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軟實力”無法概括中國思想
**編者按:**在觀察者網此前就歐洲對華議題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前歐洲研究所所長黃平的採訪中,很多網友不認同採訪中談及的要講述“中國思想”的看法,認為中國雖然經濟強大,但軟實力依舊是中國的短板,認為現在還輪不到中國對外談思想。
針對“思想中國”議題,觀察者網再次採訪了黃平,採訪涉及的話題與內容非常豐富,將按話題主題分數期展示給讀者。第一期內容整理如下,供讀者參考。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前歐洲研究所所長黃平
【採訪/觀察者網 白紫文】
觀察者網:上次採訪中,一些網友對於講述“中國思想”的想法表示不屑,認為中國沒有這個軟實力。您認為,什麼是“中國思想”?
**黃平:**我認為,“中國”這兩個字本身就包含“中國思想”的含義。“中國”兩字至少有四層含義:
**第一層,是作為現代國家的中國。**舊制度從1911年被推翻算起,特別是經過1919年的五四運動和1921年建黨,三十年後1949年新中國建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包含的重要意義之一是她成為了一個現代國家,成為了“自立於世界民族(國家)之林”之一分子,或者如今天説的,中國經歷了從“站起來”到“富起來”,現在正在從“富起來”到“強起來”,這是指現代國家意義上的中國。
**第二層,中國是一個巨大的經濟體。**這也是當今世界特別矚目的,而且不只是經濟總量和經濟增長速度,中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大陸型經濟體。世界上一個國家本身構成一個大陸型經濟的不多,當然美國也是個大陸型經濟;歐洲就不是,它是一塊由很多國家組成的大陸。經濟中國,實際上不只構成了完整的國民經濟體系和全產業鏈,而且本身是一個完整的經濟體,大陸型經濟體,這是認識中國經濟時應該要與一般意義上以國家為單位的經濟發展、經濟指標、經濟排序不同的。
**第三層,歷史的中國。**中國是一個仍然活着的歷史,還在不斷發展和演進的歷史。歷史中國是一個活着的、延綿不斷幾千年的,這個歷史不是擺在博物館裏或圖書館的過去了的東西,而是依舊延綿發展、還在長出新枝的東西,甚至任何一個普通中國人身上都時時處處展現着的活歷史。
第四層,文化的中國。“中國”也是一個文化,是一個文化和思想意義上的中國。這一層也與前面三層的意思相關,現代中國、經濟中國、歷史中國,也體現在她是一種文化。現代中國是政治的中國,經濟中國是市場和發展意義上的中國,歷史中國是時間意義上連綿不斷的中國,文化中國是思想意義上的中國,這裏包含着無數思想資源、文化資源,從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荀子,到韓非子、管子,一路幾千年下來,一直到近現代的思想和文化,當代的思想和文化,這些文化資源和思想資源都是我們今天的“軟實力”,甚至不能用僅僅用“軟實力”去加以概括的更厚重也更有影響的東西。

中國不只是政治意義上、經濟意義上的國家。政治意義上國家包括國家主權不容挑戰、領土完整不容干涉,政治和外交上會更多地強調主權、領土完整、安全和制度等,經濟意義上的“中國”説得多的是發展與增長、流通與分配、收入與消費等等,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是在這些之外,歷史中國、文化中國,思想和理論的中國,不僅是對歷史資源、文化資源的繼承和保護,還有思想上精神上的繼承與弘揚,例如今天講的“中華文明創造性轉化”,包括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都是從繼承和創新的角度看待文化中國和思想中國。這樣,“歷史”不僅是博物館裏或展覽館的擺設,“文化”不僅是文化人擺弄的工藝和藝術,“思想”不僅是書本上的教條和頭腦裏或外來的概念。
所以,如果一些網友認為現在沒有“思想的中國”,或者説還輪不到提“思想的中國”,我認為那不是從歷史的眼光和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如果從更長更大的視野來看,中國確實是幾乎唯一一個還在和古人使用同樣文字的大民族大文化,漢字的區別無非是繁體字還是簡體字,文言文還是白話文,但依舊是同一種文字,哪怕發音各地很不相同,當然我們的文化中還自身包含有其他的文字與語言,但漢字漢語是主要的。
而且,在今天全世界各個文化當中,我們不太費力就能直接讀懂歷代的經典,不論是《論語》、《春秋》,還是《漢書》、《史記》,更不用説唐詩宋詞了,這是非常罕見的,甚至是唯一的。其他很多的古老文明都斷掉了,甚至消失了,今天的人要讀懂古典需要專門重新學習,就像學外語一樣去學,我們最多就是新文化運動推動了白話文,新中國建立之後為了普及文化把繁體字簡體化,但都一直保持着同樣的語言和文字。其實,只要語言在文字在,文化就是活的,它的力量就在。
區別在什麼地方呢?
區別在於**當我們不自覺的時候,它只是自在的文化,自覺情況下是具有主體性的存在,如今天講的文化自信問題,就是要使文化成為自覺的、主體性的文化。**而擁有主體性、具備文化自覺之後,我們就可以積極地創造性地對待我們的文化資源,不只是解決中國自身的問題,例如發展中的問題,而且也可以有益於解決人類共同面臨的挑戰。
**嚴格地説,這其中其實不存在所謂“輸出”文化思想的問題。**就説環境污染、氣候變化和生態問題、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問題,我們古代思想資源中“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天下無外”等等,對於當下整個人類所面臨的共同挑戰就明顯具有很強的時代性,而不是因為它們是古代的思想,今天只能供少數專家去研究和欣賞。一種好的文化和思想資源,為什麼不能與後人、今人和世人共享?這和要不要“輸出”中國思想、中國文化,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問題,更不存在中國經濟還不夠發達所以還沒資格談思想的問題。
其實,**一個國度一個時期是否產生偉大的思想與它一時一地的經濟是否發達未必有那麼直接的關係。**歷史上,還有過思想繁榮成為經濟發展的先導的大量事例。古希臘、歐洲文藝復興和啓蒙時代是這樣,馬克思還説古希臘的藝術達到了“後人無法企及”的水平,啓蒙時代也被恩格斯説成是“需要(思想)巨人也產生了巨人的時代”;我們在先秦,春秋時代的百家爭鳴也是這樣,甚至1840年以後,近百年時間裏國家內外交困,但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之後,同樣有過一個思想和文化相對繁榮的時期,那個時期我們的經濟狀況和物質生活水平如何呢?延安時期的生活水平和物質狀況很差,連基本的吃穿都非常簡陋,但卻在窯洞裏完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次理論飛躍。
所以,無論是歷史上還是邏輯上,都不是必須要等到經濟高度發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才輪得到一個國家和一個社會去產生思想去談論思想,否則就輪不到、沒資格,這個邏輯過去叫做機械決定論、“庸俗決定論”。
毫無疑問“每一歷史時代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以及必然由此產生的社會結構,是該時代政治的和精神的歷史所賴以確立的基礎”(馬克思),但文化思想等不是與物質和經濟水平一一對應的簡單關係。而無論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如何,也可能出現“禮失而求諸野”的現象,這樣才有“三顧茅廬”之美談。所以,不能簡單看是否富裕、誰已經富裕,再説是否要有思想、誰有思想,或誰有資格談思想。
中國擁有幾千年延綿不斷的歷史和多種文化,多元一體,我們今天有14億人口,是多民族、多文化的整體,也是個包容性的文明,這樣的文明本身就包括文化的豐富性和思想的多元性,但是區別就在於我們的文化和思想是“自在”的還是“自覺”的,“自在”的就是還沒有被激活、尚未具有主體性、沒有成為今天所講的文化自覺,但即使如此,也不等同於它們根本不存在,更不等於因此還沒有資格講文化和思想,甚至恰恰相反,越是如此還在自在狀態,越要多講文化的中國和思想的中國,使之由自在的轉變成為自覺的、自為的,“創造性的轉換”。
確實,中國這幾十年經濟發展越來越快,發展快得別人沒預料到,我們自己也沒預料到,這是人們很容易一談中國就談她的經濟的原因吧。但是,今天不僅是經濟發展,中華民族也在復興的路上。而這個過程中,不能沒有文化、沒有思想,如果只是經濟中國、物質中國,最多加上體育中國、舌尖中國,那還不是真正的強起來,真正強起來是要豐富我們14億人的精神世界,使我們不是一個酒飽飯足後肉食者蠢那樣一種物質的存在、揮霍的存在、浪費的存在,而是一個文化的存在、精神的存在、思想的存在。
這需要從自在到自為的自覺的主體性過程,它不是自然發生的,更不是輕鬆輕鬆、敲鑼打鼓就能實現的。文化自覺與自信,甚至比發展經濟更艱難、更漫長、更復雜,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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