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海軍出身,讓我對中國和世界不抱有童話幻想
新中國70年,與中華5000年,有什麼樣的關係?
這是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70週年,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文揚在今年年初提出的問題。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有了持續至今的系列文章“70年對話5000年”。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如今專注政治、歷史研究的文揚老師,出身於海軍,還曾有多年海外生活工作經歷。這些過往,讓他在重新審視中華文明和新中國發展時,多了一些堅毅和寬廣視野。
本文系觀察者網國慶特別策劃“70週年·愛上中國”系列文章,本期嘉賓為“70年對話5000年”系列主筆、曾與共和國共波瀾的文揚。
【採訪/觀察者網 李泠】
·海軍出身
觀察者網:熟悉您的朋友都知道您是海軍出身,有過參軍經歷,能不能講講這段經歷?
**文揚:**我18歲高中畢業入伍加入海軍,青春歲月都是在艦艇上度過的。後來又上了軍校,畢業後回到艦艇部隊,後又調到司令部機關。那是完全不同的經歷和故事,一個問題之下回答不了那麼多。
觀察者網:從參軍到退伍再至今,您有沒關注過這幾十年間中國海軍經歷了哪些發展?
**文揚:**一直都在關注。在新西蘭的時候,有一次作為當地華人華僑又登上了當時到訪奧克蘭的中國海軍驅逐艦,感慨萬千!當時我以一個海軍老兵的身份給一起上艦參觀的朋友們講解各種武器裝備,很多人驚訝不已,因為他們只知道我是媒體人,寫很多時政評論,講很多歷史、政治、文化的東西,不知道我真正的專業其實是海軍。當然,幾十年過去了,今天的中國海軍早已不是我們當年那個裝備水平了。

2007年,“哈爾濱”號導彈驅逐艦曾受邀出訪新西蘭(圖/中國新聞網)
在我的去年出版的《人民共和國》一書中,專門有一段關於中國海軍的論述,世界上最強大的幾個海軍,都是霸權國家行使霸權的工具,歷史上沒有過“人民海軍”這個東西,就像沒有“人民金融”這個東西一樣,但是今天的中國,這兩個東西都有了,這是具有顛覆性的。
觀察者網:當海軍的這一段經歷對您以後觀察中國乃至世界有什麼影響?
**文揚:**應該是有影響。我在海軍的時候,走遍了中國的沿海地區,包括南海的西沙和南沙,也因為搞武器試驗去過中西部很多地方,西南地區去過很多次;這些經歷讓我知道認識和理解中國不是一個簡單的事。近幾年我首創了“廣土巨族”這個概念,用於概括中華文明和中華民族的唯一性;可以説,這個觀念在我頭腦中從很早就萌芽了。有些人寫中國,從文章中我就可以判斷出中國很多地方他們根本沒去過,或者根本不瞭解,眼界沒出幾個省和市。
另外,研究海軍需要研究世界上的海軍和海戰史,需要有世界眼光,而且還是從戰爭這種比較殘酷的、黑暗的角度看人類歷史;客觀説,這很有好處。看到今天很多學者,無論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都把戰爭這回事遠遠拋在了腦後,把血腥野蠻的歷史解讀為美好單純的童話故事,這很可悲。
我最近寫過一篇《贏得了戰爭,才贏得了工業化和經濟增長》,有些人不以為然,在我看來,他們的頭腦被西方經濟學裏那些虛假的“奧秘”、“訣竅”、“規律”塞滿了,以為幾個方程組就可以解釋甚至指導一個國家的所有經濟問題。對於有過很長從軍經歷的我來説,恐怕永遠不會陷入這種“童話經濟學”誤區。
·僑居海外
觀察者網:您是哪一年出國的?當時中國國內的狀況如何?為什麼要選擇出國?
**文揚:**2000年去了新加坡工作,在一家投資公司裏做顧問。當時中國國內的狀況已經是日新月異了,經濟發展很好,機會很多,出國的人已經不是為出國而出國了,只是正好有個不錯的機會,就出去了。
觀察者網:出國後,有沒什麼經歷讓您感到震撼?
**文揚:**常住新加坡之前,短期去過一些國家,發達國家去過美國和歐洲,發展中國家去過南亞和東南亞。第一次去美國時還是受到了一些震撼,美國城市中比較好的區居住環境很美,鳥語花香,整潔安靜;那時的中國城市還沒有根本上解決髒亂差的問題,道路塵土飛揚,空氣污染嚴重,城鄉結合部地帶垃圾遍地污水橫流。這個方面兩邊的對比極為強烈。但是在去過很落後的熱帶國家之後,又覺得中國還是大有希望的。

上海長江口30年演變
觀察者網:從國內外比較的角度,您認為中國當時和發達國家的差距主要在哪裏?
**文揚:**出國之前我在中國就走過很多地方,也讀過很多書,對於中國之巨大、之多樣、之複雜已經有了一些認識。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大輕易做中國與外國的兩兩對比,因為中國的一線大城市、東南沿海地區並不能完全代表中國;中國的中西部佔全部國土的四分之三,全部面積相當於12個法國;當人們説中國如何如何時,其實每個人所説的都只是他所認識和理解的那一小部分。
中國與發達國家的差距肯定是存在的,但並不是可以用簡單的兩兩對比來描述的。如果是韓國人、日本人、新加坡人,都沒問題,可以很容易拿自己的國家與英國、法國、德國去做對比、找差距,但中國人不能輕易這麼做。

文揚老師在多瑙河畔(作者供圖)
觀察者網:在海外回望中國,從哪一年明顯感覺到中國的變化?或者從您自己的心路歷程來看,有沒有哪一件特別的事情觸動您,開始重新認識中國?
**文揚:**2007年那一年應廣東省僑辦的邀請,我率領了一個新西蘭主流媒體代表團訪問廣東,一週時間走了深圳、珠海、佛山、廣州等多個城市;每到一個地方,我也嘗試從西方媒體人的角度觀察中國,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一方面是當時高速發展變化的珠三角,當地政府希望把自己最好的面貌展示給外界看;另一方面是當時正在積極發展與中國關係的新西蘭,當地主流媒體人,從他們的角度,以他們的方式,把他們看到的東西報道回去。我正好處在中間的位置上,兩邊都看到了,感觸很深。
觀察者網:最終為什麼選擇回國?期望回來後做些什麼,預期是否達到?
**文揚:**回國是因為我和寒竹老師合寫的《中國力》一書出版了,春秋研究院成立了,觀察者網也創辦了,多年來致力於的事業終於開始起步了。回國後除了一些家事,基本上就是在做春秋研究院和觀察者網的事,最近幾年又參加了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和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的工作。都是朝着預期的目標方向在做,很充實。
·新中國70年
觀察者網:一般會將新中國70年發展劃分為幾個歷史階段,比如前三十年和後四十年,再比如三大改造、文革時期和改革開放。在您看來,新中國的建設和發展,有哪些比較重要的歷史節點?在這些歷史節點上,您個人或親友有什麼經歷、見聞?
**文揚:**我個人親歷了文革時期和改革開放,對於中國這個國家,什麼運動是自上而下、什麼運動是自下而上、各自有哪些特點,都有深切體會。
至於歷史節點,還是那句話:中國太大,在一部分人看來是節點的標誌性事件,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可能沒什麼意義。比如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對於某一部分農民來説可能是天大的事情,因為終於不會餓死人了;再比如國企改革,工人下崗,對於某一部分工人來説也是天大的事情,因為“人剝削人”的社會又回來了;而這些天翻地覆的事情,對於那些並無切身關係的人來説,卻只有字面上的概念,如同浮雲。
當然也有很多關係到所有人的鉅變,在我看來,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的超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是一個歷史性的鉅變。主要不是看北上廣深的新機場、新地鐵,真正改變歷史的,是在貴州、雲南、湘西、湘南、川西、西藏、新疆、青海等,這些在歷史上長期脱離中央政府有效管理的地區修建起來的高速公路網和鐵路網。從大歷史的觀點看,這屬於“一夜跨千年”,從此以後,這些地區歷史上反覆出現的一些事情,再也不會重演了。


觀察者網:放眼世界,中國的體制無疑是非常獨特的。您如何看待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復興之路上的作用?
**文揚:**習近平主席説,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特徵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句話無法在西方政治學理論框架中得到解釋和論證,但是若放在中國歷史的延長線上看,放在中華政治傳統中理解,卻非常容易和正確。
中華政治傳統是獨特的,因為它是獨特的中華文明的產物。簡單説,天道、天命、天子、天下,這是一個自成一體的體系,這個體系在過去幾千年裏總得來説行之有效,因為從結果上看,中華文明既是唯一延續的文明,又是一個廣土巨族國家,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不可能輕易否定中華政治傳統的合理性和有效性。
但是這個傳統在近代以來遭遇了西方文明的衝擊,天下體系崩潰了,中國也成了列國之一,面臨救亡圖存和現代化轉型雙重任務。正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中國共產黨作為救國建國黨和工業化現代化黨應運而生了,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窮人版的現代化方案與中華政治傳統相結合,中國共產黨成功做到了這一點,這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觀察者網:改革開放初期,中國主要是向西方學習。2008年奧運會之後,似乎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自信起來,逐漸走出一條中國道路。您怎麼看這種國家心態的轉變?背後的原因可能有哪些?
**文揚:**中國向西方學習,並不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事;中國人的自信,也並不是最近十年的事;這樣來描述歷史,都是缺乏歷史感或故意割斷歷史的結果。人容易有錯覺,其中常見的一個錯覺就是總以為“歷史自今日始”,或者“歷史從我開始”。
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是從清朝末年開始的,向西方學習也是從那時開始的,在相當長時間內,學習的效果很不錯,在甲午戰爭之前已經形成了趕超歐美列強的勢頭。甲午戰敗是一個轉折點,接着又發生了八國聯軍大事變,簽訂《辛丑條約》,大清國就從世界列強的序列中掉下來了。戰敗不僅是割地賠款,同時還意味着現代化進程被打斷了,此後的歷史就主要不是學習和趕超,而是救亡圖存了。
應該説,即便是救亡圖存時期,真正的中國人,那些民族的脊樑,也從來沒有失去過自信,否則不會有後來的中華民國建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新中國建國後為什麼敢於實行獨立自主的現代化方針?敢於在工業化剛剛起步就提出“超英趕美”的口號?敢於在幾乎閉關鎖國的情況下提出“四個現代化”方案?如果沒有對於中華文明和歷史最深厚的自信,這是不可能的。

毛澤東和鄧小平這些領導人,時間越久越可以理解他們的內心,即使在國家處於最艱難、最困難、最孤立的時期,他們也沒有失去對於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自信心,否則他們不會做出那些超出常人想象力的重大決策。他們都是懂中國歷史的中國人。
·中國與世界
觀察者網:從“中國崩潰論”到“中國威脅論”,再到重新審視中國的國際角色,外界的認識也在不斷變化,但總有抹不去的偏見和傲慢。我們該如何對外解釋中國70年的改革和發展?
**文揚:**偏見和傲慢本質上是人性問題,不是國際政治問題,想要去改變,除非設法改變人性,光靠打嘴仗沒什麼用。
對外解釋中國70年的改革和發展,首先要自己能説服自己;説服自己不是靠話語技術,而是靠理論創新。西方的理論當然沒法用,但中國那些老的理論大多數也沒什麼用了,僵死陳舊,連自己都不信。理論創新不容易,因為中國太大,歷史太長,變化太快,不是簡單的理論所能把握的;中國研究院這些年做了很大努力,有了一些成果。
觀察者網:隨着國際上保守主義勢力的抬頭,現在政界和學界爭論的焦點之一在於未來將是自由世界秩序還是多元世界秩序,您怎麼看這個爭論?中國在其中處於什麼位置?
**文揚:**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今天的世界類似於中國歷史上的霸政時代;霸政時代不是列國混戰,它是指各國都看到了有個天下霸主的位子在那裏,於是出現眾多爭霸者,每個都躍躍欲試,所以出現了天下無一日無霸的現象;在爭霸者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就是各領風騷一段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場。今日世界的天下就是全球,爭霸者就是幾個世界強權,目前的霸主是美國,但霸主地位搖搖欲墜,老二老三一大堆,但大都內政問題纏身,有心無力。
中國不是爭霸者,中國是霸政時代的過來人,古代的春秋戰國時期、兩晉十六國時期、五代十國時期、近代的民國時期,經歷過很多次了。中國早已表明自己不稱霸,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命題,希望世界避免滑入征戰不已的霸政時代。所以,“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個大題目,是改變人類歷史走向的大題目。

2018年9月3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出席中非領導人與工商界代表高層對話會暨第六屆中非企業家大會開幕式並發表題為《共同邁向富裕之路》的主旨演講。新華社記者 姚大偉 攝
觀察者網:從全球治理的角度,中國70年的發展能為世界提供哪些借鑑?
**文揚:**簡單説,中國現在就是“發展主義”,用發展來解決政治經濟社會各種難題。但是在全世界範圍內,發展主義並未形成普遍共識,很多國家從政府到民眾都缺乏追求發展的強烈願望。
今日世界,落後的農業國還有很多,如何在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實現工業化、發展為先進的工業國,在這方面中國有很多現成的經驗;但是同時,中國的特殊性也有很多,其他國家難以複製;所以,可以説“中國道路”,但卻不能輕易説“中國方案”。
而即使説“中國道路”,我們自己也並沒有完全説清楚這條道路到底是怎麼走出來的;一些最基本的問題——例如在哪個歷史尺度上描述這條道路?本來可能的道路有哪些?最終的道路選擇是靠什麼做出的?其實也都沒有解決。
世界是個終極天下,歷史上沒有哪個國家真正明白終極天下是什麼,也沒有發展出關於終極天下的政治。在這樣的局面下,中國一邊做好自己的事情,一邊順勢而為即可。
觀察者網:您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有哪些期待?
**文揚:**從今年年初開始我在觀察者網上發了一個系列“70年對話5000年”,關於中國、中華文明、中華民族,有很多論述,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都在文章裏面了。以這些內容為核心,10月份中華書局還要出一本新書,系統地論述了這些問題,希望大家關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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