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棲息地遷入海洋館,人工繁育能拯救瀕危江豚嗎?_風聞
张照栋-观察者网编辑-2021-05-11 18:35

【文/觀察者網 張照棟】
長江江豚,全球重要的珍稀淡水鯨類物種之一,因其嘴角上揚,猶如淺淺笑靨,被人們稱為“微笑天使”。
長江江豚是水生生物保護的旗艦物種,也是長江大保護成效的重要指示性物種。但受長期高強度人類活動影響,長江江豚種羣快速衰退,目前僅1000餘頭,種羣極度瀕危,被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微笑天使” 新華社記者程敏攝
如何拯救瀕危的“微笑天使”,一直是社會各界關注的問題。
2018年,農業農村部一張將長江江豚遷入海洋館進行人工繁育保護的“搬家”通知,引發了動物保護組織、專家人士的巨大爭論。
為什麼不就地保護而是遷入海洋館人工繁育?以營利為目的的海洋館真能做好江豚的繁育嗎?是否會對野生江豚種羣造成破壞?
這些爭議問題一直未有公論。
3年後,長江江豚真的被遷入海洋館進行人工繁育保護,而這些爭論也隨之再起……
視頻來源:央視新聞
5月9日,我國農業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宣佈,為有效降低局部羣體相對集中的風險,切實保護長江江豚,今年4月下旬起,農業農村部組織實施了史上最大規模的遷地保護行動,共從天鵝洲故道向天鵝洲科研基地、何王廟故道、何王廟科研基地、老灣故道、銅陵保護區夾江水域、珠海長隆海洋王國、上海海昌海洋公園7個遷入點輸出長江江豚19頭。

農業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 圖源:《中國漁業報》
對於將部分江豚遷入海洋館的舉措,農業農村部對央視新聞表示,人工繁育現在是長江江豚保護的瓶頸,把部分長江江豚遷入基礎設施條件好、技術團隊實力強的海洋館,加大研究力度,突破人工繁育的技術瓶頸。
“進海洋館這是第一次,進海洋館不是像以往的水生生物用來展覽的,這次我們進來的生物主要是利用有實力的海洋館的科研團隊,加大人工繁育的力度,另外利用海洋館開展科普教育。”農業農村部長江辦副主任趙依民説道。

農業農村部將野生江豚遷入海洋館保護的舉措,在社交媒體上引發爭議。許多野生動物保護組織、專業人士發聲質疑,認為此舉非但不能有效保護江豚,還會傷害僅存不多的野生江豚種羣。
微博博主@中國鯨類保護聯盟 5月10日發文質疑,列出了不宜將長江江豚遷入海洋館的幾大理由:為增加海洋館江豚基因多樣性,未來勢必將更多野生江豚遷入海洋館,傷害江豚野生種羣;圈養江豚的數據很難被用於野外江豚種羣的研究;圈養的江豚會經受巨大的傷害;圈養江豚會對公眾產生誤導信息等等。

博主@鳥人-桃之夭夭 則稱:“鯨豚類單胎繁殖,生育週期長,對空間環境等要求都比較高,用海洋館圈養的江豚繁殖後代補充野生種羣,從理論上根本行不通。”

科普網站果殼網官方微博@果殼 發聲稱:“圈養環境不可能模擬大自然,被圈養的鯨豚壽命往往比野外自然死亡的鯨豚要短。”

事實上,關於“江豚遷入海洋館”一事,早在2018年就引發過爭議。
據中國之聲《新聞晚高峯》報道,2018年7月中旬,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印發通知,批准從安徽和湖北的保護區內遷出14頭江豚到廣東珠海長隆和上海海昌極地海洋世界。
這一紙江豚“搬家”通知,讓當時的部分環保組織在社交媒體上發聲,質疑江豚搬到商業運營的水族館無法保證其安全,懇請有關部門慎重考慮。
根據農業部印發的《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2016—2025)》,我國目前長江江豚的保護措施主要是就地保護、遷地保護和人工繁育三個方向。

而在《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2016—2025)》的“人工繁育保護”部分寫道:“這些水族館具備基本的鯨豚飼養和繁殖條件,可作為開展長江江豚飼養繁殖和建立長江江豚繁育羣體的後備場所,這些場館也是重要的環境教育和公眾宣傳的基地。”
此外,《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2016—2025)》中還明確表示,將選擇1至2家符合條件的大型水族館,進行相應的基礎設施改造和設備提升,開展長江江豚飼養、繁殖、研究工作。

截圖自《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2016—2025)》
而對於網絡上的種種爭議,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專家以及農業農村部相關負責人當時均做過回應。
投入大量資金研究人工繁育,是捨本逐末嗎?
資料顯示,作為哺乳類動物的長江江豚懷孕期長約12個月,每胎產1仔,幼仔體長約70cm,哺乳期長達6個月,幼豚通常要與母豚在一起生活1年以上才可以離羣。
2005年,中國科學院武漢水生生物研究所成功繁育出一頭江豚“淘淘”;2018年,武漢水生生物研究所成功繁殖了第二頭小江豚,代號“F7C”。

小江豚同它的母親“福七”在水中嬉戲
然而,這僅是江豚為數不多的成功案例,但也説明長江江豚人工繁育技術方面並不存在無法逾越的壁壘。
此外,即使能夠攻克人工繁育的技術難關,將人工繁育的個體野化放歸,仍然是一道技術難關。
以同為長江瀕危物種的中華鱘為例。早在1983年,我國就成功實現了中華鱘人工繁育,到2009年,我國就已經攻克技術難關,解決了中華鱘人工保種難題,讓中華鱘永續保存成為可能。
但是將人工繁育的中華鱘放流,並沒有解決野生中華鱘的生存危機。
據《環球科學》雜誌2018年報道,中國水利水電研究院教授黃真理和王魯海研究指出,中華鱘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大海,只進入長江一到兩次,唯一目的就是‘生娃’。但自長江大壩建成以來,野生中華鱘自古以來固定不變的洄游通道被阻隔,失去了賴以生存繁殖的環境。
如果只放流但沒有自然繁殖,那中華鱘回到長江又有什麼意義?“維持野生種羣的繁殖行為,是一個物種野外生存的前提條件,是更重要的問題,而人工放流只能是補充,”黃真理説,“本末倒置就失去了意義。”
黃真理表示,如果不對長江環境作出改變,野生中華鱘可能10年以後就會消失。

基於此,眾多野生動物保護人士反對將江豚遷入海洋館進行人工繁育研究。他們認為,人工繁育根本無法有效解決江豚的生存危機,重點應該放在對野外江豚種羣和它們的棲息地的保護上。
江西省科學院生物資源所副所長戴年華研究員對《科技日報》表示,加強棲息地保護可以和人工繁育試驗並行,兩者並不矛盾。
“長江江豚就地保護一定要做,但等到種羣數量太少再去拯救的話,一切就太遲了。”戴年華説,人工繁育試驗的目的,從長遠來説是野化放歸,恢復種羣,但更為現實的意義,是加強對物種的生物學和生態學研究,為野外物種的繁殖和保護提供指導。
“生活在長江干流的江豚種羣數量還在下降,只能説可能滅絕的時間延緩了。我們要謀劃得更為長遠。”戴年華説道。

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館裏的江豚(2018年6月8日攝)。新華社記者肖藝九攝
瀋陽理工大學生態研究室主任周海翔也表態支持向水族館“送豚”,他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長江大環境的恢復需要一定時間,且“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現在的自然遷地保護區裏面的江豚繁育情況較為樂觀,但是這些保護區的生態較單一。而長江大保護政策的實行到初步成效也需要一定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江豚的數量可能下降到無法挽救的地步,因此,多途徑的保護研究也是必要的,但這需要由專家參與把關。
農業農村部長江辦副主任趙依民則舉了一個實例,2008年雪災致使多地遭受冰凍霜害,天鵝洲白鱀豚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江豚差點全軍覆滅,“所以積極探尋多渠道保護長江江豚是很有必要的。”
而對於網上“投入大量資金搞人工繁育,就是捨本逐末”的指責,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淡水漁業研究中心研究員劉凱接受央廣網採訪時指出,對於處於極度瀕危的物種而言,實現人工繁育是避免物種滅絕的最有效手段,也是保護物種滅絕的“最後屏障”。
目前,我國通過對保護長江江豚的生長環境促進其自然繁殖有成功案例。但劉凱坦言,對於長江江豚的人工繁育科研進度比較緩慢。
劉凱也強調道,讓長江江豚重回自然是最終目標。無論何時,要加強長江江豚的就地保護,保護其自然種羣和棲息環境才是保護長江江豚的最根本手段。

2018年11月13日,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白鱀豚館飼養員對江豚進行醫療護理訓練。
作為商業機構的海洋館能做好江豚的繁育嗎?
農業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在今年5月9日表示,將部分長江江豚遷入長隆和海昌2家水族館,是期望利用水族館良好的硬件設施條件及在鯨豚類人工繁育方面的技術積累,搭建長江江豚保護研究平台,與科研單位合作深化研究,爭取儘快突破人工繁育。同時,也能積極開展科學展示和公眾教育,提高全社會珍稀瀕危物種保護意識。

農業農村部長江辦副主任趙依民2018年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表示,長江江豚的繁育工作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這對水族館的綜合實力要求頗嚴。
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會長李彥良也坦言,我國過去研究江豚的團隊力量比較單一,以中科院水生所為主,但一直沒有明顯突破。客觀來講,水生所的飼養條件、設施和對豚類護理的精細程度,不一定比得上海洋館。
**“我們需要更多社會力量參與江豚保護,有技術、有資金和有社會責任感的單位願意加入,為什麼不行呢?”**李彥良説道。
而被選中的珠海長隆和上海海昌這兩家海洋館,農業部在當時也組織了專家論證會對這兩家繁育江豚的資質論證多次,考核指標主要包括獸醫技術水平、餵養技術水平、硬件設施和動物福利待遇等。
最終這兩家海洋館憑藉其設備條件、技術實力,還有主觀意願,獲得了農業部授予的江豚人工繁育經營利用許可證。

長江江豚人工繁育場 圖源:《中國漁業報》
此外,趙依民認為,長江江豚在海洋館展出有利於公眾更加了解這個物種,“關注度上來了,大家的保護意識也會跟着上來。”
李彥亮也表示,水族館人流量較大,通過海洋館開展江豚保護、長江大保護科普宣傳、教育培訓是非常有效的方式。
“多少人見過活的江豚?你沒見過,你就不瞭解。江豚數量比大熊貓少得多,保護難度大得多,但保護投入比大熊貓少得多,公眾關注度也低得多。”李彥亮説,水族館能拉近公眾和江豚的距離,是非常好的宣傳教育手段。他也強調,江豚到水族館只做展示,不做表演。

“無論是進行遷地保護,還是努力突破人工繁育、開展科普教育,都是為了留下這一珍稀瀕危物種。”農業農村部長江辦副主任趙依民説,此次將部分長江江豚遷入水族館之前,就已在協議中明確,長江江豚及其後代都是屬於國家的,用途限定於科學研究和科普教育,絕不允許馴化和表演用途。
趙依民還表示,農業農村部和有關地方漁業漁政部門將定期進行專門檢查,任何時候發現環境不合格的地方都會要求改進,如果影響到長江江豚的生存,將立即把它們調走。
將江豚遷入海洋館,是否會傷害野生江豚種羣?
很多動保人士和專家認為,將部分江豚遷入海洋館,會使保護區內的江豚種羣的遺傳多樣性和種羣結構再度受到嚴重打擊;而從這兩個保護區挑選的江豚到水族館人工繁育,將面臨來源單一、遺傳多樣性不豐富、近親繁殖幾率高等風險。
據澎湃新聞2018年報道,中科院水生所一位長期研究江豚的專家以天鵝洲保護區為例,回應了這一質疑。
天鵝洲保護區目前約有80頭江豚,成為長江江豚物種保護最重要的遷地保種羣體。據中科院水生所提供的數據,2015年保護區自然形成了5個以成年雌性個體為核心相對穩定的江豚家族。
按照農業農村部2018年公佈的從該保護區挑選捕撈8頭的計劃,其中包含6頭成年雌性,2頭成年雄性,意味着有10%的江豚將被捕撈送至海洋館。
上述專家認為,按照天鵝洲種羣性比1:1進行估算,雌性個體約有40頭,處於繁殖旺盛期的個體可能佔到1/3,約13頭左右,如果從中移除6頭處於繁殖壯年的成年雌性個體,將對這個保種種羣產生嚴重影響。

給江豚做體檢 圖源:@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
根據以往經驗,此次捕撈轉運計劃如果付諸實施,要選擇出8頭符合標準的青壯年江豚,至少需要在保護區捕撈30頭次以上的江豚用於挑選,將對保護區種羣將產生巨大幹擾。
根據中科院水生所的研究,天鵝洲保護區江豚的羣種主要來自於武漢以上江段,遺傳多樣性較低。為豐富保護區江豚種羣遺傳多樣性,近些年來保護區先後從鄱陽湖和武漢江段遷入了多頭江豚。
李彥亮表示,挑選捕撈時已經考慮這一點,分別從安徽的西江保護區和湖北的天鵝洲保護區調豚。“我們不能從一個保護區裏遷,這樣增大了近親繁殖的風險;從長江干流遷8頭到水族館是因為長江干流的威脅因素大,對江豚存活不利。”
農業部長江辦副主任趙依民也稱,從捕撈到運輸每一個環節都有專業部門做,會充分考慮水温等環境對江豚的影響,且捕撈方案經過了嚴格的討論才通過。

圖源:@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分會
據央視新聞5月10日報道,近年來,國家先後成立了9個長江江豚自然保護區,目前已建立覆蓋長江中下游的5個自然遷地水域,遷地羣體總量已超過150頭。
此外,為了加大對長江江豚的保護力度,2016年,國家啓動實施為期十年的長江江豚拯救行動計劃,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到江豚協助巡護中來。
今年2月4日,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農業農村部公佈了最新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長江江豚由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升為國家一級。
多年的保護工作取得了明顯的成效,三五成羣的江豚多次出現在南京、武漢、黃岡、蘇州等地的長江水域。
去年11月,長江南京段頻現江豚飛躍 視頻來源:@荔枝新聞
不過,農業農村部副部長于康震也提醒道:“儘管保護工作成效明顯,我們仍要認識到,長江江豚的生存環境尚未得到根本性改善,涉水工程、航運挖砂等影響持續加大,天然水域種羣保護形勢不容樂觀,遷地保護羣體規模有限,保護機制還不完善。”