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育川:美中關係——在政治與經濟領域的較量(二)
本文為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黃育川《美中關係——在政治與經濟領域的較量》一文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請點擊鏈接。
【翻譯/觀察者網馬力】即便人們不再高度關注人民幣匯率問題,美國和歐洲民眾的憤怒情緒仍然高漲,他們認為是全球化導致自己國家的製造業工作崗位不斷向中國、墨西哥等發展中國家流失。特朗普總統及其經濟顧問尤其強烈主張這一觀點。
美國人的失業焦慮症導致美中之間的貿易和投資關係持續緊張
美國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減少與中國之間的關係並不十分密切。其實,美國製造業工人在總就業人口中的比例很久之前就開始下降了,美國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數量在1979年達到頂峯,此後開始逐漸減少。美中雙邊貿易額直到本世紀初才開始出現大幅增長,而在這個時間點之前美國製造業崗位的數量早已開始下降。
造成美國製造業崗位流失的是一股強大的力量,科技進步以及生產力的發展是這股力量的核心部分,某一個國家或某一位政治人物是沒有能力對這股力量施加任何影響的。
雖然技術擴散和中國的大量廉價勞動力也是不容忽視的因素,可是若中國不能成為美國製造業轉移的承接地,印度和越南等廉價勞動力充裕的國家同樣有能力扮演這一角色。當然,這一轉移過程可以被控制得更温和些,但試圖以貿易壁壘或限制移民等措施來阻止這一進程將是徒勞的,這將對所有國家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福利造成負面影響,而以為提高關税就能使那些工作崗位回到美國的想法也是過於簡單的。
為什麼人們大多認為美國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流失是中國造成的呢?原因在於當這一進程發生的速度和規模引起人們的注意時,中國正逐漸崛起為東亞地區製造業的中心。
其實,隨着近期東亞國家貿易盈餘的規模有所縮小,美國製造業工作崗位流失的狀況已經發生了變化。與人們一般印象不同的是,近期美國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數量實際上是有所增加的。美國對華出口已經帶動了就業率的提高。據美國商務部的數據,從2009年到2014年,美國對華出口為美國創造了35萬個就業崗位。
與美國的情況形成對比的是,中國製造業工作崗位的數量卻在減少。10年前,中國工人的薪資水平並沒有比越南或孟加拉國的水平高很多,而如今前者已是後者的幾倍。
然而,當下的現實在於,美國和歐洲的中產階級人口正逐漸萎縮,所引發的沮喪情緒不可能僅僅因為受到關於全球化好處的宣傳就得到平息。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很多人淪為失敗者,而且很難再獲得翻身的機會。此時,我們的政治家最應該做的是在不排斥全球化積極面的同時盡力滿足人們的利益訴求,而不是像身居華盛頓的白宮顧問們那樣,總是習慣性地對中國進行指責。與此同時,中國也應該對自身經濟結構調整在西方所造成的影響給予更多關注。
美中之間的投資關係
在美國,人們普遍認為美國公司在華大舉投資是很多美國人失去工作的原因。由於美中兩國是全球排名前兩位的經濟體和貿易國,這使得上述觀念在人們心中更加根深蒂固。
然而實際情況與此相反,根據聯合國貿發會議(UNCTAD)的數據,在過去10年裏,美國對華投資僅佔美國全部對外投資的1%至2%,中國對美投資僅佔中國全部對外投資的2%至3%。
當然,考慮到很多投資是通過“避税天堂”進行的,這些數據與實際投資額相比還是有差距的(由於有相當一部分外國投資是通過“避税天堂”進行的,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實際投資額比統計數字略高,但具體高多少是難以統計的。不過,在統計投資額時,世界上每個國家都難免受到“避税天堂”因素的影響。因此相對來説,與歐洲國家或其他主要東亞經濟體相比,美國對華投資仍然是不多的——原注)。而在日本、韓國等國家的歷史累積對外投資中,對華投資佔20%之多。

圖四
作為參照,我們再看一下歐盟的情況。歐盟的經濟規模約為18萬億美元,歐盟與中國之間的貿易規模約為5000億美元,在這兩個數字上,美國與歐盟相比是很接近的。在過去10年裏,平均每年歐盟對華直接投資額是美國對華直接投資額的兩倍,而10年前,歐盟和美國在對華投資額上的起點是相同的(見圖四)。與此相似,中國的對歐直接投資額比對美直接投資額要多得多。那麼,與歐中之間相比,為何美中之間沒有發生那麼多互相直接投資活動呢?
眾所周知,歐盟內部有很多全球著名的製造企業。據美國商業諮詢機構榮鼎集團(Rhodium Group)的一份報告,在2008年至2011年期間,在製造業和服務業兩個領域,歐盟對華直接投資額是美國對華直接投資額的兩倍。雖然中國的市場規模龐大而且仍然有着巨大的擴張潛力,但與其人口規模相比中國的自然資源藴藏量是相對匱乏的,中國的外資政策是嚴苛的(尤其在美國的優勢領域),而且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仍然不夠嚴格,這些因素導致美國對華直接投資數額一直維持在較低水平。
不過,即便考慮上述因素,問題仍然未能獲得解答。歐盟的資金在進入中國時也面臨相似問題,可為何在對華直接投資額的增長方面,歐盟比美國要快得多呢?
歐盟、美國對華貿易模式(Trade Patterns)的不同導致兩者對華直接投資活動的差異化
從2004年到2013年,美國對華出口額增長了近三倍,達到了1200億美元,但這個數字仍然落後於歐盟、韓國和日本,其中歐盟居第一位。2014年,歐盟對華出口額突破了1640億歐元,這意味着歐盟在製造業方面的優勢與中國的市場需求之間存在着更高的匹配度,而美國在製造業領域並不具有歐盟的優勢。
在歐盟向中國出口的商品中,機械設備和交通工具佔據主導地位,此外以高端個人消費者和工業企業為客户羣體的高檔產品也佔據一定比例。這意味着,上述出口商品所涉及到的產業需要在中國市場上進行營銷活動並提供相關服務,當情況允許時,歐洲公司還會在中國當地設立生產基地。上述這些活動都需要歐洲對中國進行直接投資。

圖五
與歐洲形成對比的是,在過去15年裏,美國對華出口商品中排名前幾位的分別是榨油用農作物和穀物、航空產品以及可循環利用廢物(主要是廢金屬、廢紙等,這一點令人十分吃驚——原注),具體數額見圖五。這些對華出口產品中沒有一項需要美國對華進行直接投資。出口食品和廢物不需要進行直接投資,這一點是容易理解的。可即便在航空產業上,美國波音公司也並未積極在華開設工廠,而其歐洲的老對手空中客車公司早在2008年就已在中國建立了飛機制造中心,而且隨着中國航空市場的發展,空客公司一直在擴大中國當地的生產規模。
美國對華汽車整車出口直到近幾年才出現了顯著增長,而這一現象的出現令人十分意外。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中國從美國進口的汽車大多來自奧迪、奔馳等歐洲知名汽車品牌旗下的SUV車型。自然,這些汽車產品所帶動的相關直接投資也來自歐洲,而非美國。
歐盟和美國各自與中國的貿易模式勾畫出了兩者對華出口商品構成與各自對華直接投資之間的關係。
**中國國內市場對製造業相關產品的對華出口和投資是非常歡迎的,而歐洲的優勢恰好迎合了中國市場的這一需要;與此同時,中國對服務業的限制使美國在該領域的投資活動受到了抑制,而美國的優勢恰恰是服務業,尤其是IT服務業和金融服務業。**2014年,美國服務產品出口中有19%來自知識產權的授權使用費,而同期在歐盟這一比例僅為6.4%。此外,在美國服務產品出口中,有12%來自金融服務業,與之相比,歐盟的這一比例僅為8.6%。
在眾多經濟領域中,服務業是中國對外國直接投資管理最為嚴格的領域,尤其是交通、移動通訊、法律、保險、金融以及銀行服務等高價值的服務業領域,而上述領域恰恰是美國和歐洲公司最為感興趣的。中國似乎最終意識到了該問題的重要性。2016年1月,中國官方下達了關於在金融、通信、教育等幾個領域放鬆外國投資管制的文件,而“百日計劃”也包括允許更多美國金融公司在華開展業務,這其中就包括信用卡公司。不過,這些政策變化需要多久能夠落實仍很難確定,從2017年7月舉行的美中全面經濟對話中,我們也能夠觀察到這樣一些跡象。
**導致美國對華直接投資落後於歐盟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在中國外資工廠的生產過程中,歐盟所投入的價值是美國所投入的兩倍。**在蘋果等美國公司的生產過程中,很少有來自美國的對華直接投資參與進去。雖然蘋果產品是在中國大陸生產的,但實際負責生產的企業卻是來自台灣的富士康公司,該公司才是直接投資中最大部分的提供者。因此,雖然大多數美國人都認為蘋果公司一定在中國有大筆投資,可實際上情況並非如此。
更進一步來説,很多在中國有一定知名度的美國公司(如快餐品牌和連鎖酒店品牌)都是通過特許經營方式進入中國市場的。這些美國公司並不實際擁有那些當地的加盟商,他們只是從中收取特許經營費用,當然美國公司也提供一些加盟商所需要的產品。因此,這些美國強勢商業形象出現在中國街頭並不意味着美國在中國有着大筆的投資。當然,也有人認為這些美國商業符號出現在中國街頭本身就具有無形價值,這種無形價值是以美元計算的投資額所無法體現的。
總的來説,美中貿易關係的結構決定了在對華直接投資方面,美國無法與歐盟相比。不過,如果中國在投資體制上有所放鬆並在高價值服務業領域作出對外國投資者有利的政策修改,那麼形勢就會有所改觀。
政治與安全敏感性對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的影響
在對待中國日益增加的對外投資活動時,美國和歐盟的政策也有所不同。除了一些互惠的或互補的貿易領域之外,不應忽視的一項基本事實在於,歐盟的確比美國更願意接納來自中國的投資。
目前,中國對歐洲的直接投資總額已經接近對美國的兩倍。分水嶺出現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詳見圖六),在那之後的每一年裏,歐盟所獲得的中國投資額幾乎都是美國所獲得的幾倍之多。當歐元區出現危機時,中國對歐投資在刺激下出現了顯著的增長。不過,當美國遭受金融危機重創時,我們並未看到中國對美投資出現類似的增長。

圖六
對於中國公司來説,歐洲市場比美國市場更容易進入,原因在於中國公司在歐洲尋找合作伙伴時,選擇面比美國要更寬。當然,你可以稱之為中國的“分而治之”(divide and conquer)戰略。當某個歐盟國家拒絕了一家中國公司的投資活動時,這家中國公司還可以通過願意接納其投資的另一個歐盟國家進入龐大的歐洲市場。雖然中國公司同樣可以與美國國內各州展開類似的單獨合作,但鑑於美國公司的抱團屬性(agglomerated nature)以及影響力無遠弗屆的聯邦政策,中國公司的投資活動在美國的確比在歐洲面臨更大的挑戰。
美國在國家安全方面的顧慮也會對中國公司的投資活動造成影響,中國資金進入美國時會受到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的審查,以便確定這項投資活動是否會觸犯反托拉斯法或對美國的國家安全造成不利影響。
雖然中國對美直接投資僅佔美國接受的外國直接投資的很小的一部分,但中國公司的投資活動受到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拒絕的案例數量卻佔到了全部案例的25%,在受到美國外國投資委員審查的投資活動國別名單上,中國在數量上名列第一位。由於對中國國有企業抱有戒備心理,美國對中國公司的在美投資活動存在着特別的安全顧慮。
與美國對中國國有企業對美投資鮮明的負面態度形成對比的是,其實大部分在美國從事投資活動的中國公司是私營企業。即便如此,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此前對中國國有企業投資活動的拒絕態度,在吸引規模較小的中國私人資本時也起到了負面的作用。根據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2015年向美國國會提交的一份報告,在對美直接投資額方面,中國在所有國家中名列第十四位;在遭到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拒絕的投資案例數量方面,中國在所有國家中名列第一位。
中國在高科技領域的投資活動尤其引發了美國在國家安全方面的擔憂。在這方面,作為一家通訊技術企業,中國的華為公司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雖然歐盟對這家公司在歐洲的投資行為持開放態度,但美國出於國家安全的考慮,拒絕了華為公司在美國的投資擴張行為。美國眾議院情報委員會(the House Intelligence Committee)曾建議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拒絕華為和中興兩家中國通訊類企業的一切在美併購行為,認為這兩家公司可能會“對美國國家安全利益造成威脅”。
華為公司幾乎已經被排除在美國市場之外,不過這家公司在歐洲的運氣要好得多。雖然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都追隨美國以網絡安全為由將華為公司擋在國門之外,但英國的策略卻有所不同。英國設立了一個特別的檢測中心對華為通信設備進行檢測。在這個中心裏,英國工程師和華為工程師一起工作,以確保華為通信設備滿足英國設定的安全標準。目前,在歐洲、中東和非洲,華為移動通信設備已經佔有25%的市場份額。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華為在北美的市場份額還不到3%。
美中之間就“雙邊投資協定”(BIT)已談判多年,可以預見特朗普政府對任何鼓勵美國公司對外投資的協定應該都是牴觸的。然而,對於很多已經或希望在中國開展業務的美國公司來説,促使中國外資政策鬆綁將帶來大量商業機會,而這將進一步為美國國內創造更多的工作崗位。從這個角度來説,推動兩國間“雙邊投資協定”的最終簽署應該是特朗普總統的優先工作目標。
若美中兩國不能就“雙邊投資協定”達成共識,即便雙邊貿易問題不再引起麻煩,在未來幾年里美中之間的經濟緊張關係也將持續加劇。近期,一項針對已經在華開展業務的美國公司的調查顯示,他們最大的憂慮來自北京致力於推動“自主創新”(indigenous innovation)的一系列政策。出於國家安全的考慮,外國公司在很多技術領域都被排除在中國的這一發展計劃之外。
在外界看來,中國在發展自主技術方面十分積極,因為新技術可以幫助中國有效應對日益上漲的人工成本和日益萎縮的勞動力規模,而且中國已經採取了諸多措施以確保該目標的實現。西方政府及商業機構曾提出警告:中國政府的任何歧視性政策都將對以中國為目的地的外國投資帶來不利影響。當這一切發生時,美中兩國各自國內的政治環境已經制造了一種可能性:若不能細心呵護,美中雙邊關係將走入歧途。
對未來的預判
在過去10年裏,某些鄰國與中國之間的關係日趨緊張,這些國家希望美國能夠在該地區扮演更加積極的角色,其中包括更加明確的軍事存在,而且這正是美國高調的“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應有之義。在這一地區,很多國家對美國為他們提供強大安全保護的時代懷念不已,當年他們正是在這樣的安全環境中走向繁榮的。
在不久的未來,外交政策可能導致緊張局勢日益加劇。如果中國無法對朝鮮施加足夠壓力以阻止其發展核能力,美國將十分失望;此外,南海地區的海上突發事件也可能是導致衝突爆發的引信。美中之間還可能由於美國在經貿領域變得更加咄咄逼人而使矛盾激化,問題可能出現在進口鋼鐵製品領域,美國還可能對WTO展開遊説以阻止其給予中國市場經濟地位。
如果希望美中關係獲得可持續的改善,兩國的政治環境和經濟環境的改善都是必要的。如果美國經濟能夠恢復活力、實現更加強勁的增長,那麼美國的政治家們也好、普通民眾也好,他們便都不會再將中國視為美國國內經濟問題的製造者。與此相似,中國若能穩住經濟減速的局面,那麼它便更有可能在貿易和投資領域放松管制。對美國來説,有必要認識到,北京提出的“新型大國關係”對於加強美中雙邊互信並非毫無意義。美中衝突是否會加劇呢?兩國關係能否實現緩和從而使亞洲繼續保持繁榮穩定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全文完,觀察者網馬力摘譯自美中政策基金會2017年10月出版的Washington Journal of Modern China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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