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的復甦:體温檢測與持續的焦慮 - 彭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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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蕩蕩的電車內看武漢。
攝影師:Gilles Sabrie 為彭博商業週刊在武漢郊區聯想的平板電腦和手機工廠,每個工作日,抵達的員工都要向主管報告,進行至少四次體温檢查中的第一次。結果會被輸入由員工設計的數據收集系統。任何體温超過37.3°C(99.1°F)的人都會被自動標記,觸發內部“抗病毒工作組”的調查。
該設施於3月28日重新開放,此前因新冠疫情停工超過兩個月,日常工作流程已完全重新設計,以最小化感染風險。在返回現場之前,員工必須接受病毒和抗體檢測,抗體檢測表明過去是否感染過病毒,並且他們必須在專用宿舍中隔離等待結果。一旦通過,他們返回工作時發現原本為六人設計的會議室容量減少到三人,曾經的公共餐廳桌子被豎直的隔板分隔開,上面貼有避免交談的提醒。到處都有標誌顯示區域最後一次消毒的時間,機器人在可能的地方被部署來運輸物資,以減少人員在不同地點之間的移動。電梯也是過去時代的遺物;現在每個人都必須走樓梯,始終保持與他人的距離。
在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主持所有這些措施的是齊月,他是總部位於北京的 聯想集團有限公司 在武漢的負責人。48歲的齊月,頭髮修剪整齊,身材健壯,在1月23日政府封鎖武漢與全國其他地區時,他正在中國北方的家鄉天津。直到2月9日他才回到家——他只能通過購買一張到長沙的火車票,懇求列車員讓他在武漢下車。現在他的工作是慢慢恢復工廠的運轉,同時強調警惕。他説,與防止病毒進入工廠相比,“我們能交付多少生產量是其次的。”
齊月是武漢數百萬試圖弄清楚在一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疫情後經濟和社會生活會是什麼樣的人之一。在某些方面,他們的處境還算不錯。湖北省的疫情在二月中旬達到了高峯,根據官方統計,現在幾乎沒有新的感染髮生(儘管其他政府對中國的數字表示懷疑)。但科學家警告説,新型冠狀病毒隱秘且頑固,疫情復發仍然可能,直到有可靠的疫苗為止。如何在重新點燃一個擁有超過1000萬人口的工業中心的需求與這種風險之間取得平衡,是一個艱鉅的難題——這是世界各國政府很快將面臨的挑戰。
到目前為止,武漢的答案是創造一種對倫敦、米蘭或紐約的人來説看起來完全陌生的“正常”狀態——至少在此刻。雖然日常生活大致恢復,但在從葬禮到在家接待訪客等一系列活動上仍然存在重大限制。在 中國強大的監控國家的支持下,即使是最簡單的互動也受到一個龐大的公共和私人監控基礎設施的調節,旨在確保沒有感染在幾個小時內未被發現。
但是,由於公民可以恢復到一月之前的生活方式,經過他們所經歷的事情,是否真的想這樣做還不清楚。購物中心和百貨商店再次開放,但大多是空的。餐館也是如此;人們選擇外賣。地鐵很安靜,但汽車銷售卻在增加:如果被困在交通中令人煩惱,至少這也是保持社交距離的。
齊認為他可能站在這次經濟重組的正確一方。隨着世界各地的學校轉向遠程學習,平板電腦的需求很高,而考慮到未來居家辦公的公司不太可能在技術預算上節省開支。自恢復運營以來,他已僱傭了超過1000名工人,使現場總人數超過10000人,生產線正在滿負荷運轉。
然而,他表示,他非常清楚,如果即使一名員工感染了病毒,工作將會迅速停止。“在與我的員工開會時,我總是告訴他們,‘不要放鬆,不要放鬆。’我們不能允許任何事故發生。”
中國近84000例確診的Covid-19病例中,超過80%以及約4600例確診死亡中超過95%發生在湖北,武漢是湖北的省會和最大城市。在習近平主席政府初期低估人傳人風險並未能防止醫務人員廣泛感染後,控制那裏的疫情需要巨大的努力。超過40000名醫生和其他醫務人員從其他地區被派遣來加強現有設施,並在10天內建立了野戰醫院,汽車和電子公司也被迫生產防護裝備。被懷疑感染的人被要求搬入宿舍和改建為隔離設施的酒店,只有在被宣告無感染後才能回家。
湖北是中國最後一個恢復日常生活的地區,限制行動的措施從三月底逐步解除,直到四月八日,距離疫情爆發已超過三個月。政府將這一時刻視為決定性的勝利——這是一個全面努力的組成部分,試圖將病毒的敍述重寫為共產黨勝利,與其在西方民主國家的災難性傳播形成對比。
四月七日深夜,人羣開始湧向武昌站,這是武漢三個大型鐵路樞紐之一。幾周以來第一班出發的列車,前往廣州,定於凌晨12:50發車,隨後是密集的發車時間表,前往中國許多主要城市。(武漢位於多個主要鐵路和公路交匯處,加上其工業實力,常常被拿來與芝加哥進行比較。)穿着黑色制服和醫用口罩的警察似乎無處不在。“掃你的碼!”他們對接近出發口的旅客大喊。中國為管理新冠疫情而開發的公私“健康碼”系統,託管在支付寶和微信應用上,但與政府深度關聯,為每位公民分配三種病毒風險狀態之一——紅色、黃色或綠色。這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具有明顯的濫用潛力。綠色二維碼錶示感染病毒的風險較低,是一般默認狀態,而與感染者接觸可能會觸發黃色碼和強制隔離。紅色則表示可能或確診病例。
城市之間的旅行需要綠色碼,儘管22歲的曾曉有了綠色碼並且感覺良好,但她還是對趕火車感到緊張。“如果我的體温太高,仍然有可能被攔下,”她在接近出發區時説道。在去車站之前,曾曉反覆檢查是否發燒,擔心即使稍微有點熱也會阻止她前往廣州,那裏是她工作的地方。“我已經快三個月沒見到我的貓了,”她説。她不必擔心。她的體温檢測正常,很快就能登上南下的火車。
另一位在第一天離開的乘客秦新安,26歲,自封鎖開始以來一直被困。他在湖北封鎖時正在武漢度假,向官員懇求也無法讓他上火車。到二月中旬,他靠在線貸款維持生活。“我每餐都吃方便麪,”他説。他最終在當地政府為無法離開的人建造的簡陋宿舍裏找到了牀位。他還在雷神山醫院找到了做零工的工作,那裏是為應對冠狀病毒患者而建的臨時醫院。他失去了在江蘇省一家制造機器人的公司的常規工作,因為他無法返回,現在正前往廣東尋找另一份工作並探望家人。他沒有告訴父母自己這段時間在哪裏;在他們看來,他是在外工作。“我不會告訴他們我在武漢,”秦説。
黎明破曉時,武漢小心翼翼地恢復了生機。理髮店是最早恢復營業的商家之一。道路明顯繁忙起來,工人們湧回市中心的辦公大樓。但這些新的自由感覺明顯是暫時的。在每個商場或公共建築的入口,保安手持體温掃描儀,準備拒絕任何體温過高的人。綠色碼,即使乘坐地鐵也必須出示,已成為這座城市最珍貴的財產,而這也是很容易失去的。僅僅在與後來被發現感染的人同時訪問某個建築,就可能使他們的碼變黃。而公寓小區仍然保留在報告病例時禁止居民離開的權利,就像封鎖期間一樣。
即使在第一個面對病毒的城市,經過歷史上任何公共衞生事件都沒有如此強烈的控制努力,危險依然很嚴重。“無症狀病例和輸入病例仍然是風險,”該市一家主要醫院及雷神山醫院的院長王興歡在後者關閉前的新聞發佈會上告訴記者。許多居民仍然易感。王的醫院對3600名員工進行了抗體檢測,結果顯示不到3%為陽性——這一結果表明“武漢沒有羣體免疫。”他説,保護人口的唯一方法是:疫苗。
儘管如此,武漢的商家仍然希望安全而迅速地恢復顯著消費。在城市全面恢復營業的前幾天,當地一家奧迪經銷商的銷售團隊聚集在一起進行日常會議。大約20名銷售人員都穿着深色西裝和口罩,整齊地站在超過一米的距離。隨着一位經理向他們簡要介紹當天的計劃,一位同事穿過人羣,噴灑消毒劑以確保全面覆蓋。“顧客可能不會好心地告訴你他們感覺不舒服,所以儘量不要把他們帶進店裏,”經理説。“如果可能的話,就在入口處和他們交談。”
在3月23日重新開放後,該經銷商每天大約售出七輛車,儘管有所有限制,但與去年持平。大多數是相對低端的車輛,例如A3,零售價格約為20萬元(28000美元)——這種車通常是家庭購買以補充更大、更豪華的車型。“人們不願意在武漢乘坐公共交通,”市場總監潘(要求只用姓氏)説。“他們也不敢通過滴滴通勤。”潘説,現在的重點是跟進那些過去對奧迪表示過興趣但尚未購買的人。他們可能準備好下手了。該經銷商希望擴大目前約150人的員工隊伍,員工們很快就會收到在封鎖期間錯過的工資。另一位銷售人員補充道:“這就像一場繁榮。”
然而,對於武漢的許多其他企業來説,情況卻完全不同。肖彬是武漢博源紙塑有限公司的國際業務總監,該公司生產一些看似平凡但至關重要的商品,這些商品仍然構成了中國工業的支柱。在他的案例中,他們生產一次性杯子,博源將其銷售給美國航空公司和日本零售商等客户。肖在一個破舊的住宅小區內的辦公室工作,穿着一件磨損的灰色西裝外套,搭配綠色襯衫,他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國際交易商。但當他展示辦公室裏裝滿他手工藝品的玻璃櫃時,他滿臉自豪,從經濟艙飲料的薄塑料杯到他曾嘗試但未能成功銷售給星巴克公司的堅固杯子。
疫情的最初幾個月對肖來説是一個挑戰,就像對武漢的每個人一樣。他的妻子現在退休,曾在協和醫院擔任醫生,該醫院是最早報告後被確認為冠狀病毒病例的醫院之一,她在1月中旬開始聽到同事們關於即將到來的危機的消息。肖回憶道,生病的居民“在寒冷的晚上10點排隊在協和醫院外”,其中許多人“是幾乎走不動的老年人”。“患者們真的非常迫切地尋求幫助。”在封鎖開始之前,他和妻子已經儲備了食物,但三週後他們開始用完。與歐洲和美國不同,武漢的防控措施使人們很難離開自己的建築,甚至連買菜都很困難,迫使他們依賴外賣應用、政府投遞和鄰居們爭取外出的許可。在某個時候,肖不得不花26元(近4美元)買一個白菜,價格是平時的三倍多。當地官員提供的一些蔬菜幾乎無法食用。
他在三月底回到一家陷入嚴重困境的公司。今年上半年訂單預計將下降50%,食品配送的需求未能抵消航空旅行的災難性下降。政府提供了一些財政幫助,但肖並不確定他是否能夠避免裁員。“在一月和二月,我原本期待四月一切恢復正常,”他説。相反,“我今天早上剛給銀行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無法償還我們的貸款利息。”
對於一個在50歲以下任何人記憶中經歷過基本上不間斷繁榮的國家來説,廣泛的經濟痛苦是極其陌生的。中國經濟在今年第一季度萎縮了6.8%,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2020年僅增長1.2%,是自1976年以來最糟糕的表現。城市失業率,作為整體失業的廣泛關注指標,在二月份上升至創紀錄的6.2%,然後在三月份略微回落。而且,目前尚不清楚中國的商業模式在歐洲、美國和其他主要市場面臨經濟衰退的情況下會是什麼樣子。
肖今年64歲,屬於一個在新冠病毒出現之前就經歷了許多歷史的中國一代。但他很難回憶起自己經歷過的任何更戲劇性的事情,除了或許是他小時候的“大躍進”饑荒。“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危機,”他説。
武漢的邊丹山墓地入口處有一座宏偉的石門,頂部是寶塔式屋頂,門楣上雕刻着一條兇猛的龍。但在最近幾周,它部分被一系列明亮的黃色人羣控制障礙物遮擋,周圍是臨時金屬圍欄,並受到警方的仔細監視。幾乎沒有人被允許進入,直到4月30日,即使那時進入也可能會受到嚴格控制。
官方數據顯示,武漢沒有患者因Covid-19去世,但那些已去世患者的治療仍然是一個 極其敏感的話題。在四月初的清明節,中國家庭傳統上會聚集祭拜祖先,武漢的墓地被關閉。葬禮被禁止,至少要到本月底,死者的家屬報告稱受到政府官員的壓力,要求他們快速而安靜地哀悼。根據政府的説法,這些措施純粹是出於公共衞生的考慮,因為家庭聚會是潛在的感染傳播途徑。但這些限制也幫助北京避免葬禮成為人們發泄對疫情處理不滿的場所,或提出關於中國真實死亡人數等不舒服問題。
無論維持禁令的原因是什麼,武漢的一些心理健康提供者表達了對無法妥善哀悼親人的擔憂,認為這將產生深遠而持久的心理後果。該市的居民是首批經歷前所未有的社會封鎖的人,這種情況在全球範圍內反覆出現,似乎註定會在許多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尤其是在經濟長期低迷的情況下。
姚軍是其中一個努力向前邁進的人。這位身材嬌小的50歲女性是武漢維爾赫光電有限公司的創始人和總經理,該公司是一家向法國、德國和美國出口焊接頭盔和防護口罩的製造商。她在經歷了四層政府的審批後,於3月13日回到工作崗位,其中包括她所在社區委員會的評估,花費了15天來評估維爾赫的防疫能力。“我們不能承受任何損失,”姚在她的工廠接受採訪時説道。生產線每天的運轉至關重要:維爾赫正在努力趕上年初未能完成的訂單,即使姚並不確定她在封鎖中的海外市場的客户是否能夠接受交貨。考慮到全球經濟的現狀,她不知道何時會有更多的業務進來。
儘管存在不確定性,她還是試圖專注於工作,而不是城市剛經歷的事情。“我一看到關於醫務工作者的新聞就忍不住哭,”姚説,哽咽着,摩挲着掛在手機上的玉鑰匙鏈。她難以入睡,因為她在腦海中反覆回想着那些因新冠病毒而去世的醫生和護士的故事:“我不認識這些人,但如果有人告訴我他們發生了什麼,那真是令人心碎。這些死亡對我來説不僅僅是數字或陌生的名字。它們是鮮活的生命。”她相信,許多鄰居和同事也經歷着類似的情感,但可能不願意或無法談論這些。“許多人受到創傷,但無法識別問題或表達他們的感受,”她説。
疫情讓姚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去年她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路上,常常去海外拜訪客户。現在,她説,她想花更多的時間待在家裏,和家人保持親近。她的兒子原本應該在二月份回澳大利亞上大學,但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無法到達。姚不想讓他回去。
即使在看似顛覆世界的事件之後,人類行為也有迴歸常態的方式。在9月11日之後的幾周,評論員們預測全球化、摩天大樓和諷刺的終結——這些無須贅言,依然存在。在全球金融危機後的幾年內,銀行和購房者又開始安排高風險的抵押貸款,而非常富有的人們則回到了甚至超越2008年前的奢侈水平。
合理地認為這次會有所不同。今天活着的人幾乎沒有經歷過如此嚴重的疫情,而它所造成的基本問題——任何人,無論是朋友、家人還是陌生人,都可能成為致命感染的傳播者——對維持國家和經濟運轉的日常互動具有獨特的腐蝕性。有效的疫苗可能至少還需要一年,而考慮到世界對新型病原體如何迅速關閉一切的認識,即使有疫苗,也可能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狀態。武漢是第一個經歷Covid-19曲線兩側的地方,它在疫情後的變化,或不變化,將對我們其他人有很大的啓示。
許多城市的方法並不具有普遍適用性。即使其他政府想要,也很少有政府能夠組建中國正在嘗試建立的全方位抗病毒監控系統。更少的政府可能有能夠容忍這種措施的人口。但無論採取何種策略,武漢的關鍵教訓可能是,戰勝病毒的代價是永無止境的警惕和優先事項的重新排序,這對許多人來説將是難以接受的。
在武漢一個較為高檔的購物區的星巴克,32歲的企業家馬仁仁談到了他如何為自己理清這些問題。店鋪雖然開放,但只提供外帶飲品,顧客被允許坐在户外桌子上。保安人員密切關注着情況,打斷談話告訴顧客在喝飲料之間要保持戴口罩,不要坐得太近。馬仁仁穿着時尚的超大眼鏡、黑色棒球帽,當然,還有一隻淺藍色的醫用口罩,他在1月24日去父母的公寓,打算幫助照顧他們。但不久他開始懷疑自己可能生病了。那是一個情緒高度緊張的時期:沒有人知道真正的致死率,武漢的人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醫院超負荷運轉的可怕情況。“我在一個晚上寫下了我的遺言,決定第二天早上告別父母,獨自去醫院,”馬仁仁回憶道。“我知道如果我去,就不一定能回來。”
他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最終感覺好多了,儘管心理影響仍然存在。他開始出現恐慌發作,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在網上查閲症狀後,他得出結論,自己正在經歷創傷後應激障礙。馬認為,像他這樣的經歷會讓許多人變得更加內省,更加關注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們會為自己和家人留出更多時間”,以及在危機期間似乎真正值得珍惜的其他關係,他説。“不幸考驗友誼的真誠。”
馬現在正試圖讓他的公司恢復生機。政府最近向他發放了一筆税收減免,作為刺激措施的一部分,但這隻能幫助到一定程度。旅遊業崩潰,潛在客户幾乎沒有多少錢用於推廣。“除了繼續前進,別無選擇,”他説。馬不可避免地降低了自己的抱負,暫時對此感到滿意。“我們多年不間斷地工作,追逐每一個機會,”他説。現在,“我認識的每個人在2020年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生存。”——在高原、哈茲·範和金山·洪的協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