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內戰之海明威:有人在單向玻璃背後悄悄注視着你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10-16 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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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3月,愛倫堡在馬德里蓋洛德旅館初次見到海明威,其實是一場偶遇。海明威到蓋洛德旅館真正要見的人,叫亞歷山大·奧爾洛夫。此人的公開身份是西班牙共和政府的蘇聯顧問,實際職務是內務部駐馬德里情報站站長,老大哥在伊比利亞半島的總代理。對奧威爾政治傾向的差評報告、對馬統工黨領袖安德烈斯·寧執行死刑的命令、對白求恩女友卡莎的間諜調查結論,都由奧爾洛夫簽署。當然,上述人等對此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世上有這麼一個人,在單向玻璃背後悄悄注視着他們,並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奧爾洛夫對海明威的研究,始於兩年前。海明威在《新羣眾》雜誌發表了《誰殺死了老兵》一文,硬漢在文中怒斥美國政府全然不顧勞工死活。更讓奧爾洛夫感興趣的,是海明威在左翼文人圈子裏的巨大號召力。就像卡帕所説,海明威能讓人不由自主產生模仿的衝動,行文、語氣、表情,乃至是口頭禪。
奧爾洛夫決心將海明威爭取過來,一次難度不遜於策反劍橋五傑的操作。他在蓋洛德旅館約請了海明威,此處實際上是蘇聯駐西班牙大使館的俱樂部。一個離戰火只有幾公里卻安然無恙,且永遠不缺魚子醬和伏特加的地方。他們的牽線人是荷蘭籍紀錄片導演、至死不渝的共產黨人尤里斯·伊文思。

此番現身馬德里,是內戰爆發後,海明威的首度西班牙之行。他要為共和派拍攝紀錄片《戰火中的西班牙》和《西班牙土地》,伊文思是海明威的合作伙伴,另一位合作伙伴是小説家多斯·帕索斯。
這是一個奇異的製片組合。海明威一心撲在紀錄片的拍攝上,不斷跟着共和派部隊往前線跑,甚至衝到了兩軍對壘的無人地帶。他與其説是一位記者,不如説是一位兼職採訪的老兵。在海明威的戰地記者生涯裏,他保持了全勤的參戰紀錄,並在多數戰鬥中親手殺過敵人。伊文思則負責開列採訪清單,擬定路線,安排交通,保管設備,分配物資,並時不時地提醒海明威:管着點多斯·帕索斯。
多斯·帕索斯是團隊裏的異數,他對拍攝共和派似乎熱情不高,他真正的興趣是揭開好友羅夫萊斯死亡的真相。羅夫萊斯是西裔美國人,內戰爆發時他剛好在馬德里,便留下來為共和政府服務,擔任共和政府與蘇聯顧問之間的口譯員。1936年秋,羅夫萊斯突遭秘密警察逮捕。年底,他作為“法西斯的探子”被處決。但多斯·帕索斯經過調查,得出的結論是:羅夫萊斯是被俄國特工滅口的,他知道太多共和派與克里姆林宮之間的秘密。
羅夫萊斯,是打在海明威與多斯·帕索斯之間的一個楔子。致命的爭吵,發生在1937年5月11日,攝製組完成西班牙前線的拍攝,回到巴黎。海明威清楚,由於多斯·帕索斯的調查,攝製組帶回美國的必定不僅是共和派浴血奮戰的影像,還有關於羅夫萊斯之死的內幕。海明威質問多斯·帕索斯:“你準備就羅夫萊斯的事對公眾説些什麼?”多斯·帕索斯反問:“如果一面為捍衞公民自由而戰,一面又在破壞公民自由,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海明威丟下一句:你他媽扯淡!
海明威並不知道,在他和多斯·帕索斯之間,除了羅夫萊斯,還有一個更大的楔子,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就在與海明威爭吵前幾天,多斯·帕索斯在巴塞羅那見到了奧威爾,他剛剛結束了在波利羅馬電影院塔樓的蹲守。作為失敗的無政府主義一方,奧威爾向多斯·帕索斯講述了“內戰中的內戰”的真相:人們在報紙上看到的都是謊言。多斯·帕索斯發現,奧威爾“臉上有一種病態的憔悴”。
巴黎爭吵之後,海明威與多斯·帕索斯分道揚鑣。1937年夏天,當《戰火中的西班牙》和《西班牙土地》在美國各地巡演,致謝的製片團隊裏不見了多斯·帕索斯的身影。
1937年9月,海明威重返西班牙。但伊文思沒來,荷蘭人受共產國際派遣,前往中國。與海明威同行的是女記者瑪莎·格爾霍恩,一位身材苗條的金髮美人。內戰期間,海明威四次西班牙之行,格爾霍恩全部陪同,後來她成了他的第三任妻子。

這一次,奧爾洛夫為海明威作了特殊的安排。他親自在貝尼瑪米特秘密營地款待了海明威,並促成了海明威對阿爾凡布拉的探訪。在那裏,海明威與共產黨游擊隊共度了四天時光,並參加了游擊隊襲擊叛軍火車的行動。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即以此為背景。書中,作家對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時間進行了微調,主人公羅伯特·喬丹炸橋的地點改在了瓜達拉哈拉,時間前移至1937年五月底的一個週末。對對錶,脖子中彈的奧威爾那時正在醫院裏打嗎啡鎮痛。
對阿爾凡布拉的探訪,加深了海明威對奧爾洛夫的信任。兩人的下一次見面在1937年11月,蓋洛德旅館舉辦的十月革命20週年紀念酒會。海明威藉着酒勁,熱忱謳歌了共和黨人和國際縱隊。魚兒快上鈎了。但情報人員的本能告訴奧爾洛夫,雖然海明威堅決支持共和政府,擁護共產國際,可他只能算是一個有良知的人道主義者、精力旺盛的户外愛好者。從個性上説,海明威絕對不是一個能派上大用場的間諜。垂釣者奧爾洛夫當時並未收線抬竿。
最終,代表蘇聯內務部正式招募了海明威的,是長期潛伏美國的老布爾什維克雅各布·戈洛斯。時間大約是1941年初,海明威和新婚妻子格爾霍恩動身來中國前。根據公佈的內務部檔案,該叫他“阿爾戈同志”。
而蓋洛德旅館的十月革命酒會,是奧爾洛夫與海明威的最後一次見面。斯大林大清洗的浪潮席捲而來,情報機構本身也未能倖免。1938年8月,已經嗅到死亡氣息的奧爾洛夫帶着家眷逃亡美國。此一去,隱姓埋名15年。
1953年,也就是海明威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前一年,美國《生活》雜誌開始連載《斯大林肅反秘史》一書,書的作者正是亞歷山大·奧爾洛夫。斯大林逝世了,他曾經的代理人終於現身。時任聯邦調查局局長的胡佛惱羞成怒,下令對奧爾洛夫進行審訊。然而,奧爾洛夫只是表達了對斯大林的不滿,卻保守了他在歐洲從事情報工作的所有秘密。其中,就包括他與海明威的交往。
隱身美國的15年裏,奧爾洛夫應該還是那個站在單向玻璃背後的人。此時的他,不屬於任何組織,也不肩負任何使命,他在進行一種高度個人化的偷窺。對於海明威的一舉一動,他更是洞若觀火。1940年,海明威新作《喪鐘為誰而鳴》出版。在這本被伊文思批為“退回原來非政治視角”的小説中,有個人物叫伐洛夫,他的原型就是奧爾洛夫。海明威並不知道,奧爾洛夫在悄悄地看着他,也在悄悄地看着他寫的書。
奧爾洛夫的突然失蹤,並不影響海明威為西班牙而戰。拿海明威自己的話説,他“如此氣急敗壞地充滿正義感”。可他的熱情,無法阻止共和派在戰場上的頹勢。1938年10月,國際縱隊解散,外國志願兵將各奔東西。在巴薩羅娜舉行的送別遊行上,“熱情之花”多洛雷絲·伊巴露麗發表了不負她綽號的演説:你們可以驕傲地踏上征程!你們是傳奇!

與此同時,海明威卻在瓦倫西亞的旅館裏失聲痛哭。他知道,那些因正義感而來西班牙參戰的傢伙,將奔赴無比兇險的前程。事實如此。來自英美的志願者可以回家,但會因左翼傾向而受政府懷疑;來自蘇聯的志願者也可以回家,但許多人回家後死於大清洗;而來自德國和意大利的志願者,無家可歸。
國際縱隊解散不久,海明威最後一次離開了西班牙。此後,他在基韋斯特那棟西班牙風格的小樓裏,守望着西班牙共和國走向末日,滿心悲愴。《喪鐘為誰而鳴》開始動筆:誰都不是一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