鮮平等地位，即使擁核，朝鮮也不可能得到。正如近期香港中文大學博士修木整理的《朝鮮擁核，誰應當負歷史責任》（http://www.guancha.cn/ XiuMu/2018_03_07_449195.shtml）一文顯示的那樣，當年美國內部認為給朝鮮一次談判的機會就是“獎勵”，那麼用解除制裁和安全保證換取朝鮮棄核，還不是天大的恩賜嗎？進一步講，即使美國願意給予這一“恩賜”，朝鮮是否可以信任？在伊核協議墨跡未乾美國就可以重啓制裁的情況下，讓朝鮮相信美國的承諾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如果朝鮮願意嘗試“帶槍投誠”，就意味着中國在朝鮮半島的戰略徹底破局，對中國國家安全的傷害極大。一旦失去中國的安全保證，朝鮮反而會處於更危險的境地。

所以，綜合分析，以上三種方案實質推進的可能性都不大，只有南北和解才是目前最可能的解決路徑，也是事實上符合南北雙方利益和期望、也較為可行的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