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墓被改成了穆斯林風格,問題是,他真的是一個穆斯林嗎?_風聞
阴山贵种-典午当涂2018-07-17 16:00
風聞社區一篇文章《中國傳統戲劇就這樣被糟蹋》引發了讀者的熱議。讓筆者再次想起多年前在北京長安大劇院觀看的一齣戲——新編歷史劇《鄭和下西洋》。這出戏是天津京劇院排的,現在是該團的精品劇目,推出後獲獎特別多。
這出戏可謂是全方位的“新”,用了用了聲光電化的舞台佈景,樂隊用了交響樂風格的二胡、大提琴風中西合璧,而且演員在唱腔方面也有“突破”,比如劉桂娟老師的新程派甩哭腔。
本文的主旨倒不是討論本劇的藝術創新,而是“出征”這一折戲,鄭和準備下船出海,有一段祭拜媽祖的唸白,引發了筆者對鄭和個人信仰的一些思考。

鄭和在出徵前拜媽祖
目前學界對鄭和信仰問題的討論已經很多,大多集中在他到底是穆斯林還是佛教徒的爭論,涉及到鄭和和媽祖的關係,筆者一度曾幼稚地認為這是劇組的一種藝術虛構。
查閲明成祖朱棣所制《御製弘仁普濟天妃宮之碑》和《文淵閣四庫全書》所輯鄭和本人親自編纂的《婁東劉家港天妃宮石刻通番事蹟記》,鄭和表達了非常鮮明的崇信“天妃”的傾向。
天妃和媽祖之間是什麼關係?在明清時期的東南沿海一帶的漁民心中,廣泛認為天妃就是媽祖,屬於海神系列,能庇佑出海者風平浪靜順利歸來。
茫茫海上,船隊遇到狂風惡浪的概率是非常高的,航海人員按照傳統習俗向天妃祈禱和合情合理的:
靈光一臨, 則變險為夷,舟師恬然,鹹保無虞。此神功之大概也。及臨外邦,其蠻王之梗化不恭者生擒之,寇兵之肆暴掠者殄滅之,海道由是而清寧,番人賴之以安業,皆神之助也……然神之靈,無往不在。
以上是鄭和祈禱天妃和媽祖的禱文,而且鄭和先後奏請或自己修建多處天妃宮廟,地點在南京、太倉、長樂、泉州等地。
鄭和七下南洋,正在世界航海史上都是偉大的壯舉,當然,他的背後是強大的大明王朝的強勁動員力,對其本人來講,堅定的信念和一往無前的勇氣也是必不可缺的。
即便我們認為他和媽祖天妃的靈界關係只是實用理性下的一種必然選擇,但鄭和對水族、海神之類的民間信仰持接納和親近態度,也是無可辯駁的。
近年來,由於各種複雜的社會原因,持鄭和乃是虔誠穆斯林之説者甚重。
鄭和墓地的改造
首先,我們先從鄭和的墓地入手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按照《上江兩縣誌》和《金陵物產風土誌》都是清代的文獻,同時記載鄭和墓就在南京牛首山。
至於這個墓是怎麼被發現的,這個墓是鄭和的衣冠冢還是真人墓,比較複雜,而且這個不在本文的討論之列,暫時按下不表。
去年筆者在《江蘇地方誌》看到一篇文章,標題是《鄭和墓的確定與重建》,是當時鄭和下西洋600週年的應景之作,這篇文章的主旨是重修鄭和墓是保護和發揚傳統文化,屬於精神文明和文化工程建設的一種。但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狀況。
文革期間被髮掘的鄭和墓,一開始的模樣是“整座墳墓呈馬蹄狀,由人工用土壘成,周長約200米,墓色土質,隆起高約5米。”

鄭和墓被改造之後,漆有阿拉伯文,而且仿照揚州梅花嶺回民布哈丁墓石槨形制
但是當時的文化局和考古隊主持重修鄭和墓的時候,把鄭和的墓地進行了大改,改成了這個樣子:“按回族葬制加建石槨,石槨形制完全仿照揚州梅花嶺回民布哈丁墓石槨形制”,10即今日所見鄭和墓“呈長方形”……“完全保持回族、穆斯林葬儀的習慣、規格和風貌。”
看來,有關部門堅定地認為,鄭和就是徹頭徹尾的穆斯林,他的墓地就應該有穆斯林的樣子,所以強行給他的墓地大改,連基本的架構都改了,馬蹄形改成了長方形,人工土壘和隆起被剷平,搞成了石槨形制。
南京文物保護管理所的有關人員,**為什麼要對鄭和墓大動刀,一定要往穆斯林這一個概念上靠?**難道沒有想過,牛首山的鄭和遺蹟的林林總總和伊斯蘭文化處處不搭嗎?事實上,南京文物保護管理所所長劉文慶在2006年接受《金陵時報》的採訪時,提出一個較為大膽的觀點,認為鄭和在臨死前,曾在牛首山附近新建佛寺,作為他死後的墳寺,一個重要證據就是在南京碧峯寺塔塔基中偶然發現了地宮,出土了銅器、瓷器、玉器等珍貴文物,這些文物的主人就是鄭和,他生前曾把碧峯寺當做“附寺”, 墳寺建成之後再把遺物移過去,這一切都和鄭和要以穆斯林身份下葬的情調不符,改墓恐怕有違鄭和生前遺願。
鄭和,一個純粹的穆斯林?
鄭和的穆斯林背景廣為人知,仍有必要稍加敍述。鄭和原名叫馬和,他的父親名叫馬哈之。他的祖、父均曾到過麥加朝覲,他有一個哥哥叫馬文銘。洪武十四年(1381年)十二月,明將藍玉、沐英等帶兵平定雲南,馬和被俘閹割,分配至燕王朱棣府中執役。
馬哈之的馬就是穆罕默德的縮寫,哈之就是Hajji,鄭和的阿拉伯名字也帶有鮮明的伊斯蘭色彩,Hajji Mahmud Shamsuddin。
鄭和生前曾多次去泉州的清真寺祈禱,而且在第一次大航海之前,在泉州造船百艘,率隊去清真寺做了禮拜之後才出海。
鄭和還出錢修過南京、西安的一些清真寺,比如南京三街的禮拜寺,和西安的大學習巷清真寺:
洪武十七年,仍敕賜清真寺,而修建者尚書鐵鉉也。永樂十一年,又敕命重修,而與有勞者,太監鄭和也。
因為鄭和出訪的海外各國很多都是伊斯蘭教盛行的國家,他身邊的高級隨從也都選用了穆斯林,比如馬歡、費信、蒲和日等。
至於他本人是否去過麥加朝聖,則沒有確切史料可以證實,連他是否有去聖地的主觀意願也無法證明。
以上證據,是否能證明鄭和本人是虔誠的穆斯林,則是大為可疑的。

鄭和是出錢修過的清真寺,但他資助、修建的佛教寺廟的數量遠遠多過清真寺。
鄭和修建的佛寺,學者常言及南京大報恩寺、靜海寺、福建雲門寺、三峯塔寺。經過文獻檢索,我們還發現鄭和奏建南京吉祥寺,重修南京牛首山佛窟寺、鎮江金山寺回瀾亭、和州含山縣褒山寺等。鄭和修建佛寺較早者,當為福建長樂雲門寺、三峯塔寺。
鄭和在南京修建佛寺最多,計有奏建吉祥寺、靜海寺,重修牛首山佛窟寺,奉敕監工修建大報恩寺。宣德八年(1433年),鄭和在出使西洋途中去世,家人後裔不違其言,將佛像等盡皆送碧峯寺供奉,“以滿太監公生前之願。
鄭和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的可能性遠大於他是穆斯林的可能性,最主要的證據便是,據可見文獻和實物資料,從永樂元年(1403 年)開始到去世前,**鄭和一直自稱“菩薩戒弟子”、 “大明國奉佛信官”他先後出資刻印十部大藏經,抄寫不少零散佛經,**如《佛説摩利支天經》、《心經》、《金剛經》等,施捨流通,或自己誦讀。

國家圖書館:《鄭和刊印〈佛説摩利支天經〉題記》
鄭和受菩薩戒、取法名,見於時人及其本人的多次記載,永樂元年八月,釋道衍為鄭和施印《佛説摩利支天經》作題記中説:“今菩薩戒弟子鄭和,法名福善。”稱:“大明國奉佛信官太監鄭和,法名福吉祥。”
宣德五年(1430年),鄭和先後施印十藏作發願文,其中自我介紹:“大明國奉佛信官太監鄭和,法名速南吒釋,即福吉祥。”宣德七年九月,鄭和“發心鑄造鍍金舍利寶塔一座”,發願文自稱:“大明國奉佛信官鄭和,法名福吉祥。”可見,鄭和後半生一直自稱“菩薩戒弟子”、“奉佛信官”,法名“速南吒釋”,即“福吉祥”或“福善”。

鄭和《鑄造鍍金舍利寶塔發願文》(現藏浙江省平湖博物館)
1951年雲南圖書館整理古本佛經,發現永樂十八年鄭和施印給五華寺《大藏經》一部,其中叔字三號《沙彌尼離戒文》卷末有鄭和發願文:“大明國奉佛信官、太監鄭和,法名福吉祥,謹發誠心,施財命功,印造《大藏尊經》一藏,計六百三十五函,喜舍於雲南五華寺,永遠長生供養。”
平時生活中,他還出資鑄造金銅佛像十二軀、雕妝羅漢十八位等,“安於宅”,在家中供奉崇拜。宣德七年九月,鄭和還鑄造一座鍍金舍利寶塔。
餘論:太監身份與佛教信仰
一個人要成為宦官,必須承受閹割生殖器之苦,要一生承受因生理缺陷而來的歧視,終生要作為奴僕任由皇室驅使,死後也不能葬入祖墳。生活中的種種痛苦,迫使許多宦官到佛教中去尋找解脱,追求來世福祉。
宦官的遭遇和地位成就了鄭和作為全球一流航海家的名號,但對其本人來説,依然意味着無盡的痛苦,需要在彼岸世界尋求解脱。
萬曆元年楊博所撰《重修黑山會司禮監太監剛公護國寺碑記》,為我們揭示了之前鮮為人所知的明代宮闈的地下世界:黑山會——一個明朝太監的“工會”和精神共同體,從中我們也可以從更深層面分析和了解為何太監大多信佛:“中官最信因果,好佛者眾,其墳必僧寺也”。

著名視頻歷史學家高曉松老師説,鄭和下西洋消耗了全國四分之一的GDP,是有私心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去麥加朝聖
在回過頭來看看鄭和為自己身後事的打算,也許會對他的信仰多一層理解。鄭和死後,其後裔家屬也遵照其生前意願,將其鑄安宅中的金銅佛像諸物,盡送碧峯寺供奉,“專祈冥福,追悼神魂,超躋淨界。次冀福祉,蔭庇生存。”
鄭和墓踞牛首山西南麓一小山坡上, 坐北朝南,北面正對佛窟寺唐代佛塔,與寺相距不遠。牛首山是南京佛教名山,佛窟寺為牛頭禪祖庭。
觀察者網在曾刊載過一篇文章,辨析鄭和下西洋檔案散佚,鍋應該誰來背。
國人在為鄭和和大明的海洋壯舉而讚歎自豪之餘,無不扼腕痛惜下西洋的資料沒能得以流傳下來,現在看來,有可能被毀掉的還有他個人的精神世界:信仰和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