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作業該誰改”談起_風聞

這兩天圍觀了觀網的一場辯論，先是引人關注的話題“家長沒批改作業，老師在羣裏點名：將來孩子和你一樣可悲”拋出，接着就有人問“作業到底應該老師批還是家長批”，其後便有“五毛五分”兄認為“家長應該幫老師改作業”，被人批駁之後，又條分縷析地梳理為何家校矛盾愈演愈烈。這個話題事關每一位國人，每個人都有話説，且立場不同。

對此，我也有些意見，主要是結合我的個人經驗，見聞，來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先説利益相關：我是初中教師，教齡三年，座標沿海某省會。除了我之外，父母乃至祖輩都是教師，從小住在學校裏，幾年前家裏才買了房（現在還揹着幾十萬房貸，但不買不行了，漲的飛起），在這之前一直住教師宿舍。所以我身在學校，長在學校，大學是師範生，我想自己是可以代表某些教師的立場的。

當然，我不是來哭窮喊累的。首先我不用給父母養老，我父母作為高級教師，退休金還是可以的。其次本地區的教師待遇不差，不買房不買車的情況下一個人花綽綽有餘。其次，作為一名語文老師，只要我不是存心把自己累死，不上趕着評職稱，應該是不會出現過勞的情況，最多是掉頭髮比較厲害。

首先，我要批駁兩個常見的錯誤看法，因為它們實在是危害巨大。然後再談一下為何會出現“把作業給家長改”這種明顯違背常理的事情。

1.“聖人説”

許多人認為教師“不該談錢”應該“全講奉獻”，然而恰恰相反，定額的工資使得教師家庭每一筆開支都要精打細算。前幾天我媽年久失修的電腦又壞了，做了一晚上的課件全沒了。現在一台台式機只要兩三千（顯示器用舊的），然而沒錢買。當然這和前段時間買房有關係，三萬多的過户費都是找親戚借的。不過我想這也能説明公職教師——注意，是公職教師，而且是不補課的公職教師——的不寬裕了。

“聖人説”的想法是很好的，希望每個老師都做聖人，至少是有做聖人的覺悟。由此還延伸出另一個堪稱變態的邏輯：教師待遇應該更差一些，工資應該更低一些，這樣才能篩選出真正熱愛教育的人進入行業。然而，這種邏輯無疑和認為要求婚前全款房轉移產權或索取天價禮金可以篩選出真正愛自己的男人一樣，只能讓真正熱愛行業的人望而卻步。

我這樣空口白話，無疑十分抽象。那麼具體來講，在教師待遇差的那些地區，真的收到“聖人”老師了麼？沒有。

我們來看這些地方是怎麼解決師資問題的

我這裏選取的是我省某地級市教育局的公告文件，我們看到，這裏採取的是“定向五年專”的方式，通過學費全免+每月獎補+分配編制，從中專生中選拔，培養“定向就業”的小學老師，幼師。這些定向培養的學生，即使筆試交白卷，也能獲得教師編制——從另一個角度講，就是“即使交白卷，也難逃走上講台的命運”。

這種培養方式，在沿海少一點，在內地省份比比皆是。事實證明，我國沒有那麼多聖人，教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給什麼待遇就是招什麼人，什麼行業都不例外。否則教育部門也不必拿出津貼和編制，出此下策了。

“聖人”説的本質，是希望教師能安貧樂道，安心拿着與自身的能力、學歷和付出不匹配的報酬。

“聖人”説的危害在於，它不僅於事無補，還轉移了問題的焦點。越苛待老師，要求老師做“聖人”，流失、跳槽的老師就越多，新進老師的質量就越差。沒錯，“你不幹，有的是人幹”。所以我們作為省會，居然許多老師招考筆試低於60分（文件要求是“綜合成績不低於60”所以即使筆試只考了四十多，面試給到九十就能過線）都招了進來。有人幹，但未必是你願意的那些“聖人”。恰恰相反，可能是做不了老師，就要進廠做廠妹的那些剛剛自考了個專科學歷的人，走上小學三尺講台。再自考一個本科，初中都能見着他們（我不是鄙視自考生）對此，難道要對他們呼籲“聖人”麼？

將心比心，誰願意把孩子交到高中都沒考上的老師手中？至少我作為師範生，更信任我們一本師範院校裏多才多藝，温婉可愛的女同學，我相信她們以一本的分數報了學前教育、小學教育，是為了一顆童心，而不是為了拿幼兒泄憤的。當然，絕不是説大中專畢業的幼師/小學老師就沒有責任心了，只是家長都是自私的，都希望孩子的老師能再好一點。

2.“全能”型教師

相對於家長的“聖人”期待，對老師的“全能”定位無疑更令人頭疼。所有一線教師都知道，教師的工作精力只能花有限的一部分花在教學上（一般不會超過一半）。那麼另外一半去哪兒了呢？在各種亂七八糟的檢查和事務上。

每節課都要寫教案，做PPT，開課、賽課、微課、教研、做各種檔案，迎接各種檢查——特別是衞生、安全等檢查，某些重點學校，採取外聘的方式請來專門的“檔案員”，而普通學校只能由老師兼職幹。這些，學生和家長是看不到的。

還有一個説法，就是“老師怎麼能只教書，不教做人”？不錯，教育局和社會都要求老師要“教書育人”，那麼問題來了，德育除了思品（現在叫道法）、政治老師，其它老師怎麼負責？我在這裏問幾個技術性問題：每一節課都有自己要講的知識點，都要寫成教案准備領導抽查乃至推門檢查，一節課只有45分鐘，我們拿這個時間出來教導做人道理，不會被説“上課不講知識點”嗎？學生打架了、學生早戀了、學生偷竊了……這該老師管嗎？然而老師只能管。一個老師少則教兩三個班級，多則四五個，管的過來嗎？管不過來。稍微冷落了，忽視了某位不起眼的同學的心理活動，又要被家長埋怨“不關心學生”。國家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開始“消除大班額”，倡導“小班化”教學，編制夠嗎？不夠……

對教師的“全能”定位，在現階段，是不切實際的。

批駁完兩個常見的錯誤看法，再結合現狀談一談為何會出現“把作業給家長改”。這個事情可能有多種原因，雖然我身邊是沒聽説這種情況，但是網上一直陸續有所耳聞，我想主要有這幾個原因。

首先是編制不足。編制不足導致的問題是師資不足。準確地説，是代課老師不足。我們這邊老師一般有這麼幾種：在編教師，通過全省統一招考招聘；合同制教師，即代課，通過區教育局統一組織考試，然後和教育局籤合同，再由學區分配；臨聘教師。師資還不夠的，校長自己找人籤合同，然後找財政報銷。

我父親是鄉鎮小學校長，學校裏有一半老師都是代課，編制根本不夠，每到開學，舊代課積累了經驗，往往跳槽到輔導機構，或者考入其它地區的公立。他就要到處求人，求學區校長多分幾個專業對口大專生下來，然而因為學校只是完小而不是中心校學，分配到的合同制老師通常都是自考或者函授學歷。最慘的一年，高中畢業的也來做了臨聘。

這樣一來，產生的問題可太多了。

①代課老師瘋狂補課  代課老師沒有編制，也評不了職稱，發不了獎金。而去菜市場剔魚鱗都比做代課老師一個月拿2700好（我初中學的最差的同學，中專沒考上現在在工廠看倉庫，一天12小時，一個月3500），那麼他們圖啥呢？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父親和我説，在編教師拉學生補課他還會提醒一下，代課老師補課只要不是影響太壞（比如強迫補課），他管不了。因為你現在辭退了他，臨時再找人，根本找不到人頂崗。

②公職教師超課時上課  因為編制不夠又往往找不到人代課，導致公職教師工作量超標。我媽是中學老師，還是教研組組長，現在一個人教五個班，每天改作業改到十點多，還要籌備教研，她那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我爸氣的天天罵學校。

平心而論，在編教師的待遇差嗎？看地區而定。總體而言，不差。

我作為一名二級教師，每個月工資拿到手雖然只有三千出頭，但是

①學校提供宿舍，每個月省了房租

②學校提供食堂，教師一餐只要出3塊錢，兩葷兩素一湯，水平比外賣盒飯不差

③每個月450塊錢鄉村教師補貼，半年發一次

④每個月還有1300的公積金

⑤學校有操場，每天可以自己散步，跑步，空氣好，哪個小區有這待遇？

至於績效獎+物價補+其它小獎，一年也有兩萬多。算上公積金，一年有七八萬了。

那麼，是哪些老師待遇差？是臨聘老師。

是什麼造成在編老師工作量大？是繁瑣的檢查，是超課時工作。

你能指望一個函授本科代課（這意味着幹一年沒一年，學校可以隨時不續聘）兢兢業業教學？我是不報指望。

教五個班的老師能每天改250份卷子嗎？能，我媽可以，所以她神經衰弱。但是你能指望其它超課時的老師也這樣嗎？

所以，無論是沒責任心的代課把作業給家長改，還是教不過來的小學老師的無奈之舉，都有其深刻的現實原因。我本科的同學，真有那種“聖人”，做了整整兩年的小學老師，最後還是想辦法調去城區了。問她，為何？答曰：你見過一個學中文的老師還要教鄉土、教科學、教書法，一週24課時（超過一節課發15塊補貼）甚至三千工資還要捐幾百塊扶貧的嗎？

除此之外，還有第一個重要原因：公立人員向私立大量流動。

那有人説了，不至於啊，不是都説公職老師輕鬆，培訓老師累嗎？可是——輔導老師真的累嗎？

如果不是家裏強烈要求，我會選擇做培訓機構教師

當了公職老師之後，我的收入水平還不如讀大學的時候做家教。我在廈門讀大學的時候，從一開始就做家教（沒辦法，家裏給的生活費少）大一到大四，時薪一直在漲，到畢業的時候漲到時薪100。（在我榕城，由於公立教育遠不如廈而學生數遠超鷺島，導致輔導工資比廈門還高，一小時150的都有）

即使不談收入，輔導老師還有這麼幾點好處：

1.不用聯繫家長。輔導機構一般有專門的“學管師”，即專職溝通家長的，一般禁止學科教師私自聯繫家長，怕你把學生偷偷帶出去補課，這樣機構就沒辦法抽成了。

2.不用改作業。我記得大四做學科輔導的時候，一次課2小時200塊（這是我大四的價位——有經驗的師範生的價位）。基本上是講授50分鐘，休息10分鐘，學生做題30分鐘，再講30分鐘。其中學生做題的這30分鐘，就用來改他上次課的作業。

3.不用做各種學校材料。

我現在每天溝通家長要花1小時以上，很多時候還是家長主動打電話過來，一聊就聊個沒完，我只能要求家長固定在6點到8點這個時間，打我電話。

做教案，ppt，學案，1小時左右。

改作業要3小時以上（2個班100人的閲讀、優化訓練和課堂練習），而這些都屬於不算課時的“分內”工作。

至於做材料，這個要看有沒有檢查，作材料的活兒有沒有分配到自己身上。如果有，忙個通宵也是常事。

而在機構裏，這些都不用做。

不僅時間省了，硬件條件還好。新東方、學而思和快樂學習，教室裏都有空調，A4複印紙隨便拿，隨便打印。而我們學校，打印室老師八點才上班，我語文課都是早上第一節課，八點都上課了。最無語是打印還要“樣紙”，“樣紙”只有行政辦公室才有，然後每次打印都要去副校長室排隊，效率真實低。每個老師用的A4紙還要申請，用的多一點總務還有意見，我都是自己花錢買。

讀大學的時候，我不用額外時間改作業，不要溝通家長，週一到週五不工作，週六周天每天工作8小時（其中至少2小時是改作業），一個月收入六千多。

而現在，週一到週五每天六點半起牀，七點半到班早讀，連着中午工作到下午六點，才能保證“不把作業帶回家”（八小時工作制是保證不了了），六點到八點接家長電話，八點以後的時間才是自己的。週五晚上教研會，週六改100份作文寫評語，周天不工作。一個月收入四千多（含公積金）。

哪個更輕鬆？

體制內的升職路線是：二級、一級、副高、正高

輔導機構的升職路線是：一對一教師、小班教師、中班教師、大班教師（這只是籠統的説法，實際上很多是按照星級或者抽成比例分級）

而每一個層級，輔導機構的收入都是公職教師的數倍，越往上差的越多。當你意識到你一節超課時補貼15塊的課在市場上價值一兩百的時候，難免有些怨言。（事實上，就算福三中這樣的名校，也有名師被快樂學習這樣的大機構挖走），而教育連鎖集團甚至能開出年薪五十萬來挖名校長。

無論是我們省會，還是下面的地級市（我去過其它地級市支教，漳州和三明），都有公立老師流動到私立的情況（例如漳州立人就挖了很多漳州一中的）。而這一流動，無疑加劇了

①代課老師瘋狂補課

②公職教師超課時上課 

由此引發的更可怕的後果是：新進師資越來越差。招不到人，只能降低標準；標準降低了，進來摸魚的就多了，教學質量更無法保證了。家長看到老師摸魚，只能一邊上網罵老師，一邊送孩子去補習班。補習班一多，機構有錢了，繼續招收應屆生、從學校挖人了………

從“老師安排家長改作業”這個事情裏，我們看到的現象，是“老師不改作業了”，是“老師一代不如一代了”，是“老師沒有責任心了”。我們沒有看到的，是“編制不夠，老師超課時工作，改不過來”，是“臨聘制老師幹一天少一天”，是“有能力的老師意識到自己勞動的市場價值後，有所動搖了”。

然而，網上還有人呼籲“愛乾乾，不幹就走，少發牢騷”。我問一句，我可以走，我走了去拿高工資了，有人頂我。“我們”這新一代教師走了呢？誰來頂呢？五年專來教中學嗎？

這個情況是無解難題，教育局解決不了，老師也解決不了，家長更解決不了。也許編制問題和待遇問題，都是發展中的問題，要依靠發展來解決；那麼也請大家多一點耐心吧。

順便一提，我從來沒讓家長改過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