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初的維也納之托洛茨基:中央咖啡館的卡斯帕羅夫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9-30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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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當約瑟普·布羅茲開着梅賽德斯在維也納街頭兜風時,托洛茨基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六年。布羅茲不認識托洛茨基,那時的他是政治小白。托洛茨基也不認識布羅茲,那時的他是流亡政治家羣體中絕對的大BOSS。
布羅茲第一次聽説托洛茨基,應該是在1917年十月革命時期。很巧,他當時就在俄國。1915年4月,奧匈帝國士兵布羅茲在加利西亞與俄軍作戰時,不幸被一位切爾克斯騎兵的長矛刺中肋部,傷重被俘。此後四年,布羅茲逗留在俄國,親歷了那次改變人類歷史的革命,站在革命領導團隊C位的正是托洛茨基。
布羅茲第一次對托洛茨基留下深刻印象,應該是1919年蘇俄內戰時期。作為國際赤衞隊一員,布羅茲為擺脱高爾察克匪軍的追剿,躲在了離鄂木斯克65公里的一個哈薩克人村莊。年底,紅軍擊潰高爾察克匪軍,收復鄂木斯克,紅軍總指揮正是托洛茨基。

1935年7月,布羅茲已經改名鐵托,他作為南斯拉夫共產黨代表,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共產國際七大。會議期間,共產國際的創始人之一托洛茨基,是一個禁忌的名字。那時,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已經在海外流亡了六年,五年後他在墨西哥迎來了自己的結局。
不斷革命論的炮製者,以不斷流亡來踐行自己的美學。
寄居維也納,是托洛茨基一生中的第二次流亡。1907年10月,他入境奧匈帝國時,假護照上用的是真名字:勃朗施坦。托洛茨基,是1902年他第一次流亡時用的化名。證件造假乃流亡者的慣用伎倆。可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的作風顯然感染了整個國家,老邁而失察以及與之伴生的包容和放縱,成全了托洛茨基。有着標誌性的濃密黑髮、寬闊前額、山羊鬍須和夾鼻眼鏡的先知兼撒旦,順利進入了歐洲最腐朽帝國的心臟。那一年他28歲。
托洛茨基最喜歡的德語城市其實不是維也納,而是柏林。柏林有一種令他神往的精神氛圍,還有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包括滿頭皓髮目光明亮的小老頭考茨基,執拗得有些抽風的乾瘦老頭倍倍爾。但柏林警察不是他朋友,由於護照的問題,警察拒絕他長期居住。
令人費解,托洛茨基對接納他的維也納要苛刻得多。從言語中可以看出他的挑剔,他稱此處的生活如小松鼠蹬輪子般忙碌,此處的人又滿是市儈氣。
忙碌而市儈的城市,收留了托洛茨基一家七年。
他們租住在城市郊區的許特爾多夫,一片滑雪場附近的別墅區。這是一個匯聚秋冬兩季美景的特色樓盤,透過窗户能看到漫山紅葉的秋色,穿過籬笆不遠便步入白雪皚皚的曠野。托洛茨基夫人謝多娃曾盛讚她家租的房子“好得超乎想象”,托洛茨基的小兒子謝廖沙1908年就出生在此。遺憾,托洛茨基一家子也只能享受秋冬兩季。因為開春後,房東稍一提高租金,他們就得搬到同樣是郊區但價格更親民的西弗林。
經濟上時不時捉襟見肘,是托洛茨基維也納生活的基本面。美籍俄裔社會主義者奧爾金曾拜訪過租住在西弗林的托洛茨基,他回憶道:“這家人比普通工人要更窮一些,男主人穿着廉價的服裝,女主人有忙不完的家務,兩個可愛的男孩無人照看。傢俱極其簡陋,唯一使房屋增色的是堆滿角落的書。”
給房屋增色的書,有時能派上更大用場。家庭開銷吃緊,托洛茨基就會挑幾本送到舊書店換錢。他夫人謝多娃,跟他熟悉舊書店一樣熟悉去往典當行的路。子彈全打光時,極其簡陋的傢俱將抵付拖欠的房租。
理論上,托洛茨基不應如此拮据。維也納七年,他擔任《基輔思想報》的特派記者,他還是俄國、德國以及比利時六家報紙的特約撰稿人。對於報紙發行人們來説,他的筆名安季特·奧托是塊金字招牌,是發行量的保證。
稿費收入,足以讓托洛茨基一家的生活超越維也納中產線。之所以日子過得寒磣,因為托洛茨基把從報紙掙來的稿費又投向了另一份報紙,他自己的報紙《真理報》。辦一份屬於自己的報紙,是托洛茨基佔領輿論陣地的需要。在當時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內,他是遊離於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之外的第三條道路。他要用富有感染力的文字,去影響國內普通的工人。
《真理報》於1908年10月創刊,在維也納編印,讀者卻在俄羅斯,橫亙於兩者之間的是沙皇政府的審查制度。這道高牆難以逾越。堆積在敖德薩港的《真理報》,解釋了主編托洛茨基何以清貧。更重要的是,原本希望利用《真理報》來調和列寧與馬爾托夫矛盾的主編髮現,他自己成了兩派共同攻擊的靶子。紊亂的出版週期,表明這份報紙是多麼不合時宜,週刊、月刊、季刊。1912年4月,托洛茨基的《真理報》停刊。與此同時,另一份《真理報》在彼得堡創刊,主編是不顯山露水的約瑟夫·朱加什維利。朱加什維利辦的《真理報》是聯共黨史裏的《真理報》,托洛茨基辦的《真理報》只能叫維也納《真理報》。那個剝奪托洛茨基《真理報》創刊主編榮譽的人,後來又從他手裏竊取了比這多得多的東西。
托洛茨基失意了一陣子,於1912年10月,也就是布羅茲來到維也納的同一個月,在布羅茲抵達維也納的同一個火車站,登上了去往貝爾格萊德的列車。他將作為《基輔思想報》軍事記者去採訪第一次巴爾幹戰爭。
巴爾幹戰爭,對托洛茨基個人生活有些許影響。塞爾維亞在戰爭中做大,引起奧匈帝國不安,兩國的敵對使戰爭成為必然。1914年7月28日,一戰爆發。維也納街頭刷滿了“消滅塞爾維亞人”,托洛茨基六歲的小兒子謝廖沙卻在自家門前的草坪上高呼“塞爾維亞人萬歲”。兒子的站隊並不代表父親的立場,父親身上最難看到的政治光譜是斯拉夫主義。可民族情緒已至沸點的奧地利人哪管這些,驅逐俄國移民的浪潮開始。戰爭爆發一週,托洛茨基一家匆匆告別維也納,轉道蘇黎世前往巴黎。

在伊薩克·多伊徹所寫的托洛茨基傳記裏,傳主在維也納的這七年,被定義為“沒有政治成就”的一章。但高規格的政治社交卻是“沒有政治成就”一章裏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柏林小老頭考茨基家裏,托洛茨基結識了《金融資本》的作者魯道夫·希法亭,此人後來擔任了魏瑪共和國財政部長。希法亭則將托洛茨基推銷給了維也納的朋友,一羣左翼的政治人物,包括卡爾·倫納和奧托·鮑威爾等,前者在一戰後擔任了奧地利的總理,後者是該屆政府的外交部長。
托洛茨基同未來總理和部長們碰頭,優選地點是維也納中央咖啡館。他抵擋不住咖啡的誘惑,他更無法放棄對國際象棋的迷戀。在全神貫注又滿懷困惑地聽完維也納朋友的佈道後,托洛茨基總會邀請他們對弈一局,在黑白64格棋盤上梳理紛亂的思緒。他的棋友迅速超出了政治圈子,不少在中央咖啡館消磨的文化人也時常湊上來,在寬腦門的俄國人面前自尋其辱。托洛茨基是中央咖啡館的卡斯帕羅夫,他手下敗將裏集齊了當地最會寫作的人:施尼茨勒、卡爾·克勞斯和阿爾滕貝格。很多年後,當卡爾·克勞斯在報紙上看到十月革命的消息以及革命領袖的照片,不禁驚呼:“誰能想到呢,這事兒居然是勃朗施坦先生乾的!”
勃朗施坦先生下了一盤很大的棋,一盤改變了20世紀曆史進程的棋。或許,擺棋時他還在為自己碌碌無為而焦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