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思義:“拒絕新冷戰”,美國的第三種流派能否打破僵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羅思義】
距離美國總統大選還有不到兩週時間,拜登在民調中領先特朗普約10%。即便美國選舉人團制度有利於共和黨(在選舉人團制度下,高度城市化的州優勢被相對削弱,而這些州一般支持民主黨),以及特朗普的支持者投票積極性很高,這種領先水平也足以讓拜登接任總統寶座。

圖示為目前的搖擺州,六角形越大,選舉人團票數越多(圖源/Real Clear Politics)
因此,10月24日(星期六),張維為和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傑弗裏·薩克斯(Jeffrey Sachs)將圍繞美國總統大選對中美關係的影響,展開一次國際在線對話。傑弗裏·薩克斯是拜登和民主黨的支持者。
薩克斯可能是美國最著名的知識分子,他旗幟鮮明地反對美國對中國發動冷戰。這使他既不同於特朗普,也不同於拜登。特朗普主張對華實行強硬政策,而拜登在口頭上也反對中國,只是在策略上不同於特朗普。當然,拜登接任總統後會不會照現在説的幹,尚有待觀察。
薩克斯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主黨的經濟和外交政策。因此,薩克斯—張維為的對話,代表中美最進步的力量就國際事務的對話。因此很有必要分析一下,美國和西方堅決反對冷戰的力量,應該如何面對特朗普或拜登當選。

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

傑弗裏·薩克斯(Jeffrey Sachs)(圖源/個人官網)
特朗普為何深陷困境?
拙文《不管特朗普能否挺過去,美國都將繼續執行反華政策》曾就美國政治形勢,作了詳細的分析。但特朗普在美國民調中面臨的極大壓力,可以歸結為兩個相互關聯的因素:
首先,新冠疫情在美國大爆發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而特朗普決定將美國資本的利益凌駕於因疫情陷入困境的美國民眾的利益。特朗普反對任何嚴格的封鎖措施,枉顧疫情大幅降低了美國人民的生活水準,只是為了大幅提高美國企業的長期利潤,推高美國股市,而這幾乎是他認真關注的唯一經濟指標。特朗普認為,利用白人種族主義來吸引美國民眾的注意力會掩蓋政策對他們的打擊。但特朗普由於低估了疫情的第二個關鍵趨勢而作出嚴重誤判。
第二個因素是美國民眾,特別是美國黑人,對這次疫情形勢的巨大反應。種族主義警察謀殺喬治·弗洛伊德是點燃火藥桶的導火索——創造了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抗議活動。這些抗議活動的規模之大,反過來或將推動美國黑人投票的積極性——2016年,美國黑人民眾對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相對漠不關心。黑人社區的這種動員,加上特朗普的抗疫政策直接危及到了此前支持他的羣體,比如年長的白人選民,這就解釋了特朗普在選舉中的民調支持率如此糟糕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除非美國的民調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不準確,或者在最後一刻出現有利於特朗普的戲劇性轉向,否則特朗普將面臨失去總統寶座的嚴重風險。
中國因素對美國大選的影響較小
重要的是要理解,美國內部情況的發展,導致在這次美國總統大選中,攻擊中國的直接作用相對較小,這與特朗普的意圖大相徑庭。特朗普本打算隱瞞他對美國民眾發動的大規模打擊的後果,比如他説,美國民眾面臨的所有問題,比如疫情中的龐大死亡人數,是他謊稱的“中國病毒”帶來的,還比如失業率的大幅上升等等,也是中國造成的。但從選舉的趨勢可以明顯看出,美國民眾正確地認定,他們的問題是“華盛頓製造”,而非“中國製造”。

特朗普推特中謊稱的“中國病毒”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美國民眾積極支持中國,這在民調數據中沒有依據。美國民眾只是認為中國不是選舉的中心議題——主要問題是疫情導致的龐大的死亡人數、生活水平的降低,警察和特朗普等的種族主義活動。
美國民眾沒有因特朗普攻擊中國而分散注意力,民調顯示美國民眾在選舉中對外交政策的關注度很低。選舉中壓倒性的核心問題是美國國內的問題,而非與中國的關係。這一事實對製造“中國恐慌”的特朗普來説是一個決定性打擊。儘管美國國務卿蓬佩奧,這個特朗普陣營的關鍵性人物發表了激烈的反華演講,努力地企圖轉移人們對美國糟糕的國內情況的注意力。
這種競選形勢也影響了拜登。儘管拜登和特朗普的對華策略有所不同,但拜登通過實踐發現,美國民眾對討論中國問題不太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討論特朗普打擊性的國內政策對人們生活產生的影響。因此,在總統電視辯論、廣告宣傳等活動中,拜登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抨擊特朗普的國內政策上,而對中國的關注相對較少。
正如拙文《不管特朗普能否挺過去,美國都將繼續執行反華政策》分析所示,抨擊特朗普的政策,並不意味着拜登不反華,只是因為拜登發現美國民眾對討論中國並不是真正感興趣,而是對討論美國國內形勢感興趣。也許贏得總統選舉後,拜登會重回反華路線,但現階段這對他的總統競選不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特朗普和拜登的對峙所帶來的的結果是,美國出現了第三種流派,傑弗裏·薩克斯是其中較為突出的知識分子代表。他們拒絕特朗普和拜登的任何反華戰略,並希望美中兩國合作應對美國和全人類所面臨的整體問題。儘管不是所有人,但大多數人支持拜登是出於美國國內的原因。這種流派在美國政壇無疑是少數,但卻是最堅決反對美國對中國發動新冷戰的。因此,有必要分析這一流派的觀點及其策略,因為這不僅關係到特朗普,而且也關係到拜登。
中美在應對氣候變化和環境問題上合作的重要性
美國政壇“第三種流派”出現的主要原因,是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高度重視,這個問題被認為是對美國乃至人類的一個極其危險的威脅。由此得出的結論是,人類有必要在應對這一威脅的鬥爭中進行合作。由於美國和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因此兩者之間的合作尤為重要。所以,對此觀點有着最清醒認識的美國“第三種流派”的代表人物與主張對華發動新冷戰的特朗普相比,得出的結論截然相反——美國和中國不是敵對的,反而兩者之間進行合作極其重要。

《可持續發展時代》(The Age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薩克斯著
薩克斯本人在上世紀90年代曾是東歐和前蘇聯“休克療法”的支持者——筆者在上世紀90年代對這條道路提出了許多批評意見。但薩克斯和許多有着類似想法的人到目前為止已經認識到氣候變化是對全人類的致命威脅,正如薩克斯所著的《可持續發展時代》(The Age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所説。面對被視為致命威脅的氣候變化,薩克斯因此順理成章地在其所著的《新外交政策:超越美國例外主義》(A New Foreign Policy: Beyond American Exceptionalism)一書中呼籲美國與中國合作。
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提出中國方案獲廣泛認同
薩克斯可能是支持這一立場的美國重要知識分子,類似的觀點也得到了西方一系列環保組織的支持。人們自然特別關注習近平在聯合國發表的講話:“中國將提高國家自主貢獻力度,採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碳排放力爭於2030年前達到峯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
例如,西方最著名的經濟分析師和歷史學家之一亞當·圖澤(Adam Tooze)在美國《外交政策》雜誌上撰文指出:“就憑這短短兩句話,中國領導人可能已重新定義了人類的未來前景。”
西方著名分析機構劍橋計量經濟學會的建模主管赫克託·波利特(Hector Pollitt)在一份類似的分析報告中得出結論:“中國承諾在2060年之前達到‘碳中和’,將會使本世紀的全球氣温減少0.25攝氏度,並提高中國的GDP。”
廣受關注的氣候行動追蹤組織(Climate Action Tracker)網站指出:“如果中國能夠實現到2060年前達到碳中和的目標,那麼全球氣温升高的幅度將縮減0.2至0.3攝氏度,這是氣候行動追蹤組織估計的最大單次減排。”
西方分析還表明,習近平主席9月22日在聯合國發表講話前很有可能與歐洲領導人進行過交流。此前一週,中歐領導人舉行了定期會晤。歐盟委員會主席烏蘇拉·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9月16日的諮文中也曾提議在今年年底前提高歐盟2030年的氣候目標。
氣候分析組織(Climate Analytics)首席執行官比爾·黑爾則針對這一狀況指出:“如果中國和歐盟(共同佔全球温室氣體排放量的33%)都正式向《巴黎協定》提交這些新措施,這將創造積極勢頭……”

慶賀《巴黎協定》的通過(圖源/聯合國新聞)
如果喬·拜登贏得美國大選,這將意味着佔全球排放量近一半(45%)的全球前三大排放主體——中國、美國和歐盟,到本世紀中葉都將實現淨零排放目標,從而使《巴黎協定》1.5攝氏度的暖化限值得以實現。”
簡言之,中國、歐洲的重要力量和美國最進步的流派之間,在氣候變化問題上持相同的立場。雖然特朗普顯然公開敵視這些力量,但如果拜登贏得選舉,該問題也將對拜登的總統任期構成巨大壓力。拜登表示,如果他成為美國總統,美國將重新加入巴黎氣候變化協定。
美國要如何實現經濟復甦?
氣候變化和環境問題會直接導致美國內部力量得出有必要與中國合作的結論,同時這也將與經濟問題有所關聯,而這當然會對美國產生重大影響。這也將與美國對中國發起的貿易戰和技術戰產生關聯影響,這種影響不會即時體現出來,而是戰略性的。
新冠疫情導致美國乃至全球陷入自大蕭條以來最大的經濟衰退。據國際預測,疫情或致1億多人陷入赤貧。在美國,超過2000萬人失業,數以千萬計的人遭遇降薪。因此,如何實現經濟復甦,是一個非常迫切的問題。
美國最激進力量的核心思想是,必須制定一項“綠色新政”。他們推出了一個重要的投資計劃,包括政府投資,以使經濟脱碳。因此,這種投資將同時創造就業和應對氣候變化。許多這樣的工作都是需要技能的,因此報酬很高。這再次與中國關於“環境文明”的討論,以及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的演講有所吻合。因此,這樣的政策將幫助處於平均收入線和較貧窮的美國人。
與此相反,特朗普的政策是對富人減税,用在新冠疫情造成的大規模失業來壓低薪水,以及進一步損壞環境。
如上文分析所示,出於應對氣候變化的原因,許多支持美國“綠色新政”政策的人(雖然不是全部)都贊成與中國合作。但實際上,這樣的政策有悖於特朗普對中國發動的貿易戰。特朗普的貿易戰政策尤其打擊了收入較低的普通美國人,因為它推高了中國商品的進口價格——西方諮詢公司牛津經濟研究院(Oxford Economics)估計,美國對華產品加徵關税, 給每個美國家庭帶來逾800美元的成本。
同樣,將華為排除在美國電信系統建設之外,也會推高普通美國人和窮人的生活成本。因此,從邏輯上來講,援助普通和低收入美國人的計劃,需要終結特朗普的關税政策和類似的攻擊性措施。拜登並沒有對此做出承諾。相反,他在競選活動中至今對特朗普的關税政策保持沉默,這符合他的反華立場,但他將面臨民主黨內部薩克斯等“綠色新政”支持者的壓力。
中美可在抗擊疫情上進行合作
另一個問題是,如果拜登獲勝,美國和中國之間的合作可能是在新冠疫情上。由於特朗普抗疫不力,拜登將接手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因此,對於拜登來説,最緊迫的問題之一就是設法控制美國的疫情形勢。為達成這一目標,拜登宣佈,如果他當選總統,美國將重新加入世界衞生組織(WHO)。但美國一些更務實的力量想得更遠,希望與中國直接合作。
例如,在民主黨內部有影響力的經濟政策研究中心(CEPR)主要領導人之一迪恩·貝克寫道:
“中國開始向本國民眾提供疫苗的可能性似乎越來越大……在特朗普政府疫情控制已經完全失敗的情況下,對這裏(美國)的人們來説,疫苗可供使用的前景看起來不錯……”
“看來中國尖端的疫苗製造商已經領先於美國和歐洲的疫苗製造商……我們可以學習中國的經驗……”
“如果美國採取公開合作研究的道路,一旦疫苗的有效性充分確立,並符合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的標準,我們就可以開始大規模生產中國的先進疫苗並分發。合作研究意味着,所有臨牀試驗的結果都可以自由分享。這意味着我們將與中國衞健委同時取得結果,當然,這裏的企業也可以自由地使用中國疫苗進行自己的試驗。”
“這種合作必須經過談判。唐納德·特朗普大肆宣揚‘美國優先’,對國際合作毫無興趣,因此從未試圖就任何開放研究計劃進行談判,並在各國之間公平分擔成本……”
“由於領導層的失誤,我們等待的時間可能比需要的時間長幾個月……這將意味着,數以萬計本可以避免的死者和數十萬本可以避免的感染者無辜遭殃。”

(圖源/外交部官網截圖)
美國轉向與中國積極合作抗擊疫情,將需要在政策上做出更為激進的改變,而不僅僅是拜登提出的重返世衞組織的有限建議。但有趣的是,民主黨內部有力量支持這樣的提議。
種族主義有可能影響美國大選結果
種族主義將是影響美國大選的一個決定性問題。如前文所述,特朗普抗疫不力“讓美國內部充滿火藥味”——在警察謀殺喬治·弗洛伊德之後,以美國黑人為首的大規模抗議活動點燃了導火索。民調顯示,到目前為止,這些影響比特朗普試圖調動的白人種族主義基本盤更為強烈。如果特朗普輸掉選舉,首先要歸功於美國黑人大規模涉入政治。
所有支持類似“綠色新政”的力量,都強烈支持美國的反種族主義抗議活動。此外,從歷史上來看,黑人是美國規模最龐大、立場最鮮明的親華力量——許多著名的黑人羣眾領袖,如杜波伊斯、馬爾科姆和穆罕默德·阿里均公開稱讚中國。美國一些黑人組織目前表達了反對美國對華發動新冷戰的立場,這符合歷史趨勢。
美國大選結果對中國有何影響?
這種形勢將對中國產生什麼影響?要回答這一問題,就有必要對此進行嚴謹、客觀、準確的分析。
正如上文分析所述,與特朗普的意圖相反,中國在美國總統大選中一直是一個相對邊緣的問題,美國國內的問題完全佔據主導地位,特朗普的政策同時打擊了中國和美國最貧窮的部分人口。但阻止特朗普的並不是美國統治階級內部的反對派,2016年美國資產階級中的大部分人,以及絕大多數的大眾媒體都支持希拉里反對特朗普,但是以失敗告終。此次正是美國普通民眾和最貧困階層對特朗普的壓倒性抵制,讓他在民調中陷入困境——在圍繞美國總統大選的這場考驗實力的硬仗中,中國並不是決定性的因素。
拜登在民調中遙遙領先,但這不是拜登自己計劃的。喬治·弗洛伊德遇害後,美國民眾發起的大規模抗議活動並不是由民主黨領導層主導的,而是在民主黨領導層的控制之外發生的。如果拜登獲勝,那將是特朗普被不受拜登控制的運動擊敗。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拜登當選總統,他將如何處理對華關係?按照“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外交核心理念,中國將尋求與拜登達成共贏合作。此外,由於上文分析的原因,這種合作確實存在於某些領域,比如應對氣候變化,這正好與習近平主席最近產生強烈國際反響的聯合國演講相呼應。
正如拙文《不管特朗普能否挺過去,美國都將繼續執行反華政策》分析所示,雖然拜登與特朗普的對華策略可能有很大不同,但他和特朗普一樣都持反華立場。因此,這很可能會限制美國與中國的任何程度的合作——實際上,拜登甚至可能會對中國發起新的攻擊,比如美國重新加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而且他在停止攻擊中國高科技公司方面所受到的壓力也小於對中國商品加徵關税的壓力(因為中國進口商品對普通和低收入的美國人來説比中國高科技公司的一些產品更重要)。

2017年1月,美國退出TPP協定;伺候,智利等11國簽署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圖源/新華網)
因此,在拜登和特朗普都奉行反華政策的情況下,中國與那些在戰略上希望與中國合作而不是對抗的美國力量之間存在對話就非常重要。此外,諸如傑弗裏·薩克斯所屬陣營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拜登所依賴的民主黨聯盟的觀點——薩克斯最初可能支持伯尼·桑德斯,但現在卻全力支持拜登對抗特朗普。
與那些持薩克斯類似觀點的美國人士進行短暫對話,對中國來説根本不夠,而是應當成為長期戰略的一部分。有些美國力量反對向中國發動冷戰的理由完全不同,例如他們想從與中國的貿易中獲利,他們擔心軍事衝突帶來的風險等等。
中國的外交政策也應根據國際形勢,巧妙處理好與各國的關係。但是,特別是在民主黨的拜登可能接任總統的情況下,中國與美國交流中應包括與民主黨中那些強烈贊成美中合作的人保持交往。在臨近美國大選的10月24日,“拒絕新冷戰”陣營將舉辦傑弗裏·薩克斯-張維為對話,可謂非常及時。
**備註:**張維為和傑弗裏·薩克斯對話的時間將為10月24日北京時間晚上九點。懂英文且對此感興趣的朋友可單擊此鏈接註冊:https://www.eventbrite.co.uk/e/china-and-the-us-a-dialogue-between-jeffrey-sachs-and-zhang-weiwei-tickets-122710126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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