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打通了“中、西、馬”的世界第一人)王德峯:馬克思學説的當代命運_風聞
末那识-学以养识,以识统学。(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2019-04-23 22:10
按:王德峯是我視野所及中打通了“中、西、馬”的世界第一人。踩在他所“照着説”和“接着説”的各種學説的巨人肩膀上,我方有如今的思想層次和境界——如果説還算有一點點水平的話。前文“打蛇打七寸、降維打擊:指出《什麼是科學》中未曾考慮、也不能解釋的新問題”、“以“手撕菠蘿”來理解馬克思“沒有商業和工業哪來的自然科學””就是來自從王老師那學到的東西的啓發。
王德峯:馬克思學説的當代命運
來源:當代哲學網 作者:王德峯 發佈時間:2006-06-26 22:19:52 編輯: 點擊次數:
由於近年來人們對當代哲學與近代哲學之間的區別有了更為明確的認識,在近代哲學的框架內解釋馬克思學説這一歷來的做法,已成為一個不應再被忽視的問題。儘管人們一直強調馬克思完成了一場哲學上的變革,但是對這場變革的解釋本身往往正是對變革的遮蔽。當然,這種情況也符合解釋學原理:一切對於思想文本的解釋都依存於時代的生存條件本身所形成的境域。對馬克思思想的深入認識,同樣需要現實歷史進程提供出使之成為可能的境域。
現在,這種境域業已形成。特別是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痛苦之後,西方思想界普遍意識到了近代啓蒙思想的抽象理性主義傳統與當代文明的根本病症之間的本質關聯。這就從根本上激發了對西方整個哲學傳統本身的批判。正是這種批判成了現今西方主要哲學派別的靈感之源。我們可以列舉當代西方重要的思想家,如胡塞爾、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福柯等等,他們無一不是從自己與哲學傳統的批判性關係處入手來闡發自己的新見解。
西方哲學傳統正在經受深刻的反省。在海德格爾看來,哲學已經終結,它終結於當今科學。其實,不僅是當今科學,而且是當今世界的日常生活原則,都意味着傳統的知識論路向上的哲學之完成。當哲學如此這般地完成自身之後,近代意義上的“真理事業”便隨之消失。我們應當為之感到遺憾還是慶幸?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分歧很大,關涉對當今世界的基本評判,關涉對於“真理”、“人類歷史”、以及“社會進步”等的基本認識。這些根本問題在當代哲學的重要作品中都作為未曾得到過真正解決的問題而重新被追問,這便意味着傳統哲學正在其根基處經受着考問。特別是,一旦談及真理,是否就必定會陷入所謂已經過時了的“宏大敍事”、“解放話語”?但是,倘若棄絕一切有關真理和解放的敍事與話語,哲學又當何為?哲學是否僅僅應當為今日科學的進展作鞍前馬後的效勞?就像哲學曾經是神學的婢女一樣,它現在應該是科學的婢女?凡此種種疑惑,都證實了哲學在今天的危機。
在此情境中我們會想起馬克思早在1845年説的那句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這句話如今愈益得到關注與思考。在這句話裏,“哲學家”是一個貶義詞。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也曾説道:“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不管我們對這些話的理解如何,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一個半世紀前,馬克思已對西方哲學傳統採取了某種根本的批判態度。至於他的批判的真實結果是什麼,以及在其結果中預示的是哲學的一種怎樣的命運,這正有待於今人對其學説的境界及其在人類思想史上的意義再度進行深入的研究。
今人之研究不會憑空進行,總是有所依傍。依傍有二,一是由今天的時代狀況本身所表明的人類處境,一是這種處境在哲學中所獲得的表達,而這種表達正是“當代西方哲學”。
兩種依傍缺一不可。我們不能把馬克思的學説僅僅當做西方哲學史上的一段來考察,僅僅把它看成是西方思想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已經逝去了的界標。這種看法之所以錯誤,其理甚明:馬克思的哲學思想與對資本主義的存在論批判不可分割,而資本主義始終還是當今人類的基本的生存條件(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之主題正是指明這一點)。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在今天所造成的人類處境在哲學層面上所獲得的反映,不可避免地以哲學危機的形式出現,或者應當更直截了當地講,哲學危機本身乃正是當代人類處境之哲學的表達。以此判斷當代西方哲學的基本性質及其歷史根由,當不會有錯。
上面的討論,已從一個基本的方面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正是從馬克思思想與當代哲學危機的關係當中,可以確認馬克思學説在當代在場。這一判斷根據如下兩點。其一,馬克思的哲學變革及其成果“歷史唯物主義”本身即預言了今日哲學的危機,因此,沒有任何理由把馬克思的學説置入西方哲學近代傳統的內部,對之作近代範圍內的詮釋。其二,馬克思的思想提供了考察和理解整個西方哲學傳統之瓦解的一個不可忽視的視域。因此,對馬克思學説的當代研究必須包含與當代西方哲學的對話。
薩特曾坦率地承認馬克思主義是當今唯一不可繞開的哲學。他在其《辯證理性批判》中説:“我常常看到,一種‘反馬克思主義的’論據只是馬克思主義以前的一種觀念的表面更新。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所謂的超越,在最壞的情況下是回到馬克思主義以前的時代,在最好的情況下則是重新發現一種已包含在人們自以為超越的哲學中的思想……無需讓一種活的哲學去重新適應世界的進程;它會通過千百種首創性的特殊探求,自己去適應世界的進程,因為它和社會的運動是一回事”。①不能不承認,薩特所言頗為深刻。
至於海德格爾,儘管仍把馬克思置回到黑格爾主義的範圍之內,卻同時也承認馬克思對異化的思考是深入到了歷史的本質性的一維中去了。②海德格爾所謂“歷史的本質性”,是指人類生存的歷史性是形而上的學説或宗教的本質淵源,而不是倒過來。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歷史觀點是在存在中指認事物的“歷史性”,“比其餘的歷史學優越”。如何理解海德格爾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矛盾態度,不是我們這裏的話題,但是有一點仍是清楚的,那就是,海德格爾與馬克思都有一個關於歷史之基礎的非知識論立場。這是應當引起我們重視的。這一事實有兩個方面的意義。其一,它表明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本身要求哲學革命。其二,海德格爾通過對形而上學傳統的批判來解釋歷史(歐洲歷史),對於我們清洗形而上學思維模式對歷史唯物主義存在論視域的遮蔽,是一個重要的啓發。
人們或許會認為,薩特對馬克思學説的高度評價、以及海德格爾對歷史唯物主義境界的部分肯定,都只屬於個別哲學家的看法,沒有普遍的意義和本質的重要性,不能以此為據來説明馬克思學説與當代西方哲學有着相同性質的論域。對於這種懷疑,我們只需指出在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知識的本性和根基所作的深刻探討,也就足夠了。
知識的存在論性質問題,是當代哲學的焦點。馬克思在上述手稿中有一段話雖然是針對黑格爾哲學而説的,但在根本之點上概括了西方哲學傳統因其知識論路向而導致的虛無主義病根。馬克思寫道:“意識的存在方式和某個東西對意識説來的存在方式,這就是知識。因此,只要意識知道某個東西,那麼某個東西對意識説來就產生了。知識是意識的唯一的、對象性的關係。———意識知道對象的虛無性,這就是説,意識知道對象同它是沒有區別的,對象對它來説是非存在”③。馬克思在這裏所揭穿的正是在整個知識論傳統中的存在論思想:全部對象世界由於在根本上從屬於意識所給予它的知識規定,它因此就在存在論上是虛無的。但對象世界同時又是意識領域要證實自己的存在就必不可少的。因此,如果問:這個被虛無化、卻又無法對之徹底拒斥的對象世界,究竟是什麼呢?回答應當是:它正是胡塞爾晚年所發現的“生活世界”。在“返回生活世界”的口號中,胡塞爾即使不承認,也因他自己的嚴謹的現象學原則的貫徹,走向了對意識自身的存在論問題的思考。
由於生活與意識之間的關係在西方哲學傳統中始終不能不是對象世界與知識領域之間的關係,那麼,未被知識對象化了的生活,就始終只能處在意識之外,即,生活世界不可能是意識的對象,因為“知識是意識的唯一的、對象性的關係”。
這樣,就有兩個尖鋭的問題不可避免地要在當代思想中被提出來。第一個問題是,由於被知識所放逐了的生活無疑同時即是意識自身的界限,那麼,意識如何能在這一界限上依舊堅持自己作為“知識”的無限性呢?第二個問題是,這個突破了意識領域的生活世界與意識領域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
只要我們認真思量一下全部當代哲學,就能發現,它的各種派別、各種思想路線、以及各種各樣的論題,其核心的焦點其實都是由上述疑問所引起的“知識問題”。這是當代哲學危機中的知識問題,就其問之所問及問之所向而言,都已不再是近代哲學中的認識論問題(即主、客體關係問題),而是在根本上關乎存在論,關乎哲學本身的立足點。它在根本上撼動了西方哲學傳統。
應當從這個動搖了西方哲學傳統的當代知識問題出發,考察和領會馬克思所發動的哲學革命。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表述這場革命、並進而引發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之作。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中,一種新的存在論視域已經打開。在這種新的存在論境域中,一個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問題是:“意識”如何面對並且表達那決定了它自身的“生活”,倘若它不想把“生活”在意識的先驗結構中虛無化為“對象”的話?
這一問題由於歷史唯物主義而首次被彰顯出來,它同時也正是當代真正的“哲學問題”。正是在此問題上,應當全面展開馬克思學説與當代西方哲學的對話。
這裏有若干要點具有關鍵意義。其一,從存在論上看,“意識”在根本上是有限的,因為它是處在歷史過程中的現實個人的意識(“他們的意識”)。其二,“生活”是人的生活,而“人”不是一種抽象的、與世隔絕的形而上的主體 (這種主體只在自己的意識內部生活)。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生活”概念之存在論的意義,正在於它之突破意識的內在性。其三,“生活”是歷史的,而“歷史”乃是可以經驗地觀察到的物質生活條件的發展過程,而“真正的知識”的可能性(即“意識”去表達“生活”的可能性)即是這個發展過程本身的可觀察性。其四,“歷史”的可觀察性,規定了由意識所做成的知識本身的歷史性:這種知識的前提、方法、內容都在“人的實際發展過程”所形成的歷史的“物質生活條件”中產生出來,是對“物質生活條件”本身的當下性質及未來趨向的表達。這就是“真正的知識”,因為它描述了“能動的生活過程”,也因此它自身在根本上從屬於這一過程。
上述四個要點無一不在當代哲學的基本論域之內。正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開啓了這些論域。歷史唯物主義首次展現了當代的“思想之事情”的本質淵源,提供給我們一把去領會當代西方哲學之根本旨趣的鑰匙。當代現象學運動的實質在於清除對“事情本身”的範疇遮蔽,以便能夠把握到人與世界的原初關聯(對物質生活條件的觀察正要求一種“現象學的觀看”);當代解釋學方法的目標則是要指認一切知識在其淵源處的歷史規定性,以便能夠深入到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中去; 至於解構主義,更是試圖直指知識構成本身的前邏輯的要素和關係。凡此種種,都與歷史唯物主義之描述“能動的生活過程”這一新的“知識理想”直接相關。
歷史唯物主義的“知識理想”之能否實現,是一個關係到哲學在其當代危機中能否走一條出路、進而使現今一切科學返回其“歷史性”基礎上去的大問題。在此意義上,當代西方哲學諸重要學派的思想努力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這些努力一方面是哲學危機的表現,另一方面也是人類思想真正地回到自己的事情本身中去的先兆。在這一非凡的、事關人類文明前景的歷史性努力中,馬克思學説與當代西方哲學的對話,是其題中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